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時期藝術史研究對傳統建筑認識轉變的促進*

文/清華大學建筑學院 張京晶

我國史書雖數量龐大，卻因儒家思想和“文治之邦”以“文”為中心的民族本性而導致并無對藝術領域的專史記載。1912年,蔡元培出任教育部總長后全面推行美育思想，首次將建筑納入藝術領域，開啟了從藝術史中研究傳統建筑的新里程。

1 基于考據學的傳統建筑文獻整理和歸納

姜丹書的《美術史》作為師范本科3、4年級圖畫課教材成為藝術史編撰的首次嘗試，書中首次出現分類討論方法，將美術分為建筑、雕刻、書法和工藝4類。建筑部分雖只有“歷代建筑之概況（一）”“歷代建筑之概況（二）”“建筑裝飾”3節，內容極簡僅涉及幾種原始建筑類型和為數不多的幾處著名歷史建筑，但通過搜集史書中的建筑描述并加以整理考證，作為對傳統建筑通史的首次嘗試，且以教科書版本由商務印書館發行，極大啟發了此后藝術乃至建筑領域對傳統建筑的深入研究。

1929年，全國首次美術展覽會以討論美術風格流變為中心的特刊《美展》收錄了姜丹書的《中國建筑進化談》，此時對建筑類型發展和建筑材料、裝飾特點等細節的描述已更具體，如最初的裝飾“蜃灰”、桀時期形成的“傾宮”“瑤臺”“瓊室”“象廊”等“美化的建筑”，以及周朝宮殿建筑中的“飛式”、秦漢時期出現的“墻垣”“藻井”“倒植荷花頭”“鴟吻或飛魚”、三國時期出現的寺塔等，且提及宋《營造法式》的淵源和指導地位，遺憾的是認為唐宋之后建筑的發展無大變化，標志著藝術史學者對建筑歷史文獻搜集已接近飽和，并展現出對更多方面史料證據和研究切入點的期盼。

2 結合新史學思潮，劃分傳統建筑歷史發展階段

2.1 新史學思潮背景

20世紀初，以梁啟超為代表的“新史學”思想對中國傳統史學進行了全面改革，不僅引入“群學”“進化論”對史學研究內容和歷史觀進行改革，且將對“公理公例”的追求作為新史學目的，推動中國史學從傳統輔佐統治階級的“君學”轉變為揭示社會整體發展原因的科學史學。隨后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由李大釗引入中國，從而確立了以社會生產力發展和生產關系變化為根本出發點的史學立場。

2.2 《中國美術小史》對傳統建筑歷史的劃分

1925年，藝術史界領軍人物滕固撰寫的《中國美術小史》首先開始出現新史學研究痕跡，將中國美術發展歷程劃分為生長時代、混交時代、昌盛時代和沉滯時代，歸納了各時代的主要建筑類型和風格，嘗試從社會思想和文化交流上揭示其形成原因，如生長時代記載了“我們可以看出古代人的崇高美感，是普遍的。古代人崇尚自然神教、崇拜祖先，于是有祀天祀祖的神殿建造”。在混交時代又有：“自從北魏入主中國，奉佛教為國教，當時社會陷于混亂狀態，人情惶恐，安心立命，托于神佛的風氣漸漸擴大起來，風靡一時，于是大興土木。佛寺的建筑，勃然旺盛了。”

2.3 《中國藝術史概論》對傳統建筑歷史的劃分

首次全國美展和《美展》特刊后，藝術史研究得到了更多關注。李樸園在1931年結合20年代引入我國的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完成《中國藝術史概論》，開辟了藝術史研究新視角，時任杭州國立美專教務長的林文錚在序中贊揚“切實且高明”，一改前作對西方著述和思維方式的借鑒。

其論述通過對建筑技術形式之所以發生發展最根本原因的研究，對當時盛行的考古學家安特生所秉持的以人類學和考古學為基礎的“文化傳布說”浮于物質交換的研究形式進行更深層次的內涵挖掘：在時代劃分上，李樸園以生產關系為依據，用擁有社會形式起點的黃帝時期為第一章的原始社會首次嘗試劃定“中國建筑史”研究的起點；在原始社會后又劃分為宗法社會、封建社會、混合社會直到社會主義社會五大主要階段，并對各階段的名稱、物質生活、社會思想進行針對性獨立介紹，然后再對各朝代的建筑進行專門描述，相較之前的論述，劃分更系統和細致。此外，正是基于唯物史觀，李樸園首次將建筑研究引入當下甚至未來。由社會生產力發展帶來社會進化，社會進化帶來建筑等藝術變革，因此，處在巨大變革期的民國建筑也必然是中國建筑史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

滕固和李樸園面對2次史學革命，建立了在搜集歷史資料基礎上的傳統建筑研究模式和方法論，提高了對傳統建筑研究的專業性和獨立性，尤其李樸園將近代建筑納入建筑歷史范疇的研究比梁思成的近代建筑研究早了近20年，比在建筑教育中首次將建筑史課程納入近代建筑史也早了近10年。

3 肯定傳統建筑的藝術價值

19世紀中期開始，世界科學中心被牢牢掌握在西方人手中，自然對建筑的審美也基于西方視野，于是對中國傳統建筑“非藝術的”“非歷史性的”等論斷不斷出現在當時主流理論界，直到20世紀才開始有西方學者專注研究中國建筑的文化內涵。

國內對傳統建筑藝術的明確肯定首先出現在藝術領域。1928年，林文錚便在藝術領航期刊《亞波羅》上以《莫忘記了雕刻和建筑》為題發文，直抒對建筑藝術性的提倡：“它是藝術中最偉大而且最豐富者。”與此同時，剛剛回國的劉既漂也在《建筑原理》中將中國歷史上的建筑風格置于世界建筑藝術體系之下，側面肯定了其獨有的藝術價值。滕固讀到英國雷特教授所著《藝術之意義》中對中國歷史時期建筑“從未能造就宏大瑰瑋的氣度”和“蓋吾人從未見有任何中國建筑，足以與希臘或峨特式建筑相媲美”的論斷后，隨即發文《雷特教授論中國藝術》，不僅指出其因研究材料的局限，割裂了中國歷史上建筑、雕刻、繪畫的連鎖狀態，且指出其先入為主的觀念導致對“偉大”的片面解讀，對雷特教授肯定中國藝術卻輕視中國傳統建筑的思想理論進行直接回擊，此篇文章也成為2年后藝術史界的又一重要著作。鄭午昌版《中國美術史》的核心觀點促進了中國傳統建筑形式藝術價值的形成和迅速提升。

4 對傳統建筑實物的考察及保護

1927年，劉既漂首先在《中國新建筑應如何組織》中提出建立“保存部”：“由政府聘請考古專門學家、美術史家、美術建筑家等，其責任專為研究保存古代建筑遺跡的方法，以及實行管理古代建筑遺跡，修理及繼持之。”最早提出保護傳統建筑的機構由不同學科成員組成，其中除考古學家外，僅有美術史家和美術建筑家，側面反映出當時藝術史研究在傳統建筑研究中，至少是在傳統建筑藝術價值研究中的決定性地位。

滕固17歲畢業于上海圖畫美術學校，之后對文學、哲學、藝術學均有涉獵，奠定了其科學理論的思維方式。尤其1929在德國柏林大學哲學系專攻美術史時，他接受西方美術史實地考察方法的訓練，從而發表《意大利死城澎湃》，是其開始重視實物史料的美術考古方法的開端，回國后陸續翻譯了瑞典考古學家蒙德留斯的《先史考古方法論》和德國美術史家戈爾特式密德關于美術史研究的考古方法論《美術史》，更完善了滕固美術考古視角和方法論。

1933年，滕固結合柏林工科大學教授布爾希曼所藏底片和近期拍攝的圓明園遺跡照片出版《圓明園歐式宮殿殘跡》，不僅從照片所反映的實物對圓明園的建筑風格、建造過程進行深入考證，且逐一求證當時學界出現的圓明園照片資料，初步建立了將建筑實物與資料相結合的美術考古方法。次年，滕固應邀成為中央古物保管委員會委員，也是其中唯一涉足建筑藝術領域的專家，正式開啟了對實物建筑遺跡的研究與保護，并在期間發表多篇論述，如《訪查云岡石窟略記》《霍去病墓上石跡及漢代雕刻之視察》《六朝陵墓石跡述略》《記洛陽的白馬寺》《征途仿古述記》《南陽漢畫石像石刻之歷史的及風格的考察》等，雖多側重建筑內的雕刻及壁畫等，但其針對藝術風格和手法的分析，已成為當時對傳統建筑藝術研究和保護倡導的先驅。

5 結語

民國時期，在國民政府對藝術教育及藝術史推廣的影響下，對傳統建筑史探索的興起反映了從傳統經學考據方法向新史學方法的轉變，通過對傳統建筑的藝術價值和學術地位的肯定，在現代考古學的影響下建立了以實物調查結合文獻研究的科學方法論，推動了政府和學界對傳統建筑的保護實踐，與建筑師團體對木架構結構的解讀共同形成了民國時期傳統建筑理論研究和價值認識的雛形，為此后文物古跡價值研究奠定了重要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