文/天津大學建筑學院 徐天艷
北方工業大學建筑與藝術學院 徐天陽
唐代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曾引述過南齊畫家謝赫的文字:“畫有六法:一曰氣韻生動,二曰骨法用筆,三曰應物象形,四曰隨類賦彩,五曰經營位置,六曰傳移模寫。”謝赫六法自此成為我國美術非常重要的評鑒標準,六法首句的“氣韻生動”也成為古代評價形式的最高標準之一。在我國傳統中,“氣”一直是重要的思想要素,它是傳統思想中重要的評鑒標準。當抽離當代科技語境下對感覺的數理衡量模式,“氣韻”代表的是傳統思想指導下的別樣認知模式:一種區別于歐幾里得數學思維的準科學認知方法,不追求精確與恒定,轉而更強調基于經驗、心理、“詩性”的認知體驗。我國美學追求“言有盡而意無窮”,是形式的留白及由之帶來的情感余味。《道德經》里也有“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的文字,最佳的形象是飄渺不定,卻又帶來超出語言的情感能量。所以筆者基于氣韻生動的形式標準,展開對道器相生營造方法的討論。
“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這是《易經》對道與器的論述。形而上的道指代無形的觀念,涵蓋道德觀、禮治觀、時空觀等;形而下的器指代有形的建構,相應也包括古代建筑實體。相比現代建筑,傳統建筑作為我國古代“禮之具”的代表,其較重要的特點是通過形而下的營造體現形而上的價值觀要素,從而溝通道與器的關聯。以下將從建構模式、數理關系、文化關聯3方面介紹道器相生的營造方法。
《老子》曾論及:“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由太極(“元”的要素)生陰陽,表徵在卦象中為陽及陰;陰陽卦象以“三”為數目組合,就構成了八卦;八卦兩兩組合,就生成了六十四卦。從我國哲學思想緣起,元型的組合與構成方法體現在國人生活的諸多方面。古代建筑作為禮樂思想的體現,同樣表現出“元”型的組合構成特征。舉其組合構件——斗為例說明:斗的組成部件無外乎、斗、昂3類,但卻經由3者的組合變幻衍生出柱頭鋪作、補間鋪作、轉角鋪作等多種類型,且因出跳數目的不同,如此元型組合模式可適應不同類型建筑的構建需求,為古代工匠的營建活動帶來極大靈活性。元的觀念也同樣體現在由建筑物構件組合而成的單體及群體中,如古代建筑以間、架為單位,再由間架整合成建筑群體,這極大區別于當下對建筑物(或規劃群體)的整體性認知模式。無論是建筑物的局部構件,亦或單體建構,甚或群體組合,均基于元觀念指導下的元型規定再組合模式。
數理關系成為溝通道器相生的重要媒介。陳明達先生認為:傳統建筑的建構是依照數理關系進行設計,而不僅是當下建筑專業通行的參考線分析模式。天津大學王其亨教授在《宋<營造法式>材份制度的數理含義及律度協和的審美意象探析》中介紹:《營造法式》中對建筑等級的“以材為祖”“八等材”的尺寸規定恰與古代音樂的黃鐘律對應,潛移默化規定了營造物的禮治等級,從而成為整個民族的集體無意識。數字的系統組合及意涵指代成為古代建筑的“內容”基礎,通過引入具體數字的“規范”,氣韻與營建得以在形而上——道與形而下——器的兩方面相整合。
建筑是藝術與科學的綜合,也就相應具備藝術與科學的雙重屬性。與分析型的邏輯證明方式相異,傳統營造的設計方法淡化了邏輯過程,多采用藝術、人文思維的類比與聯想方式,更近于“巫”的成分。如網師園園院部分,四周環以代表春、夏、秋、冬四時的建筑物:西北角為看松讀畫軒,賞冬景;東北方為竹外一枝軒,賞春景;西南方為濯纓水閣,賞夏景;東南方為小山叢桂軒,賞秋景。在回環路徑中游賞,相應帶來行進中時空維度的改變。類比與聯想成為數字、顏色等文化意義的“規范”賦予方式,其中體現的瞬時性及聯類性往往讓指導營造的“能主之人”的情感因素得以保留和強化。
在本節文字中,筆者通過對既有研究的整理,總結古代營造活動中的規律,從而論述道器相生營造方法的3個主要方面:①元型基準的建構模式是營建活動的組構方式;②數理關系的道器聯動是價值觀要素與營造實體的關聯媒介;③類比與聯想的文化關聯是基于情感、心理、經驗的“中國式”營造思想方法。在具體營造活動中,三者統一為相生相成的整體,共同指導設計操作。
“四方上下謂之宇,往古來今謂之宙。”這是《文子·自然》中對我國古代宇宙觀念——時間/空間關系的記載。在2018年的UIA-霍普杯建筑設計競賽《演變中的建筑》中,題目要求設計1個集合社區。筆者和團隊比類我國傳統的宇宙—時空觀念,由此產生了《上棟下宇》針對道器相生的營造方法的嘗試。本方案在2018年的UIA-霍普杯建筑設計競賽中獲得入圍獎(見圖1)。
《周禮·考工記》中記載了我國最早的城市營建規劃:“匠人營國,方九里,旁三門,國中九經九緯,經涂九軌,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市朝一夫。”如是文字定義了我國傳統的“九宮”形規劃平面。北京,前身為1264年營建的元大都城,其營建亦參照《周禮·考工記》的準則。結合此背景,《上棟下宇》的基地選址在北京日壇附近(見圖2),期望在平衡人們生活節奏和公共空間需要的同時,探討更多文化附著的組織方式。在下文中,《上棟下宇》參照上文總結的元型基準的建構模式、數理關系的道器聯動、類比與聯想的文化關聯3方面開展具體的營造操作。
榫卯是我國營建體系中重要的聯結結構方式,其固有的聯結屬性也可類比我國文化中重要的“關系”意義。同時,洛書九宮中外環八卦分別對應不同的卦象,如此八卦亦代表各自的自然元素:乾表天;兌表澤;坤表地;離表火;巽表風;震表雷;艮表山;坎表水。有感于榫卯在物質層面及洛書九宮的八卦在文化層面上類同的關系性質,在洛書九宮外環各卦象所在位置,取8種不同榫卯組合成不同營造實體,分列對應方位,如圖3所示。

圖2 《上棟下宇》總平面
原有基地為類正方形地塊,依循洛書九宮界定的“井”字平面原型,基地被劃分為九宮形規劃平面。依照王其亨教授在《井的意義:中國傳統建筑平面原型的文化淵涵探析》對“井”指代的九宮形平面的研究(見圖4),《上棟下宇》根據洛書九宮的宇宙圖示控制每宮的組合方式,以此適應不同的使用需求。在場地布局中,參照八卦九宮緣起的明堂九宮中洛書的數字位置——乾表六;兌表七;坤表二;離表九;巽表四;震表三;艮表八;坎表一,八卦圍合以代表“五”的中心——筆者將原有正方形地塊的九宮方格分別劃分為不同形狀,并依照明堂九宮中的數理規定,八卦對應的地塊分別被劃分為洛書數字對應的份數(見圖5,6)。如:乾所在的西南方區域被劃分為6塊;坎所在的正北方區域保留完整1塊,不作劃分。不同地塊高差不等,從而營造出草地、鋪磚、水池等不同的功能屬性。外環八卦區域以一暗色路徑串聯,行走于該路徑中,時而毗鄰水上,時而穿越溝壑。路徑在溝通不同區域功能的同時,也象征了文化意義上的回環往復。

圖3 與8種榫卯對應的卦象營造

圖4 洛書(左);明堂九宮(中);八卦九宮(右)

圖5 依照洛書進行場地布置

圖6 場地布置與明堂九宮數字對應
以8種榫卯為原型組合成的8座不同建筑物在場地不同區域的位置擇定,同樣參照了民間諸多風水相關的指導原則。如東南方代表的巽—風位,通常為民間的吉位,北京的四合院布局也一直有“巽門坎宅”的說法,將迎合生氣的大門布置在東南方。因此在東南方的巽位布置了最高的建筑,取意風水塔。又及正北區域的坎—水位,因我國歷來對面南文化的重視,此區域布置體形敦厚的建筑,并在建筑上配置諸多象征風水鏡、水波紋、火珠子和代表吉祥的我國傳統“”(音通“萬”)字符號。九宮場地中心地塊取五方社稷壇原型,四面分置不同顏色(東方青色,西方金色,南方紅色,北方黑色),中央小正方形象征“土”,取黃色。并在中央小正方形處設置代表“天”的明堂小品,暗喻天地交通,陰陽交媾。
除上文設計過程中應用的類比與聯想方法,《上棟下宇》在圖紙繪制方面也同樣參照類比與聯想的方式。競賽要求提交圖紙為3張A1圖面,整合為高1782mm,寬841mm的圖幅大小。《上棟下宇》的畫面繪制將最終的圖幅作為整體看待,用類似畫家的態度去“畫”圖和設計圖面。
圖面分為2部分。左屬1/3部分陳列文字信息及分析圖;右屬2/3部分則作為被畫的部分。在右屬2/3的圖面中,筆者及團隊共同繪制了一幅背景(見圖7):以北宋郭熙《早春圖》的局部為底,其間以數個長方形區域留白,并截取東晉顧愷之《洛神圖》中的人物形象列于留白區域旁側,人物順序以三分A1圖面為界,從右及左按《洛神圖》人物出場順序分位配置。通過《早春圖》圖面與人物之間不同的先后疊合,營造出人物仿佛進入虛空區域的深度錯覺。圖紙的表達是二維的,當代通行的繪制方式是以透視法表達其深度。但美術史家巫鴻老師卻持有不同的觀點,他認為:中國繪畫表達空間深度的方式并不是具象的寫實,而是意向的暗喻。受此啟發,《上棟下宇》的圖面通過人物、山樹、虛空的交疊,營造出引人入勝的“象罔”體驗。
為體現營造歸位凡塵生活的想法,8座建筑物分取等比例的剖面做表達,并仿照古代榜題樣式標明稱謂。依循《早春圖》山勢走向及建筑體量大小,8個剖面分列不同位置。同時,對應各剖面不同卦象意味的不同顏色,剖斷線分屬相應顏色繪制。坦誠而言,圖面繪制的諸多想法無法令人直觀體察,也并未迎合競賽圖紙對刺激性觀感的默認。然而,建筑師需要為他人負責,其用心即便暫時無法被理解,也一定能讓人“感覺”到。氣韻生動中看似無所依憑的“氣”,就潛藏在點滴分寸間。

圖7 圖面背景
通過對既有研究的整理,本文在氣韻生動的形式標準基礎上,總結出道器相生營造方法的3個方面:①元型基準的建構模式;②數理關系的道器聯動;③類比與聯想的文化關聯,以此探求營造在形而上的價值觀層面與形而下的建構層面的道-器整合。并依照這3個方面展開針對2018年UIA-霍普杯建筑競賽的方案—《上棟下宇》的討論,以佐證其在設計實踐中的可操作性。筆者誠知論文的述寫非常稚嫩,但在當下本土營造隆隆日上的時刻,任何形式的探索均意味著長夜獨行的必要和喜出望外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