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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籟(節(jié)選)

2019-05-27 03:21:49田耳
紅豆 2019年4期

田耳

一代英雄一代衰

那年秋天,鄉(xiāng)下的親戚打電話告訴父親說我爺爺眼睛瞎了,問父親怎么搞。

爺爺一直呆在鷺寨,育有四子二女,除我父親進城參加了工作外,別的都繼續(xù)呆在農(nóng)村。平時,是鄉(xiāng)下幾個叔叔照顧他,父親每月提供伙食費和零花錢。爺爺要有三病兩痛,醫(yī)藥費也是歸我父親全額撥付,雖無約定,這么多年來已是慣例依循。父親便回話說,還能怎么搞?你們先照看,我掏錢。叔叔說現(xiàn)在農(nóng)忙,忙不過來……你家小唐在家里寫小說當作家,抽得出空么?

我父親體恤到鄉(xiāng)下親戚此時都忙于秋收,抽不出時間,便說,我叫小唐先過去看看再說。

小唐就是我,我姓田,名叫小唐。別人都忙,只有我閑,于是我去鷺寨看顧爺爺?shù)牟荨H樥穆废€的,且正在硬化。因為硬化,路被當中剖成兩半,先硬一邊再硬另一邊;既不是同時硬左邊也不是同時硬右邊,分了段的。車子一時行在左邊,一時又拐向右邊,踩起了秧歌步。碰到會車,這么窄的路,真不知彼此是怎么輾轉(zhuǎn)挪移,交錯而過。我閉著眼,覺著每一次會車都如同奇跡。到三角洞那個地方,車停了,我下來。去鷺寨還有五里村級公路,我搭的班車只走鄉(xiāng)級公路。司機將這級別分辨得有條不紊,絕不亂走。我得步行。

下了車就看見那塊標示著村莊的公路牌。我喜歡那塊標示牌,黑圈,黃底,中心構圖是一幢孤零零的房子和一棵樹。我想那是夜晚來臨時的情景。傍晚坐在車里,看向路邊,那種標示牌驀地進入視野,會陡然而生對簡單生活的無限向往。

我走進鷺寨,一組三組的人大都認得我,碰見了,不管是擔水還是挑糞,他們都會停下來跟我打招呼,說你來啦!我嗯一聲,說來了。雖然一組三組是生產(chǎn)隊時期留下的叫法,但現(xiàn)在人們一直沿用著。爺爺當過一組的組長,這是他在新中國成立后當?shù)淖畲蟮墓伲八斶^甲長,大致可換算成現(xiàn)在的村主任。

爺爺眼睛以前瞎了一只,是幾年前劈柴時,被柴渣子飛濺起來打瞎的。他劈的是門前那棵柚子樹,因為是那棵樹,弄瞎了眼睛他也不奇怪……這蔸樹硬是和我家有仇。爺爺瞎第一只眼睛時我去看他,他說,幸好是一只眼睛,現(xiàn)在劈完了,它就再也作不了孽了。他這么說是有根據(jù)的,一九九七年的時候我奶奶也是死在這棵樹上。我家爺爺輩四位老人年紀都差不多,都是一九二〇年前后生人,其他三位仍然健旺著,奶奶卻死了有好幾年。其實奶奶身體是四人中最棒的,所以有時就逞強。那年她七十五歲,想吃柚子了懶得叫兒孫幫忙摘,自己三下兩下爬上了樹,摘到了柚子,也跌了下來。爺爺天天都看那棵樹,心里老不是滋味,便將樹砍倒劈成了柴爿子。

我走進屋子,爺爺獨自坐在門口,很安詳。他聽到聲音,問我是哪個。我這才想到他兩只眼睛都瞎了。我掰開他新瞎的那只眼睛,一看,是白內(nèi)障。我就告訴他,不要緊,弄一下你又看得見了,又能打牌了。爺爺剛才表情還怡然自得,我這么一說,他反而難過起來,說我都是要死的人了,你還跟我瞎胡講。你是小唐,又不是醫(yī)生。我說,用不著當醫(yī)生,也看得出來,這叫白內(nèi)障。爺爺問什么是白內(nèi)障,我也講不清楚,就打比喻,說這就相當于眼屎結痂,把眼珠蒙住了。我這么一說,爺爺往白翳上摸了一摸,想想似乎覺得有道理。

我當即給父親打去電話,說了這邊的情況,父親說那要得,你要黑子準備一下,明天我叫個車子接他老人家進城。黑子是我三叔,爺爺主要靠他照顧。此時三叔不在,爺爺說他是去界田垅集買肉去了。這里沒有集市,要吃肉必須趁哪戶人家心血來潮殺了肥豬,此外便是去趕界田垅的集買回來。界田垅五天一集。有錢的人家多買點,五天里夠吃三回。錢少的人家,一集稱斤把肉,五天只吃一這回,還冷笑有錢的人家,一塊肉擺那么幾天,越臭越好吃咧。

我和爺爺就在院子里呆坐著,有一搭無一搭地講話,每次坐在爺爺身邊,我都能感受到一種別致的安寧。他禿頭長須,腦袋像只葫蘆,嘴里隨時掛著笑,漫不經(jīng)心地應對著時間的流逝。我知道,爺爺死的時候肯定不會吭一聲。

過一會,那個叫林林的孤老想來找爺爺打點子牌。他跟爺爺是牌友,是一輩人,按輩分我也要叫他爺爺。爺爺喜歡打點子牌,村里總有幾個老人來他這里打,因為爺爺零花錢多。他們打的都是一角兩角錢,輸贏一天也只是十塊八塊。三叔老是懷疑那些人是想聯(lián)手掏爺爺?shù)腻X,父親卻說,這多好!一天就算輸十塊,一月也就三百,只三百塊錢,就有三個人整天陪著咱爹。哪里再去找這么好的事咯?這個錢我掏!三叔順這思路一想,也就通了。其實爺爺很少輸錢,瞎了一只眼以后,甚至打得更好,連續(xù)幾個月,月底算算賬都是贏錢。他說一只眼更容易集中注意力。

林林走來,見爺爺睡了,就用棍子敲他的腳,把他喊醒。爺爺告訴他眼已全瞎,沒法打牌。林林心有不甘,拿手試了半天,確認爺爺是瞎了。他要走的時候,爺爺提醒說你還欠我九十塊錢,記在門板上。林林說今天沒錢,黃羅寨的孤老院還沒有“關餉”。爺爺說那你拿什么打牌?林林陰陰地一笑,并不回答,走了。后來才聽說他打牌手腳不干凈,喜歡偷牌換牌,即使這樣,還是贏不了爺爺?shù)腻X。

我聽別人說這個孤老以前結過婚的,但女方一個月以后就跑了。滿村人都知道原因,林林的生殖器發(fā)育不良,不足兩寸,而且纖細。都羅寨因此多了一個光棍。滿村人,男女老幼,都喜歡拿林林當話題。后來他住進了黃羅寨孤老院,就把在都羅寨的祖屋賣了,連地皮帶建筑物賣得一千七,去界田垅打牛頭馬面,想把一千七變成三千四或者五千一,但這老光棍硬是命蹇,只幾天就輸個精光。從此他在鷺寨不再有落腳之地。

第二天父親找小姨父開著車來,把爺爺接去城里醫(yī)院看眼,果然是白內(nèi)障。做這種手術,最近正有什么公益活動開展著,幾乎不費什么錢。父親就跟爺爺說,你看,時間趕得多好!爺爺也點一點腦袋說,嗯,我是個有福之人。手術時間要醫(yī)生安排,在幾天以后。手術動得非常順,那層白翳一割掉爺爺就看得見光亮了。爺爺重見光明時,笑逐顏開,那氣色,仿佛是再次被生了出來。我知道,他現(xiàn)在相信自己又能打點子牌啦。

爺爺不喜歡住在醫(yī)院,每堵墻都是白的,他看著像是住在冰天雪地,幾乎睜不開眼。而鷺寨的老屋,光線是黯淡的,蛛網(wǎng)和灰塵飛舞,爺爺不說喜歡,這么多年也早已適應。只要能動,他就要父親送他回鷺寨去。他總歸是動了手術,回去以后,要人守著照料。父親跟三叔說,你們幾個抽抽時間,每個人輪一天吧。

……好的。三叔這么說,僅僅是發(fā)語詞。他說,平時也可以,現(xiàn)在不是正在割稻嘛,是我們最忙的時候,我都恨不得再換兩個勞動力來,但現(xiàn)在家家都沒有勞動力換給你啊。父親聽出來三叔的意思,他說,難道現(xiàn)在輪到我了?三叔說,喜大,我哪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家小唐不是沒有事嘛。

我大專畢業(yè)后在社會上混了幾年,沒賺到錢,索性呆在家里說是要寫作。但鄉(xiāng)下親戚不那么認為,把我當成一個閑漢,都說幸好小唐是城里人,可以這么任性;要在鷺寨,遲早變成二流子。

爺爺傷了眼睛,三叔此時記起了我。父親不好多說,因為之前一年里,鷺寨的親戚偶爾來城里,到我家打個轉(zhuǎn),會問起我怎么老是呆在屋里。父親能怎么說呢?難道說“他是在寫作,以后要當作家”嗎?父親頗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他嘛,一時還沒找到合適的工作,先等著看。

其實,我算是愿意回鷺寨呆的人。我身邊的一些朋友,基本上和老家所在的鄉(xiāng)村割斷了聯(lián)系,如爺爺奶奶還在,每年回鄉(xiāng)下看他們一眼,順道掛一掛祖墳。要是爺爺奶奶死了,鄉(xiāng)村的老家基本上就是塵封的記憶。我不一樣,回到鷺寨,是為了看書,每次去,提袋里總是放幾本書,都是長篇大部頭。我自小愛看書,但隨著家里的書日漸增多,我發(fā)現(xiàn)自己讀書時心性越來越不安靜,一本書沒看完就急著看下一本。這種態(tài)勢日益加劇,在家里只看得下篇幅較短的東西,而讀長篇硬生生地有了某種閱讀障礙。但是,帶幾本書去鷺寨,只要在爺爺身邊坐著,我讀長篇的感覺一下子又能找回了,看幾個章節(jié),和爺爺聊幾句久遠的事情,再往下看。在這種節(jié)奏里,磚頭書馬上變得很薄。時間放緩,鄉(xiāng)下的院子枯寂冷清,展開的書本里仿佛藏著整個世界。

爺爺手術后,我又帶著書去鷺寨,一邊照看爺爺一邊看書。他暫時還不能打點子牌,也不能看書,他已是獨眼,眼里又沒有濁淚滋潤,看書容易引發(fā)偏頭疼。他這一輩子只看一本書,就是《水滸傳》。而眼下,我看書時他就發(fā)呆。他面容慈祥,看著遠處淡定地微笑著。我記起來,十幾年前有一套叫《Enigma》的碟子非常熱賣,我尤其喜歡專輯二里面一首名叫《Return To Innocence》的歌曲,曲終有一位歌手用異常蒼老的聲音嘶吼著,仿佛他的整個生命和這數(shù)十秒的嘶吼一一對應。我聽到那一段,就總想起我爺爺,總以為是他老人家唱的。雖然,我從來沒聽爺爺喉腔里發(fā)出過任何和歌曲有關的聲音。但我固執(zhí)地認為,那一定是爺爺爬上某個特定的山頭,才能唱出的歌。那歌聲和我們這一帶的山脈的起伏關系甚微。但是,我們鷺寨全都是山,那特定的山頭是哪一座?

每次去鷺寨,只帶三兩本書,一兩套換洗的衣服。衣服都臟了,書都看完了,又回到城里換一換。到鷺寨的次數(shù)忽然多了,一組三組的人再見到我,打招呼時不是說“你來了”,而是說“你回來了”。

是的,回來啦。我回答著,心里不由得一暖。要是前面有一大堆鷺寨的鄉(xiāng)親,我也許會忍不住揮揮手說,鄉(xiāng)親們好啊!我猜他們會笑,罵我裝領導,其實我樂意他們就此多一個話題。

爺爺那只眼睛慢慢地好了,用起來很方便,每天早上將方桌一擺,那幾個牌友自然而然就攏過來了,一打就是一天。中午時,他們各自家人端一碗飯送來,一邊吃一邊還忙著打,看似悠閑著,其實爭分奪秒。我在一旁看書,看得進入了,他們的吆喝聲時而把我拉出來一把,抬頭看看環(huán)著鷺寨的小山,讓青綠色潤潤眼睛,接著再看,一天日子很好打發(fā)。

晚上是三叔陪爺爺睡一塊,我去六叔家魚塘邊的小屋子睡覺。爺爺?shù)拇采箱佒窈竦牡静荩宜贿m應,睡幾天保準會起皮疹,簡直喊得應。但爺爺和三叔睡著一點事也沒有,還笑我有皮無繭,睡覺挑床。而魚塘邊的小屋子,床上鋪著席夢思。

我記得小時候,家里每張床上都鋪得有稻草,冬天足有十公分厚,到夏天會撤掉一半。稻草每年都會換兩到三次,每次都由三叔從鄉(xiāng)下挑來。稻草擔子看起來巨大無比,其實分量不重。從后面看著挑稻草擔子的人,兩挑稻草幾乎把中間的人淹沒于無形。配合稻草的褥子,枕心里灌的也全是蕎皮。但現(xiàn)在全沒了,鷺寨已經(jīng)沒人種黑蕎,那是被淘汰的物種。也不光我一家,佴城人十有九成九,在周邊鄉(xiāng)里都有親戚。鄉(xiāng)里人挑著稻草擔子進城送親戚鋪床,以前是屢見不鮮的景象。我家住在城西一坐山上,地勢高看得遠,以前站在屋頂,經(jīng)常看得見進城的幾條道上有移動的草垛,不見人,老看老是覺著新奇。不知從哪一年開始,稻草就換成了席夢思,枕芯里也全是人造棉。這一旦成了潮流,沒人抗拒得了。父親老是睡不慣席夢思,他在席夢思徹底鋪開后,還堅持睡稻草。但是沒兩年,三叔也不干了。他說,現(xiàn)在村里頭都不興蓄稻草了,直接在田里燒掉,我一個人蓄稻草,蓄不住,人家走過來扯一把,走過去又扯一把。再說,現(xiàn)在只我一個人還在挑草送人,別人看了都會笑我。他說的也是實情,我在城里再也看不到挑稻草進城的景觀,在鄉(xiāng)下,稻草垛也消失殆盡。稻草垛大都是圍著樅樹或者杉樹的樹干蓄起來的,像是那些樹穿了蓬松的裙,每個草垛少說也有兩米多高。我一直不知道那是怎么蓄起來的,仿佛問過,仿佛也有人悉心地跟我講解過,但老是記不住,只記得從上面取草很方便,隨便拽,拽出來都是捆扎成小把小把的草。每個草垛,仿佛都有抽取不完的草。這東西一旦沒有,便全沒有了。即使誰想繼續(xù)蓄草垛,也蓄不起來,要不然,你保留著村里唯一的草垛,它便成了眾矢之的,三抽兩抽便抽塌下來。

要說“天下大勢,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原本也是顯而易見的道理,那偉大的人即便不道破,我只從鷺寨的草垛上也看得出來。

父親沒辦法,只好聽天由命睡上了席夢思,一睡好幾年還是不習慣。后來有一年他忽然痛風,便跟三叔說要睡稻草。睡稻草褥子對痛風有何補益,應是任何書里都找不到記載的,我懷疑是父親突然一機靈,順口道出來。三叔打完了谷,挑一擔稻草進城送到我家。他說在路上,果然有人問他怎么還挑稻草進城。你家親戚還在睡這個?三叔便說我大哥痛風。也怪,只那么一說,人家便紛紛理解了,不再多問,仿佛都認可這一偏方。父親往床上鋪了稻草,再睡上去,發(fā)現(xiàn)早已不再有記憶中的美妙了,硌背,過了沒幾天,痛風未消,還新添了無名瘙癢。于是只有撤了稻草換上席夢思,天下太平。

我想三叔定然也松了口氣。

晚上我睡在小叔承包的魚塘邊,那有一間守塘的小屋,其實偷魚的事從未發(fā)生過,只是白天,偶爾有人垂釣,得守著魚塘收釣竿費,每竿二十元,天黑前,釣上來多少魚都可自行帶走。爺爺告訴我說小叔有竅門的,釣客一天下來,肯定釣不足市值二十元的魚,偶爾有這事,都是小叔故意露破綻,吊人胃口。但小叔矢口否認,說哪有這樣的好事?我沒放過王八苗,有個家伙偏就從我塘里釣上來一只三斤多的王八,這事又怎么說?

魚塘在村前一處山谷中,不遠,路難走。時值初秋,蛇多,晚上走那條路我心里發(fā)虛。起初三天,是堂弟保佑一路帶著我去,打著電筒,還拿著荊條把地面刷得嘩嘩作響,像是鳴鑼開道,讓蛇們保持肅靜,及時回避。保佑還笑我,他說蛇有什么好怕的?我見到了蛇,就像是見到了錢。村里人都不怕蛇,若是幾個人同時見到蛇,還要比誰的手腳快,沖過去一番爭搶,歡快地像是提前過年。蛇價節(jié)節(jié)攀升,越毒越值錢,原本怕蛇的,現(xiàn)在都敢拿著五步蛇當圍脖。那幾天都碰不見蛇,保佑要去城里讀書不能再陪我,以后都是我一個人去。也怪,被保佑擺了一通發(fā)財經(jīng),每種蛇的價格都知道了后,我仿佛也不那么怕蛇了。

小屋里的席夢思卻是很大,足有一米八寬。我躺在上面,感覺很硬,把身子抖一抖,里面的彈簧反應很大,像是給我敲背按摩。保佑跟我說,席夢思是去年訂做的。去年春天,來了個河南木匠,專給人做席夢思,一米二寬的一百五,一米五的一百七,一米八的一百八十八,以此類推。這席夢思以木板為大骨架,每家只須出布和木料,彈簧由河南木匠提供,包括在這個價格里。于是,鷺寨的席夢思就花樣百出了,譬如面料,大都是用貼了一層人造海棉的化纖布,此外還有帆布的和家織布的。由于生意對路,河南木匠僅在鷺寨就足足干了三個月,幾乎是在鷺寨發(fā)動了一場席夢思的普及運動。

雖然這訂做的席夢思不如買來的舒適,但躺在床上,我還是感謝河南木匠。不光是河南木匠,以往,河南來的皮匠、修補匠、硝匠、換小貨的、耍雜的、耍猴的、賣祖?zhèn)髅胤降摹①u鼠藥的、賣新品種子的、賣雷管和火石炮的、收農(nóng)雜的、收牛黃狗寶雞內(nèi)金的、收煙葉的、矯牙拔牙的、正骨的、掏眼睛蟲的……應有盡有。或許這些人未必都來自河南,但每過得一陣,鷺寨人盼望他們時,心里就直嘀咕:河南人怎么還沒來?這些走街串巷的生意人,賺來幾個錢,基本上都是用雙腳代替了車馬換來的。有時在村里沒做成任何生意,也不惱,過得一陣照樣來,帶著一張張飽經(jīng)風霜的笑臉。他們操著人人能聽懂的鄉(xiāng)音,口頭禪大都是,大哥大嫂,你看看,不買沒關系,生意不成仁義在。無數(shù)個年頭里,河南人將鷺寨一遍一遍地攪動,讓這里不再是一潭死水。時至今日,我不知道為什么別地方的人紛紛以貶損河南人為風潮。我只知道,若無河南人的流動,鷺寨人只能在眼巴巴的盼望中度過一日一日。以前讀《百年孤獨》的時候,我忍不住由馬貢多聯(lián)想到鷺寨。照這么想,那么,能與馬貢多的吉普賽人相提并論的,只能是河南人。

白天,我總是被鳥叫聲弄醒,走出小屋,看得見小叔承包下來的V字型魚塘。我一時興起,又把這十幾畝大小的塘比作我的瓦爾登湖,然后一想,其實坐在塘邊小屋里寫作,也蠻不錯。這里有一種徹透骨髓的清靜,可能要一陣適應,適應下來后,肯定會有說不出的自在。轉(zhuǎn)念卻又想到,這巴掌大的一點水面,就用來比作瓦爾登湖,是不是太自以為是了?一想這也不是我的發(fā)明,在佴城廠坪那地方,一條臭水溝邊建起多家酒店,紛紛取名東方威尼斯、新威尼斯、廠坪威尼斯……人家那邊的威尼斯,如果知道在遙遠的東方,人們拿著一條八尺寬的臭水溝就敢和它攀親道故,是不是會氣得直打哆嗦?

我在魚塘小屋里寫東西,還挺順手,比呆在家里寫更有感覺。寫累了,丟開筆到處走走,到處坐坐。哪里有人在閑聊,也湊過去聽一聽聊出什么奇談怪論來。鷺寨的人見我就這么一天天住了下來,問我在搞什么。我哪好意思說是寫作,便說在家里也沒事可做,就幫我小叔守魚塘。他們便就有了議論,說我父親削尖了腦袋拱出去,而我卻一門心思回老家,城里都呆不住,來鷺寨守一口魚塘。他們知道我一直沒找到正式工作,抽煙也跟他們一樣,兩塊一包的老大哥,要是抽蓋白,那便是偶爾地開開葷了。在他們看來,一代英雄一代衰,虎父往往也是要生出犬子的。

住得久了,我的想象力就會肆意地編排自己。我的想象總是很有實景性,直到自己恍惚起來。有時候我非常真實地感覺到我就是這里的人。這么想的時候,我又自問,是不是到更窮蔽的地方來放縱自己那點可憐的優(yōu)越感呢?如果我爸沒有考上大學,我只能是這個村里的人。鷺寨這地方風水似乎不好,孩子讀書,十個有五雙讀不進去。新中國成立后起碼四十年內(nèi),我父親都是唯一的大學本科生。從小,父親講起他考學的故事,都讓我堅信,他從鷺寨走出去,必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如果不是搭幫父親一起混進城,靠我自己的本事和毅力,那肯定也是考不上大學的,只能當農(nóng)民。這么想著,我背心會倏地一凜。

我繼續(xù)設想,如果我是農(nóng)民,那將怎么樣呢?仔細一想,如果生而為農(nóng)民,一切的鄉(xiāng)村生活也就順其自然了,沒有大喜也沒有大悲。在鄉(xiāng)下,三十歲的時候要么早就結婚了,生孩子了,要么就成了鐵桿光棍。當個鐵桿光棍,在鷺寨不是稀奇事。這村子兩百多筆炊煙,八百多口子人,光棍少說有二十個。如果一定要拽出一樣東西作為鷺寨的特產(chǎn),光棍是再合適不過的了,哪個妹子要帶走,他們保準愿意。即使結婚的話,老婆肯定也是隨行就市地又黑又丑;生孩子的話,也肯定不生男孩誓不罷休。這男孩千辛萬苦地生下來,鷺寨三四十年后是否再添一條光棍,也顧不得太多了。如此一來,和計生干事捉迷藏將成為我生活中的重要內(nèi)容,捉不到我就接著生,捉到了讓他們興高采烈地打一頓。要想從我手上罰款——親愛的同志,不是不想給,真沒有。

一想不對啊,如果我爸不考上大學進城,他不會跟我媽結婚。他會找另一個女人,生的孩子跟我全沒關系,或者,起碼有一半都沒關系。我這個人因此并不存在……這么想著,我才得以從先前的假設中脫身出來,像夢了一場。

我這才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正坐在村子中間的三岔口上。好些村人挑擔子走過,跟我打招呼。鷺寨這地方,生活縱是困頓,人們臉上卻總是熱情洋溢。

活榜樣

我不知道韓先讓買了一輛皮卡車,我已好一陣沒和他聯(lián)系。那天走在鷺寨唯一的馬路上,見有車來,我便停下腳步多看了幾眼。在城里車多不為怪,但到鷺寨,除了拖拉機和摩托,三五天看不見一輛小車。墨綠色的皮卡車開近,司機探出頭來,我見竟是韓先讓,嚇一跳。他停下車,問我怎么在這里。我說來得有一陣了。他問我?guī)讜r回去,他可以捎我。我說好的,你要是這兩天回城里,隨時叫我一聲。他拿出手機撥我的號,手機一響,我們都沒換號。

次日我搭韓先讓的車回城,離村的時候,有一幫小孩攆著車屁股跑了好遠,嘴里叫著皮卡丘皮卡丘。路上有人搭車去城里,他就停下來讓人上車,后排很快坐滿了,后面的車廂很快擠下四五人以及裝滿農(nóng)產(chǎn)品的籮筐和背簍。還有一只豬,臥在人中間,人們把腳踏在它身上。后排的人遞來煙卷,韓先讓不抽,夾在耳朵上,我抽。大家很快將逼仄的車廂噴滿煙霧,韓先讓咳得有些厲害,但還是表態(tài)說,沒事沒事,抽吧抽吧。于是都不抽了。

韓先讓問我在干嗎,還在不在寫小說。我說不寫了,閑著沒事,到鷺寨幫小叔看魚塘。

韓先讓就夸我踏實,然后用長輩的口吻說,去年你來找我,寫那種文章,我就曉得你走不通這條路。當時看你一身的勁,也不好說你。

他這么說,肯定有他的道理,我點點頭。那口吻也不是他刻意拿大,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用什么口吻。

一年前,韓先讓是我父親特意為我指定的榜樣人物。那時,我剛擺脫一家電器店里的“經(jīng)理”職位,回到家中。雖然說是為寫作,走自己的路,但總有一段時間,父親盯著我,像是盯一名逃犯。那些日子,在家吃飯時,父親有意無意地沈耽于懷舊的情緒當中,一張口,不堪回首的往事就噴涌出來了。父親是個理科腦袋,并不擅長講故事,但有一點,他絕不演義,我六歲的時候他把一段經(jīng)歷講成什么樣子,我十六歲,二十六歲,他講的還是那個樣子,不會有任何出入。而且,他將他一生捋一捋,講出來的故事無非那么幾個。他只說他小時候的苦難,和他的奮斗史,從未說起過愛情。

他的故事我都耳熟能詳,譬如他要進城讀初中,爺爺賣了七擔柴,得來兩塊多錢送到他手里。譬如他曾有兩個月只吃一道菜,苞谷辣子酸,還有一個半月只吃空心菜。這兩道菜,他熟悉得有如親兄弟,還分別賜名“血肉模糊”(苞谷粉是黃的,有如肉色,而辣子粉是紅的)和“無縫鋼管”。熟歸熟,但確實吃怕了,父親說從此以后他再也不吃這兩道菜。但我分明看見,有時候他忘了自己的話,桌上的蒜蓉炒空心菜還是大把大把地往碗里夾,往嘴里揉。我看父親吃起來,還是津津有味的。父親還經(jīng)常說起,高中時他在班上,與一個何姓女生成績最好,第一第二,輪流換莊。高考時出了考場兩人按捺不住對對答案,何妹子對一回答案哭一回。后來,何妹子去讀清華,而父親說,因為我爺爺是歷史反革命(當過甲長)他報學校被限制,家里又窮得叮當響,于是就去了湖南師范。那時候,師范生全免,還有補助。

我對他的故事太熟,聽父親講故事,就有點像以前八旗閑少閉目聽戲,聽不叫聽,簡直是審戲。臺上的角伺候耳音,必須丁是丁,卯是卯,有一絲黃腔板調(diào),閑少都能明察秋毫。他說起爺爺賣柴供讀的事情,有一次說七擔柴賣了兩塊五,我就打岔說,兩塊四分七。父親尷尬道,就差三分,我一時口快,四舍五入了。我便微笑道,那時候,三分錢可以買一個蛋。還有一個故事,每次我跟他回鄉(xiāng)歸墓祭拜,走到真話坳那個地方,他便會說起。以前他在這里撿到一只野雞。巖鷹在天上打轉(zhuǎn)轉(zhuǎn),野雞嚇得一頭扎進樅針堆里,只露尻尾。那天父親正要步行到城里去上學,看見野雞,走過去一把捉住,抱回去讓爺爺奶奶弄一頓。野雞十分肥碩,一家人吃得滿嘴流油,余香多日不散。父親一遍遍說起這故事,要是哪天不留神,說野雞捉回去爆炒,我就會糾正他,是清燉,因為爆炒雞丁最耗菜油。

其實,即使沒這個出入,這樁事情也不符父親的教育宗旨。因要吃一口野雞肉,便誤了一天的學習,顯然也是五心不定啊;回校遲了,免不了還要向老師裝病,顯然“誠實”這一條恪訓也守不住了。但我更喜歡這樣的故事。只是,在父親口中,這種有趣的故事太少了。要說勵志的故事,他總是不如連環(huán)畫里的雷鋒、華羅庚、安徒生、愛迪生或者居里老婆來得鏗鏘,有蠱惑性。

父親的這一堆故事,我聽皮了,他也知道。知道自己的故事不管用,父親這才想到要再找一個活榜樣,一來二去就找到了韓先讓。那以后,父親吃飯時不講自己,講起了韓先讓的事情,我還沒意識到這是父親替我找來的榜樣人物。韓先讓我此前倒是聽說過,沒見過。鷺寨封閉,能混到佴城謀生的人就不多,只那么十余個,他們彼此都有聯(lián)系,遇到喜事喪事,都有人情來往,遇到麻煩事情,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幫起忙來,也比旁的人多了一份投入。

父親是覺得我不知生計艱難,拽出韓先讓說事,讓我近距離感受一下什么叫自力更生艱苦奮斗,也算對癥下藥。父親說韓家是村里的寒姓,一直受人欺負,但還能在城里站穩(wěn)腳根,開那么大一片廣告店,多不容易!韓先讓家里絲毫也幫不上他,全靠他自己一步一個腳印走到今天的。你呢?我給你存夠了讀國內(nèi)名校的錢,但你復讀了一年,也只能讀電大。以前不知省錢,這時候知道替我省錢了?我聽了也沒多大觸動。韓先讓有可能是鷺寨不少青少年的活榜樣,我雖然一時落魄,也不屑于唯韓先讓馬首是瞻。甚至,我暗自有個看法,就是覺得家境太苦,有著豐富的童年創(chuàng)傷,長期咬著牙不懈奮斗的人有些可怕,寧可敬而遠之,不可交為朋友。我復讀那一年,班上幾乎全是家境困難的農(nóng)村同學。那一年我們是患難之交,相互鼓勵著渡過的,他們個個顯得淳樸憨厚,我以為我交到一票可以長期相處的好友,也不虛復讀的這一年。只過得幾年,不少同學畢業(yè)分了工作,搖身一變成了城里人,就一天一副面孔變換起來。像我沒有分到工作,跟他們路上撞面,想打招呼未必得到回應。所以,我有一陣很怕上街,怕碰見那些鄉(xiāng)下同學,因為老是不知該不該打招呼。要是喊不應,你永遠喊不應也就罷了,我們形同陌路,裝不認識。裝不認識是每個中國人的強項,用不著多學。偏偏有時喝了酒,喊不應的某某忽然過來,萬分熱情和你握手,噓寒問暖,甚至會來個擁抱,像是失散十幾年的親兄弟。我一感動,下回撞見了再打招呼,某某又裝作不認得我了。我搞不清這某某和某些人,待人接物怎么像抽風一樣的,沒一點穩(wěn)定性。這種事情反來復去,真叫人頭疼。

有了這樣的印象,韓先讓的事例哪還能在我心頭樹立起來?我知道,父親這番心血又是喂狗了。

那天,父親將韓先讓請到家里來,介紹給我認識。他說,呶,這就是韓先讓,你叫他哥。從小,父親就教我喊人,他介紹說某某某,你應叫他什么什么,我就得鸚鵡學舌,叫一聲。都二十多了,父親仍是如法炮制。當時正要吃午飯,我叫了韓先讓一聲韓哥,端著碗要走。父親又說,小唐,你不要走,坐下來聽聽,你韓哥講講他的事情,你好好學學。嗡?

至此,我才完全明白了父親的用意。看看韓先讓,他臉上也滿是尷尬,仿佛和我一樣,突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被父親拽來,只當是鄉(xiāng)親串門,吃個便飯,進了門才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榜樣。這事情,估計也讓他不怎么自在。于是我就坐下來,和韓先讓心照不宣地擠了擠眼。父親催他,先讓,你把你以前的事情說一說啊。韓先讓迫于無奈,用背書般的口氣說起苦不堪言的童年。

不用說,我也知道,既是姓韓,在鷺寨的日子就不好過。鷺寨兩百多戶,有七八種姓,田姓楊姓和陳姓是主姓,別的都是寒姓,就屬韓姓人數(shù)最少,只那么三五戶人家,其中還有一兩戶光棍,自是旺不起來。在一個村子,姓氏不光是淵源問題,還是現(xiàn)實的境遇問題,說白了,在這個村子,打人的只能是田楊陳三姓,姓韓就意味著挨打。

鷺寨太窮,田楊陳三姓縱是人多勢眾,也不好意思說自己是望族——再有勢利,吃還得土里刨喝還得肩上擔,好意思裝大戶人家么?沒有望族寒族之分,于是便有主姓寒姓的差別。

韓先讓口才不濟,說話顯得紊亂,表義晦澀,我還當他是緊張,后來知道這是他的語言習慣。但有一件事情我聽明白了,他小學升初中的時候,有個外省的善人,要對口幫扶鷺寨一名成績最優(yōu)異的貧困兒童。當時他成績最好,就因為姓韓,這名額被村長陳繼善搶去了,助學款給到他女兒陳雨蓮頭上。這以后,韓先讓讀書就沒了心思,初中畢業(yè),本該考到一中,最后卻只考取我們佴城最偏僻,號稱犯罪搖籃的七中。

對于這些說法,我總是不敢太信。縱是失去了別人的資助,考取哪所學校,到底還是由一己之力決定。如果真是他自己所說的優(yōu)秀,縱是考不取一中,也有二中三中四中排著隊撈你上岸。淪落到七中,還說本該考取一中,那真叫喝酒吃肉有心,吞糠咽菜是命。

我依然有著先驗的認識,很多人喜歡編造自己的經(jīng)歷,不管說出來是苦難或者不幸,在他本人的意念里頭,都是一種美化。

印象深的,是我面見過的第一個作家。那是我們地區(qū)一個農(nóng)民作家,我讀電大時,他來我們學校作報告。他說起自己不幸的童年,苦難的青少年,堅強不屈,成績優(yōu)異,從小創(chuàng)作不輟,成為當年全國十大少年詩人之一。高中畢業(yè),他被直接保送到武漢大學中文系尖子班。即將畢業(yè)時,因不滿班主任欺負別的同學,他挺身而出,出手痛打老師,也就丟掉了保送資格,從此淪落江湖。他還說自己流落深圳時,交友不慎誤入黑道,手里拖著幾尺長的馬刀,肩上斜挎一只蛇皮袋,成天滿街轉(zhuǎn),替黑道大哥到處收取保護費。他那么說,我們臺下聽著,再看他矮小個頭,懷疑他拖著馬刀也未必收得到保護費。農(nóng)民作家懇切地說,是文學,將他從歧途中拯救回來。

我當時信以為真,而且還得到了現(xiàn)實的鼓舞:以前總以為作家都是那些德高望眾之輩,死一個少一個,萬難再擠進去一個小輩。現(xiàn)在,好的,這哥們都當上了作家,我怎么就不能?后來,我認識了另一個寫文章的朋友,一聊,他竟然是那農(nóng)民作家高中時的同班同學,上下鋪睡了好幾年。我問那農(nóng)民作家當年被保送的事,這朋友淡淡一笑,說那哥們成績一般,也就班上十幾名樣子。他都保送武大了,我當時回回考試前幾名,怎么不見北大清華來車子接我?

回到韓先讓初來我家那天,他講自己的往事,磕磕巴巴煞是辛苦。我又聽不進去,揪到機會就岔話說,陳雨蓮倒是長得不錯,我見過的,不少人都說她是鷺寨的莊花。鷺寨可從來沒評出什么莊花來,我信口這么謅的。我在鷺寨閑坐著,幾乎只發(fā)現(xiàn)陳雨蓮這一個美女,一舉認定她便是莊花。

是我老婆!韓先讓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是你老婆?我發(fā)覺自己有眼不識泰山了,這才仔細地打量著韓先讓,還是不容易看出來。他齙牙、背微駝,給人印象較深的是大中分,絲絲不亂。

是啊,這我還能騙你?韓先讓臉上確實找不出得意,甚至還有些許苦澀,突然來了這么一句,其實,我并不喜歡她!這一句,一下子就把我胃口吊起來了,對眼前這個活榜樣突然來了興趣。一想也不奇怪,韓先讓先前就說過,當初要不是陳繼善仗勢欺人,把本該屬于韓先讓的救濟搞到陳雨蓮頭上去,韓先讓將會是另一番命運。但這一對冤家,怎么就搞成夫妻了呢?

我問,你怎么搞到她的?他說,就這么搞到她的……找人去她家里說一說,就這么。我遂繼續(xù)問,那你喜歡的又是誰?

我既是預感到這里面會有故事,也是怕他再把話題轉(zhuǎn)移到勵志上面去。要說這方面的事,他自己也來情緒,抿一口酒說起初戀來。他的初戀發(fā)生得很早,讀初中的時候就有,當然也是暗戀,沒和那個妹子確立戀愛關系。既然讀七中,學習指望不上了,里面的學生不是打架就是戀愛。他說他喜歡的那個妹子,長得很漂亮,名字叫王五多,阿拉營的人。

我聽這王五多這名字,跟美女著實聯(lián)系不起來,就問,怎么漂亮,和你家陳雨蓮比一比呢?

我那老婆那么丑,怎么比?韓先讓毫不猶豫地給出答案,仿佛提到陳雨蓮他心里就有氣。

父親在一旁監(jiān)聽著的,見韓先讓說著說著就跑題了,嗯地幾聲,又說,小韓,聽人說,你打算在鷺寨搞什么大生意,到底怎么回事?

噢是的……韓先讓反應很快,把王五多扔一邊,說起他打算在鷺寨搞旅游的事情。他說要把鷺寨整個改造成鄉(xiāng)村旅游的景點,集觀光、休閑、購物、農(nóng)家美食為一體。這事情,他籌備了很長時間,眼下已進入具體操作階段,正在和村委會商量,如何將鷺寨承包下來,怎么樣以一個公司的名義經(jīng)營整個村莊。

當時,佴城境內(nèi)有一條延綿數(shù)十公里的邊墻,被國家建設部古建筑專家羅景慧、國家文物局古建筑專家組長、長城學會副會長趙哲文等人定名為南方長城,成為轟動一時的新聞。其實云貴湘鄂川不少縣份都存在這樣的邊墻,有的比佴城這個長,有的則更長,堡樓雉堞,樣樣完備。這個冠名,卻是被佴城率先搶在了手里。看似名稱變換一下,帶來的相關效應,卻是難以估量的。既然搶了先手,便有首因效應,別的地方也可以揭竿而起,讓自家的邊墻套用南方長城這個命名,但慢了幾拍,別人就是死活不認。

佴城的旅游業(yè)借機開始起步。當時,旅游局也就十幾個人來七八條槍,死氣沉沉,分配到旅游局的人都自認晦氣。要說旅游搞得起來,我們縣長都沒得幾分把握。韓先讓卻肯定地說,依我看,旅游馬上就會搞起來,不出幾年,這里就會人滿為患。但古城只夠游一天,要是游客打算在佴城呆兩天,剩下的一天必然要找新的景點。

此前,我在鷺寨時,看著這里山高水低鳥飛蛇爬的景致,也偶爾地想,這里要是搞旅游,說不定會對大城市那些人的古怪胃口。要是把山圍起來搞成獵場,放幾只野雞活兔進去,招徠游客入內(nèi)打獵,門票不說,子彈費可以高喊高要,十塊錢一粒,一百塊錢一打。到時候,他們打死一只野雞耗費的子彈錢,搞不好夠買半扇山羊。或者,到時會是幾十人攆著一只野雞滿山亂跑。他們交足了子彈錢,跑軟了腳,心情蠻不錯,而野雞活兔們都還在山上鮮蹦亂跳,情緒高漲,準備和下一撥游客繼續(xù)捉迷藏。多好的生意!

當然,我只是漫無邊際地想一想,并未當真。這種光想想不干事的品質(zhì),注定了我只能蝸在家里寫,而韓先讓,他瘦小的身軀上爬滿了敢想敢干的勁頭。

自小我就喜歡看那種電視劇:一個很窮的村子,因為有一個好的帶頭人,找準一個好項目,大家齊心協(xié)力,捱過了必不可少的艱難起步階段,共同走上發(fā)家致富的道路。這種片子那些年里有得很多,讓人覺得所有的貧困農(nóng)村都擁有無比深厚的后發(fā)優(yōu)勢,越窮越有,就看你怎么開發(fā)。這種片子如果有十集,那么前兩集是勾勒帶頭人的高大形象;之后三集是取得大家信任并找準項目,因地制宜做好發(fā)財?shù)挠媱?再往下四集是事業(yè)之始應對各種困難,有一百道難題,必有一百零一種解決方案;到了大結局,肯定是鄉(xiāng)親們都賺得盆滿缽滿,個個臉上笑開了花。這種片子難免一股宣傳腔調(diào),雖然不夠藝術,但能讓人心生出溫暖,就像講給成年人的童話,代替了曾經(jīng)風靡的武俠。看得多了,當我偶爾想對我的人生做一番規(guī)劃,當農(nóng)村致富帶頭人的念頭,就自動進入自我設計的思路。順此思路,每次回鷺寨,面對著滿眼的凋蔽,我于沉痛之中有了種種幻想,想著自己振臂一呼應者云集,鷺寨的鄉(xiāng)親跟著我一起搞事業(yè)。想至此,那種搞革命般火熱的大生產(chǎn)場面,便在我腦海中隱隱閃現(xiàn),耳畔幻起“西里里里嚓啦啦啦嗦羅羅羅呔”的聲音……可是找什么項目呢?資金又打哪里來?我泡妹子都缺錢。

前一年,我曾在網(wǎng)上泡下來一個Q名“電燈泡泡”的江蘇妹子,把話聊到天長地久的份上,但隔著老遠,我若想去看她路費都不夠。我知道,見面的想法,只是偶爾為之的腦力調(diào)劑,然后任它無疾而終。即使有錢我也不去。如果我跑這么遠的路,到頭換來個見光死,更是血本無歸。

在鷺寨開發(fā)鄉(xiāng)村旅游,我偶爾閃過的想法,竟然被韓先讓當成事業(yè)一味猛搞,我不得不對眼前這人肅然起敬。有理想的人,身上總有某種與眾不同的東西。我覺得韓先讓就和別的鷺寨人不一樣,他吃了這么多的苦,但臉上仍是天真未泯的表情,說話雖然紊亂,卻夾雜著一股蠱惑力。我分明感受得到,突然也開始喜歡這個榜樣了。

要不是有這份天真驅(qū)使著,他怎么可能想到做這樣的生意?說完了這一套想法,韓先讓又囑咐我,回鷺寨不要跟別人說起這事。我問為什么。他說,大領導說的,悶聲發(fā)大財喲。

父親很快明白過來,要韓先讓成為我的榜樣,感召我,讓我自此對人事的艱辛有所認識,對倚賴個人奮斗得到成功有所崇尚,是他自己天真的預設。韓先讓本人也沒有感召他人的意識,他的長項是實打?qū)嵉馗墒虑椋皇翘咸喜唤^地去教育誰、感化誰。要是我倆在一起,只要幾句引子,所有的話題都會朝著我倆共同關心的那些破事走去。我們都還是年輕人,我們關注的話題和我父親關注的,截然不同。

這也不是我和我父親之間的隔閡,是我們這一代人和他們這一代人的。父親可能意識不到,套用陳詞濫調(diào)的話,我們雖然都是長在紅旗下,但是我覺得他們像是遺民——不是上個朝代的,而是上個時期的。雖然沒有朝代的更迭,但我們之間的異質(zhì),可能比歷史任何一次朝代的更迭還要來得多。意識不到這一點的父輩們,總希望把自己多年積累的寶貴經(jīng)驗扒下來,當成一件護身衣穿在兒女身上。

兒女們只喜歡穿沒有任何歷史余緒,毫無道理的時尚衣裝,哈這個哈那個,就是不哈老一輩。而且,表面扮著酷,心里面對這世界不做任何防備。在這樣的年代,父親們顯然也失去應有的見微知著的能力,他們照樣以為,不聽話的小孩遲早要吃虧,聽話的才能有光輝前程。實際上,大家都看在眼里,聽話的孩子有可能是個窩囊廢,不聽話的也未必一定會在社會上栽跟頭,桀敖不馴的小孩常常混得風生水起。

父親不再跟我提韓先讓,而我也和他沒什么聯(lián)系。此后數(shù)月,有一天我在馬路上和韓先讓偶遇,他就問我忙不忙。我分明是不忙的樣子,要說忙,純屬掩耳盜鈴。他就說,那好的,你跟我走,阿拉營今天趕集,你要不要買點東西?我問有什么好買。他說集場上會有許多讓人意想不到的東西,說不定會撞見一個讓人眼睛一亮的妹子。

他蠱惑地說, 在集場上可以放肆泡妹子,別人都不能管你,這是規(guī)矩。要是妹子看上了你,說不定會拽著你去找開心的地方,你到時想跑都跑不脫。你要是辜負人家妹子,小心人家跟你放情蠱。

他又說,走吧。

但我一眼看出了他的心思。我說,你的王五多也在那里,想去看人家一眼吧?

他撅起大拇指說,我心里有點發(fā)虛,腳也有點軟。你是好人,陪著我。

“你是好人”,那我還說什么呢?鉆進他的車里,隨著他往阿拉營去。阿拉營是我父母戀愛的地方,當時我媽在鄉(xiāng)供銷社當售貨員。一九六七年,我父親被開除公職回鄉(xiāng),因在城里犯了錯誤,在鄉(xiāng)下也低人一等,農(nóng)活早就荒疏了,即使當當通訊員也掙不了幾個錢,生活都成困難。年輕姑娘不會嫁他,爺爺問他對寡婦有沒有興趣,要有興趣就找人打聽打聽。但父親堅強地說,不,要是我不返城工作,這輩子就不結婚。不結就不結,在鷺寨當個光棍實在不是稀奇事。一九七四年,父親恢復工作回城,年紀三十好幾了。城里沒合適的,一個朋友就介紹說阿拉營有一個,嫌不嫌遠?說的就是我母親。兩人見了一面,彼此都愿意交往,從此就累壞了介紹人。因為老是坐班車約會,沒錢買票。父親又不會踩單車,那介紹人就把自己的永久二八當成我父親的專車,兩人隔三岔五往阿拉營跑。兩人騎一輛單車,走兩個多小時,才能到阿拉營。我父親母親見上一面,又得煩介紹人再踩著專車回城,經(jīng)常披星戴月。那時候沒手機,時興寫信,父親和外面的大學同學常有聯(lián)系。他們關心父親的個人問題,終于,父親在信里告訴他們,找到了。外面的朋友又來信問父親,女友是哪里的。父親便回信說,她在鮑爾(暴耳旁)可提立工作,其實鮑爾可提立拼起來就是阿拉兩字。外面的朋友既驚詫又驚喜,這個玩笑正好對應了父親學過俄文,且說得一直順溜,彈舌音都成了一種保留節(jié)目。外面的朋友問,莫非你在中國找不到媳婦,在蘇聯(lián)找來一個粗手大腳的俄羅斯妹子?你倆是否滿口Дорогой(親愛的),說到轉(zhuǎn)不動舌頭?父親再次回信說,佴城人都把那個地方叫成阿拉營……

這些都是自母親嘴里說出來的,她樂意回顧戀愛時的情形,就像父親樂意擺個人奮斗史。想當年,我父親和那介紹人騎一輛單車,從佴城去阿拉營,幾乎是翻山越嶺。現(xiàn)在韓先讓開著車,順著新修的二級公路,只半個多小時就到了那里的集場。這集場號稱四省邊區(qū)最大的市場,果然人聲鼎沸,車馬喧囂。

韓先讓把車找地方停好,帶著我,輕車熟路避過熙攘的人群,走到一個農(nóng)貿(mào)市場最為僻靜的一角,站在“五金行”和“鞋帽行”中間一個地方,伸出一枚指頭遙指“禽蛋行”,問我看見那個正用松香修鴨毛的女人沒有。我順著他的指向,確定是看見了。

他說,好的,你去她那里買三只本地鴨,每只兩三斤,要她修好,再帶過來給我。她要講什么價,你不要還。

我說,是你的王五多?

是人家的王五多。他嘆了一口氣說,當年我不是不告訴她,錢這東西,我也可以賺來,會比一般的阿拉營男人賺得還多。她不肯信,我也不怪她。阿拉營的人普遍會賺錢,他們有市場。我一個鷺寨人,說要比阿拉營的人還會賺,真的要揀人相信。我說這話的時候,自己也不是太信,何況王五多。

我說,她現(xiàn)在還在干這個,看樣子她找的男人確實沒有你賺得多。

他說,不談這個。她要是想找有錢的男人,總會沒完沒了,因為總是會有更有錢的男人。如果一個人總是這山望著那山高,那他爬上喜瑪拉雅山,也會看著珠穆朗瑪峰心煩。在我看來,也許她男人會對她好,雖然錢不多,但是會給她不要錢買的好處。如此一來,我也是心滿意足。

他說這番話,顯然是有些激動。不過我已不是第一次見他了,知道他說話就是這個味,言不及意,但我聽得懂。我接過他遞給我的一張五十元鈔(那一年,一只鴨子就十幾塊錢,還包括修毛剖腹清洗內(nèi)臟),走到那女的面前。說實話,她長得沒有任何突出之處,一定要找的話,我還是找了出來。她的胸脯特別大,估計是長期蹲在地上,形成的職業(yè)病。她蹲下去時,兩只乳房塞滿了前胸和大腿之間的空隙,應是起到穩(wěn)定作用,還能省不少力氣。女人干活確實麻利,宰了三只活鴨,放到一口煮松香(很黑,搞不清是否摻了瀝青)的鍋里滾一下,等凝固后一剝除,每只鴨子便一身雪白,煞是耀眼。她剖開鴨腹取內(nèi)臟,就跟我剝雞蛋殼差不多一樣快。事先她問我要不要帶毛走,我說不帶毛走。不帶毛和帶毛價錢不一樣。她把三個鴨都弄好后,再上秤稱凈重。

我看見她上秤前,把幾塊不知從哪取下來的肥油剎那間塞進清洗好的鴨腹。本來我不知道這事,以前吃了一次虧,這次是專門留了心眼,等著看那一剎,像看魔術師玩把戲。果然就看到了。但我不吭聲。

我提著三只鴨返回,遞給韓先讓。上了車,我們往回走。車開出鮑爾可提立后,我問他買那么多鴨干什么,難道僅僅是幫王五多增加一點收入?他說也不全是,承包鷺寨的事這幾天要定板。他要請村委會的吃席,村干部領著家小一齊赴宴,三只鴨是要的。

我又說,我看,她根本沒有你家陳雨蓮漂亮。

小田,你放屁咧……韓先讓有點激動,質(zhì)問我,在阿拉營鄉(xiāng)場上,難道你還找得出比她更漂亮的女人?嗡?!

我想想那女人麻繩一樣的頭發(fā),輕微浮腫的臉,以及幾乎可當鞭子甩出去的囊狀乳房,腦袋里突然有了某種領悟。我說,那確實,阿拉營沒人比她更漂亮。但這話不能讓阿拉營別的人聽到。

韓先讓在陰沉的云彩下面,忽然笑了起來,拍拍我的肩。我見他笑得蠻欣慰,齙牙齜出來就尤其明顯。他身上具有某種感染力,這感染力又有點邪乎,一如他綻放了微笑,同時也就彰顯了齙牙。

我們說出來的都是些啥東西

那次跟韓先讓去阿拉營買鴨以后,我們又有一陣沒聯(lián)系。爺爺眼睛全好了,打牌每天都贏個四五塊。我在魚塘邊呆得有一陣,畢竟膩了,寫不出東西,就回到城里。

后來我再去找韓先讓,是與我高中同學江順生有關。

有一天江順生打來電話,跟我說,閑人,愿不愿意找點事做?

還在讀高中的時候,我跟江順生像一對父母,把校文學社這個家操持得紅紅火火,把社刊這個孩子喂養(yǎng)得膘肥體壯。那時候,我倆在佴城首開先例,將鉛印文學刊物《潛行者》拿到各年級以及周邊的中專學校推銷,而不是贈送。一度還賣得很不錯,我們文學社里美女比較多,也管用,到本校和兄弟學校隨便敲開哪間教室的門,都能銷出個七八本。半年以后,各校都印出文學刊物競賣,甚至,某些文學社動用校方力量,號召學生支持本校刊物,導致我們的《潛行者》銷路一路下滑,真就潛到水下。還是江順生腦瓜子好用,我們在刊物里夾著手寫的獎券促銷,買一本刊物一塊多錢,要是抽中了獎券,當即返還五元至十元。這一招很起作用,銷路扶搖直上。但江順生見好不知收手,喜歡順竿爬,銷量一好,他竟然動起歪心思,不再用文學刊物遮遮掩掩,直接鉛印獎券手寫號碼到處去推銷,票面價值五角,十張九折二十張八折。就這一個點子,很快攪動了周邊好幾所學校,獎券賣得比想象中還多得多。為此我們租用了校團委的油印機,加班加點地印,并買來打號機,在獎券上逐一打上標準字體,不再手寫,讓兩指寬的獎券看上去更有權威性,讓顧客們更放心地掏出錢或者菜票,大量購買。

不幾天,此事便驚動了學校所屬區(qū)域的派出所,江順生被揪了出來。要不是他爸跟市政法委書記小時候一起捉過螃蟹摔過泥巴炮,那一次他肯定就被學校開除了。作為從犯,我也吃了一記大過。

他大學畢業(yè)以后在省城里混,打電話的時候,已經(jīng)成為一家時尚雜志的編輯部主任。他知道我一直閑在家里,并且堅持創(chuàng)作,就問我愿不愿意幫他做點事情。他說他想開設一個欄目,里面要忠實地記錄普通人講述自己的事跡。他說,最好不要有任何修飾,你看能不能買個小錄音機,錄下別人講的話,再一個字一個字地摳,整理到紙上面。

我一聽就覺得蠻有意思,并突然意識到,老坐著寫也不對。既然想長期創(chuàng)作,我準備顯然不足,搞些語言文字方面的實踐活動,應該有所裨益。于是買了小錄音機從我父母搞起,要他們講過去的事情。之后整理成文,我把他們咳嗽的聲音都不放過,仔細一聽,咳嗽聲原來也是千變?nèi)f化,有時候是“嗯啃”,有時候是“啊考”,有時候卻又變成了“咿啾”……

我如此忠實地還原了錄音機里別人的講述,寄給江順生,他卻大感失望。他又打電話來,批評我做事情太走極端,并介紹我讀一讀一些雜志上“情感實錄”之類的文字。他需要的還是私密性與可讀性的結合,需要小感動小感觸,以及一些小溫馨。我卻對那些東西不感興趣,雖然他答應可以付每字一元,一經(jīng)采用,字再多也決不打八折。

但我得感謝江順生,我會錯他的意,自己卻由此無意間闖入一片奇怪的境地。經(jīng)過逐字逐句地整理,我發(fā)現(xiàn)原來人們大都是倚賴言不及義、病句叢生、邏輯紊亂和陰差陽錯的語言交流著的,特定語境神奇地彌合了種種交流障礙,肢體和表情語言其實也是分分秒秒作用于聽者的。原生態(tài)(姑且如此命名)的語言,其實是相當古怪的東西,就像將跳蚤螨蟲用高清攝像機放大千倍,或者將植物的莖絡或細胞放大千倍,我們看到的都將是一片令人驚悚的陌生世界。不管江順生是否采用我的稿子,我也染上了腰里別著錄音機偷錄朋友們說話的習慣,晚上回家躲在房間里整理成文字,立即就進入那個奇異的世界。

我樂此不疲,頭一次覺得生活變得有那么點意思了。

那段時間,我找韓先讓的次數(shù)多了起來。我發(fā)現(xiàn),韓先讓順口講的話,整理出來都是很有意思的,他語言邏輯和別人不同,講出來的話古怪,而且說話時會無緣無故陷入激動。他老是埋怨別人聽不懂他講話,想說無處訴說,現(xiàn)在碰到我這么個忠實的聽眾,當然也是過足了話癮,只要我去,他的嘴巴就像是水龍頭,一擰開,嘩啦啦地流淌個沒完。那時候,他仍在籌備鷺寨的旅游,有數(shù)不清的觀點等著跟人發(fā)表。我肯聽,他就時常夸我,說,嗯,你好的,你聽得那么認真。搞得我有點像是領導。

當年根據(jù)錄音整理成的文字還在的,雖然沒有發(fā)表價值,我自己卻常常拿來看看。整理韓先讓的說話,就有一厚本。茲摘錄幾段。當然,為了有閱讀價值,我還是得做些改動,要不然他嗯嗯啊啊的發(fā)語聲,就會像黃色小說里的省略號一樣多。

我問他是怎么想到要在鷺寨搞旅游的,他如此回答:

……小田,你曉得啵,要是我是宋祖英我一定會放聲歌頌鷺寨的大好河山。在我還相當年輕的時候,我往山上爬,眼往山下看,你猜我看見了什么?我向你保證,鷺寨真是漂亮,風吹草動,樹也搖晃。有時候還會下一場雨,但要是不下雨鷺寨就是干燥的,清晰度一般比較高。要是下雨并且起霧,鷺寨保不準也有朦朧美。鷺寨真是漂亮,難能可貴,有些鷺鷥飛來飛去,你要是不想用槍打它,就會發(fā)現(xiàn)鳥也是一種獨特的風景。小田,你曉得啵,一個地方要漂亮起來是毫無道理可言的,尤其是鷺寨。我有時候也喊別的人一起爬到山上看鷺寨,田四毛還有吊井,以及老瓢,等等,還有別人,比如盤貴,硬要他們一起到山上看看。但他們總是不太認真,調(diào)皮,還問我眼睛往哪里看,才看見得見漂亮。我告訴他們看到的一切都漂亮,看這里,看這里,呶,呶。他們就活蹦亂跳地笑起來,仿佛我在講鬼話。后來我就不停思考并琢磨著這個問題,為什么他們看不出漂亮。終于有一天,問題被我一下子搞通了,原來他們竟然不是游客。我和他們不一樣,本地生本地長,卻有一雙游客的眼睛。……我在城里開店,看見來佴城游客像屙馬屎一樣一堆一堆,像無頭蒼蠅一樣亂竄。我發(fā)現(xiàn)他們并不知道要去哪里,要是我叫他們?nèi)樥@個人不肯,那個人說不定就肯。游客簡直就像一群羊,公的母的都有,羔子也夾雜在中間,它們要往哪里走,主要取決于王二小的鞭子往哪邊抽……

韓先讓跟我談起在鷺寨搞旅游的想法,一邊說一邊跑進他店子里面的那間房,掏出兩三本速寫簿,說里面都是他在鷺寨畫的。我打開看了看,他畫畫很有功底,顯然練過不短的時間,每幅畫筆畫都不多,每一筆都不顯多余,我一眼就看出來是在鷺寨哪個位置。這是他多年前畫的,當時買不起相機,買速寫簿都咬了咬牙齒,因為這東西一本要抵十來本小學生繪畫本。為了能畫出效果,他不惜血本。每幅畫旁邊用毛筆字批著蠅頭小楷:石門天開、寶劍匣、吊馬樁、飛龍看天界、鯉魚跳、百步射戟、神龕巖、真話坳、對你沖、狗爬巖、黑潭、背子潭、吆狗洞、江落田……這些地名,三字以內(nèi)的我都很熟悉,但諸如“石門天開”“百步射戟”“飛龍看天界”,我知道地方在哪,這地名倒是頭一次聽說。

他說,這幾個是我取的。

以前我天天放牛,天天看那些山頭,看著那些溝谷。看得多了,就止不住地想它們像什么樣子,像什么動物,要是像人也不是壞事。看出來這些地方像人像狗,我就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地想,要給這些地方取什么樣的名字。大多數(shù)地方都取了名字,鷺寨的人提起來也方便。你講去吊馬樁砍柴,別人就不會往狗爬巖走,要是哪個一腳踩進吆狗洞,肯定是他昨夜喝多了苞谷酒,幾泡黃尿都沒有屙掉酒精。有的地方,據(jù)我認為本該有名有姓,卻又沒有,鷺寨人要說起顯得麻煩,只能說盤貴家田坎下面,匡其家桐子林過去那個彎,或者說老瓢親爹墳頭后面那幾丘冷浸田。我覺得這就不好,啰里八嗦。既然都在鷺寨地界,它們就像一屋親兄弟,要一眼看齊。又好比陳疤子家大的叫大寶二的叫貴生,再生下一個三貨,他老子不耐煩了,懶得取名字,就叫小豬,但我們還是喜歡叫他三貨。往后還生一個又是男孩,竟然叫野豬。再生一個呢?生孩子都耐煩,取名字怎么就不耐煩?所以我懷疑,陳疤子小的時候沒有被人家捉起來搞普九,真不是好事。我認為一碗水要端平,野豬家里的事我管不了,但鷺寨的地名我要管,于是就反復推拿,仔細捶打,才取出這些優(yōu)美上口瑯瑯動聽的名字來。小田,也許你能取得更好,但是我珍惜我取的名字,我取出這些名字,甚至認為那些地方能被我喊應。取名是很好玩的事情,名字一取,我就覺得那些地方和我更親近一些。我不跟他們說起這個道理。取名是父親才能做的事。

我不以為然,就說,是喊得應,所有的山谷都喊得應,喊山山鳴喊谷谷應,你叫它名字它應,你罵它娘它也罵你娘。那叫回聲咧。

以前,我們爬上鷺寨一些山頭,都干過這樣的事,站在風口扯起嗓子喊,劉德華。群山回應,劉德華華華華……再喊一聲,田四毛,群山回應,田四毛毛毛毛……然后又喊,日你媽喲,群山依舊回應,日你媽喲喲喲喲……那喲喲的聲音聽進耳里,仿佛告誡著我們,干這種缺德事并不爽,而是很痛苦,苦不堪言。

我又說,看樣子你早就打算好了,要在鷺寨搞旅游,真是眼光遠大。你幾時知道有旅游這回事的?在你看,旅游到底算是怎么回事?

他稍微想了一想,順口就謅,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看幾眼,隨便給幾塊。念罷,他就得意地笑起來,大概是為這不經(jīng)意顯露的文采。我也不奇怪,鷺寨這地方有講四言八句的習慣,大概是源于從前生活的枯燥,夏天的樹蔭下,冬天的火壙邊聚滿了人,你一言我一語地瞎胡扯。扯得多了,聰明的家伙自會發(fā)現(xiàn),編些四言八句,總能輕易地嘩眾取寵,獲得更多說話的機會,在一村人中顯出能耐。

而且,這地方多光棍。多光棍的地方多歌謠,這就不知是什么樣的道理在作祟了。

關于發(fā)生在七中的那段初戀,韓先讓是這么跟我說的:

阿拉營修鴨子毛的那個妹子叫王五多,不是好聽的名字,但是跟人沒關系。有個美女竟然叫做貂蟬,人家照樣漂亮得千古流芳。還有個尤其古怪,叫做西施,我一聽,還以為她吃苕不洗泥,吃壞了肚子。你有什么辦法?那時候我在阿拉營讀七中,學習成績其實很好,班主任叫顧友良,我吃飯一般不吃葷菜。豬血只要兩角錢,你看,我暗自把豬血當肉吃。這個世界有點毫無道理,我不覺得能吃六角錢肉菜的那些人有什么了不起,但是他們吃起來很得意,吃肉的和吃肉的圍成一圈,吃小菜的和吃小菜的站成一圈。他們站著吃肉不腰疼,仿佛是吃法國的鵝肝醬。王五多和我有話說,因為我們都不怎么吃肉。所以路遙的《平凡的世界》我覺得是四大名著之一,但是它不是,肯定也不是毛主席搞錯了。毛主席也有顧不到的地方,走夜路也是要打手電筒。路遙他竟然也知道不吃肉的人在一起才有話講,簡直說到我心里去了。有一天五多走過來,她買了一個肉菜,把幾乎一半多夾過來要我吃。我感動得來不及難過,堅持不要。她見我態(tài)度這么果斷,心里一急,幾乎要流出眼淚。她小聲告訴我是想著兩個人吃,咬一咬牙才買一份肉,六角錢,起碼有二兩。要是她一個人吃肉,仿佛是一種浪費。多么好的人,小田,你以后肯定也會找個女朋友,說不定就是你婆娘,但一定不是五多。你們一起過日子,不可能再合起來一起吃六角錢的肉,而且吃得又香又甜。我沒有向她表示過愛情,那時候我很自卑,我一自卑,五多就越看越漂亮,有時候我覺得她可以去演電影。我也想過是不是要娶她,但我覺得首先要經(jīng)過努力奮斗,把日子變得好起來,讓她和我在一起時充滿著幸福和驕傲。……她結婚的那天,你知道嗎?你肯定不知道,我哭了。我躲在四毛家的稻草垛底下使勁地哭,就像是要把這輩子的哭都從喉嚨里擠出來,就像是擠膿血。

那么,他為什么對自己身邊如花似玉的陳雨蓮不太感冒,我也問過了。我聽他說起自己老婆,語帶不屑,就心存疑問。我對和美女有關的事情較感興趣。韓先讓是這么解釋的:

你憑良心說,覺得我長得怎么樣?我有點雞胸駝背,兩邊肩也不一樣高,但這不能說明我比一般人蠢,人歸根結蒂還是要講一講心靈美。我相信我是個好人,但是要說有金子一般的心,我仿佛又有點愧不敢當。日他媽喲,心靈美!我不怪我屋娘老子,據(jù)說每個被生下來的人都曾經(jīng)是短跑冠軍,從千軍萬馬中間殺出一條血路……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是永遠不能拿來怪罪的。我沒有跟五多講我要娶她,她就嫁了別人,其實這跟我沒有關系。讀書的時候那些想法基本上用來泡湯的,要不泡湯也煮不成熟飯。現(xiàn)在,我要跟你講一講我老婆,她叫陳雨蓮,你是知道的,但我只愛叫花花。花花,花花,喔嘍喔嘍(吆狗吃食的聲音),花花,呵呵哈哈……她是小學同學,她父親我岳老頭就是陳繼善,長期以來充當著鷺寨的村支書,別看仿佛算不上官,但如果他是土匪,他就真敢拖刀子殺人。那年我讀村小,花花據(jù)說是校花,但我覺得村小校花也就是蘿卜花,她要是以為自己是牡丹花,顯然有點太過于自以為是。那一年外面不曉得什么地方來了幾個良心好的比較有錢的人跑到佴城要一對一資助貧困的優(yōu)秀學生,我們鷺寨村小千方百計搞到一個名額,要論成績好壞,就應該是我。小田你知道嗎?有一次我語文只考了九十一分,哭了,但第二名是七十七分,而且不是花花獲得的。但陳繼善硬是要把這個名額捧回家,給自己女兒用一用。這是不合理的,因為人家是要資助優(yōu)秀學生,一般來說是指成績優(yōu)秀,但他偏要說,被資助學生遲早是要見外面那些善人,但你不合適,容易嚇著人家。見面這種事,還是要長得有模有樣的人去做,否則找個丑人嚇了人家,就是以怨報德。我父親忍辱負重,不敢吭聲。我牙齒一咬跟我父親說,爹,不管怎么樣,我相信有一天我總比別的人早一腳跨到日子過得好的地步。我父親幾乎不肯信,但我決定讓事實說話。花花有了資助,書還是讀不上去,這不是錢的問題,是腦殼。但她的心思隨著讀書一天一天地花了起來,不愿安生地在鷺寨過日子,她立下志愿,起碼要嫁到城里或者是更遙遠的大城市去。我不是罵她,雖然有幾分漂亮,但就以為自己人見人愛,可以到處亂嫁,簡直是喝了醬油講酒話。小姐的心,丫鬟的命。人家小姐對花花好點,花花就當小姐是親姊妹,腦子被磙子輾六遍,才會像她這樣。從此,她被朗山縣一個叫江民康的狗雜種玩弄,拋棄,被人曉得了,她神經(jīng)有點錯亂。她回到鷺寨,年紀上沒有本錢了,差的人家不肯嫁,稍微好點的知道她發(fā)神經(jīng)就逃之夭夭。大前年,我居然一躍成為鷺寨比較有錢的人,陳繼善就總是來我家串我父親的門。我知道他的意思,知道他葫蘆里憋的什么屁。我找人去跟花花提親,我的個天,陳繼善第一次還裝不答應。我決定不去第二次,因為很多人請他不走攆他倒來,這話說在陳繼善頭上,簡直就是說他。過了十天他又來串門,主動地要我把他家花花娶過來。小田,你知道嗎?我當時忽然想到,這個世界就是這個樣子,它和陳繼善一樣,都是一身賤骨頭,賤皮賤肉。……花花對我當然很好,我覺得理所當然,雖然她也并不欠我什么。她問我愛不愛她,我覺得這是愚蠢的問題,但她總是反復再三地問一遍。她一問這個問題,我就會想起五多,然后去阿拉營,隔著熙熙攘攘的人群看著她專心致志地修鴨子毛。小田,那天,我知道你看著王五多不起眼,但是,因為只有一個原因,你是你我是我。你永遠不會有我的經(jīng)歷和心情,以及煩惱。

當然,我們也免不了要聊到鷺寨的旅游,問他怎么樣了,他臉上就掛起欣喜,告訴我說,緊鑼密鼓。那天我問他,鷺寨的人對他的生意有什么樣的看法,他當時正用電弦在泡沫塊上割字,停下來想了想,這么說的:

我是鷺寨第一個吃旅游這只螃蟹的,鷺寨人都等著當笑話看,我估計,一開始來的游客進村看風景,他們肯定是要圍著游客當風景看。事情無非會是這樣,看煩了他們就回家該吃飯吃飯,該漚糞漚糞。要我看,農(nóng)村的愚蠢和落后就表現(xiàn)在這里,把新事物當把戲,等發(fā)現(xiàn)自己落后時就恨不得咬人家一口。我心里比較有把握才把自己這幾年賺的錢搞旅游,反正我不會拿錢在城里買房子,盡管它會升值,但是買股票其實更好。過幾天我就會開張了,我對鷺寨有信心,不管村里人說好說歹,在我看來,鷺寨的風景是獨一無二的。盡管每個地方的風景,你都盡可以說它獨一無二,這沒錯,但是要知道,真理是檢驗時間的唯一標準。我喜歡什么事都走在別人前頭,走到后頭就意味著吃屁。我計劃用兩至三年不等的時間,把每天的客流量穩(wěn)定在四五十人甚至更多。……憑什么?現(xiàn)在我只能說這是保守數(shù)字,如果有一天你看見來了幾百號人,也不要奇怪。即使風景不夠好,也不怕。有人說不好,就自會有人說好;有人說多不好,肯定就會有人說多么好。說好說差不妨事,只要你開著店門就總有人進來買東西。百貨中百客,這就好像我老婆花花,即使她當年有點神經(jīng)我還是把她盡快娶過來,以免夜長夢多。別看當時愁嫁不出去,一旦再有個有錢的人也想要娶她,陳繼善忍不住是會坐地起價的。我岳老子陳繼善,噢小田,你不要以為誰成天撕開嘴笑就是好人。我生意還沒搞起來,他已經(jīng)搞我不少錢,對旅游這事既是嘲笑,又虎視眈眈,兩手都抓,都硬。

祭拜一位面目模糊的神

鷺寨位于佴城西北,離城區(qū)四十七里地,不近不遠,但山高路阻,其中有四五里路完全是在懸崖峭壁上盤桓,車開去,擰方向盤就像擰麻花。初次走這路,許多外地司機看看兩尺外的數(shù)十丈深崖,小腿肚就打哆嗦。去時爬山,相對容易,回時下山,有的司機買包煙請本地的司機搭把手,將車開到崖底平路上。搭幫“村村通”的政策暖人心,村級公路徹底硬化以后,去那里就方便多了,路邊加了護欄,但車禍發(fā)生率據(jù)說又是穩(wěn)步上升。這幾年里,我發(fā)現(xiàn)那條路上的護欄老在換,先是青石砌成的,然后換成豎鋼柱鑲橫鋼板的,但沒多久鋼板照樣被車撞得沒幾米筆直。現(xiàn)在又換成水泥墩子,里面埋著很粗的鋼筋。

鷺寨周邊是金塘、沙底溝、裝泥塘、小杜寨、中寨等幾個村落。金塘出過一任副縣長,所以金塘是最先通馬路的。沙底溝有礦,據(jù)說挖苕都挖出過瓜籽金,是周邊女人愿嫁的地方,這一點和鷺寨相映成趣。中寨出過一位享譽世界的鄉(xiāng)土文學大師,佴城的旅游能夠打開局面,南方長城和該大師便是支撐佴城旅游的兩條粗腿。在我們本地,裝泥塘雖然什么都不出,名聲卻不亞于中寨,以前一直盛傳這里風水好,不是小好,而是最好。差不多二十年前,一種“中功”在佴城瘋狂地傳播修煉著,城中心廣場每天都有數(shù)千人集體修煉,帶功大師講課不得不捏著喇叭,說一聲接功,底下的人雙掌伸平向上高舉,像是等著發(fā)錢。錢當然沒得發(fā),不少人卻練出失心風。那一年,有八個功友相約去裝泥塘跳崖,他們也聽說了那里的風水,便估計在那里跳崖,可以百米沖刺般地去攫取正果。都死了。此后,人們才開始懷疑,裝泥塘風水,果真有那么好?還有小杜寨,那里什么特點都沒有,我?guī)缀鯖]聽人聊起,只是有一次,林林說,小杜寨多的是麻風,但搞不清是不是麻風村。

鷺寨屬藤蘿鄉(xiāng)管轄,但離界田垅鎮(zhèn)更近。鷺寨人要想吃肉,必須趕集。分別從北、東南、南、西南四個方向出村,鷺寨人可以搭車去阿拉營、界田垅、藤蘿寨、還有渠坪四個鄉(xiāng)鎮(zhèn)趕集。每處集場都是五天趕一次,時間岔開,這樣算下來,鷺寨人五天里有四天可以買到肉吃,剩下的一天喝湯清胃也不錯。以前趕集不搭車,全是兩條只腳板把距離量短,買東西肩擔背扛,只有近一點的界田垅集可去。界田垅與鷺寨的距離在十里以內(nèi),別的三個集都在十五里以上。幸好,還是“村村通”做的好事,搭上車哪里都可以去。村里先富裕的那部分人,趕集就趕得多。鷺寨人說起誰家有錢,有個一致認可的指標。他們會說,呶,田貴友、陳開民、楊青怒這些敗家后生,五天趕了三集,天天吃肉,真是有錢沒處花了。其實,每個集都有各自的特色產(chǎn)品,人們往不同的地方趕,并非回回都是買肉。具體地說,阿拉營是四省邊區(qū)最大的邊貿(mào)市場,店鋪林立,集上貨物比較周全,要什么都有。以前阿拉營旁邊有個廢機場,趕集都趕到了那邊,十多里的機場跑道全是人。現(xiàn)在廢機場又飛起了飛機,起落巴西產(chǎn)的那種小型飛機,據(jù)說穩(wěn)定性不好,故障率高,雖然沒傳出過墜機事件,乘客依然不多。阿拉營的人指望著飛機場再次廢掉,好讓人趕集,集場越大他們越有面子。界田垅建有中轉(zhuǎn)倉,賣種子、化肥、農(nóng)機的店鋪特別多,甚至,別的幾個集上的種子化肥,都是從界田垅批發(fā)去的。這幾種貨物,去界田垅買,價格上有優(yōu)惠。而渠坪那地方,聚了很多操持皮肉生意的妹子,價格從五元到一百元,呈階梯狀,真正做到豐儉由君……也不對,一百塊錢也是“儉”字號的生意,或者說,在這里沒有最便宜,只有更便宜。據(jù)說,附近幾個鄉(xiāng)的孤老,挑養(yǎng)老院,都喜歡挑渠坪的,渠坪讓人心頭多一份蕩漾。由此,鷺寨也催生出一條歇后語:林林趕渠坪——不懂味。

正因為每集都有自己的特色,所以那些人五天趕兩三集,也就不奇怪了。

……便又聯(lián)想到《木蘭辭》里的描寫: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我就喜歡這樣的詩,不詰屈聱牙,不裝逼,過了一千多年還一眼就能看明白,你只得佩服這最簡單的文字,最健旺的生命力。而且,這詩還讓我知道,一千多年里,我們的生活其實沒多大變化。那些古人為備足各樣東西,要四處趕集,鷺寨人現(xiàn)在還照樣。

在我以前寫的那些小說里,提到的鷺莊、蔸頭、屋杵巖、上天坪……其實都可以看作是鷺寨。我的鄉(xiāng)村經(jīng)驗都是從這里獲得,寫在紙上,有了變化多端的地名。至于佴城,呵呵,地圖上找一找,佴城就是佴城。有人說從鄉(xiāng)村走出去的人,就好比一只只風箏,飛得再高,線頭仍拴在老家祖宅的房梁上。我以前體會不到,后來發(fā)了一個夢,夢里面佴城與鷺寨不再是包納和從屬的關系。我見整個佴城像一只巨風箏,飄浮著,狀若垂天之云,而鷺寨,就在這風箏下面,在它布下的陰影里托舉著它。當然,夢就像一個口齒不清的講述者,而我總是聽得一頭霧水,不知夢要告訴我什么。我不會去問弗洛伊德,他老人家肯定告訴我,這是有關“飛翔”的夢,非常著名的顯夢,沒什么好解析的,小伙子,你心律不齊。

鷺寨這地方多古樹,招鷺鷥,地名也就這么來的。要是只栽了梧桐,引鳳凰,也許這地方就會被命名為鳳凰寨。這里古樹種類駁雜,三人合圍不住的都有好幾十棵。鷺鷥不是名貴的鳥,它們不挑樹種,不擇枝而棲。每棵古樹上面起碼駐扎著一個連的鷺鷥。鷺鷥是一種傻鳥,愛吃魚,遭莊稼人痛恨。農(nóng)民大都在水田里面順帶放養(yǎng)魚苗,鷺鷥最愛偷吃禾花魚,因為稻田里面水淺,鷺鷥們看得準,一扎下去就有。

單說偷魚,鷺鷥個個是好手,不傻;鷺寨人偏說它是傻鳥,是因為好打。這個我倒是見過。以前,氣槍沒被作為危險品,百貨公司敞開了賣。那時經(jīng)常看見有人扛著氣槍來鷺寨找鳥。鷺鷥太好打了,一槍一只,打著的掉下樹,沒打著的扭頭看看掉下樹的同伴,繼續(xù)安閑地棲在樹上。打那種鳥,簡直跟在廣場上打氣球差不多。以前有個腦筋急轉(zhuǎn)彎的題目,說樹上七只鳥,打了一只還剩幾只。回答六只的被認為是傻鳥,因為標準答案是零只。其實出題目的傻鳥沒見過有種鳥比他還傻,要是樹上停著七只鷺鷥,你打下一只,估計樹上起碼剩得下三四只。這么傻的鳥到現(xiàn)在竟然沒有絕種,一是它蠢得叫潑皮都不好意思再打,打這種鳥,和在家里打煤餅一樣沒勁;二是它肉實在不好吃,毛是白的血卻是陰綠色的,扔給貓貓都翻翻眼皮倒退著走。

佴城街面上的游客越來越多,韓先讓的旅游生意,有條不紊地籌備著。合同已經(jīng)簽了,他取得鷺寨的旅游經(jīng)營權。他與鷺寨村委會協(xié)定,承包期十五年,從二〇〇二年十一月一日起到二〇一七年十月底止。承包期間,前四年分別上繳鷺寨村委承包款三千、四千、五千、八千元,從第五年起每年上繳一萬元整。村委會好說話,韓先讓多請了兩餐飯,村委會就決定承包款滿一年時再交,不急。這個合同簽得很意外,韓先讓不要一寸土地,只要旅游經(jīng)營權。對于“經(jīng)營權”這種虛空之物,村領導并不在意,沒想能賣出實錢,簡直是白撿。若還有類似的“權”也能賣錢,他們都愿意打包給韓先讓。

韓先讓打我電話,說要給新成立的公司取個名字,讓我也幫著想想。當時大多數(shù)人都覺得,就用鷺寨旅游發(fā)展有限公司,但韓先讓最后選用了傻鳥旅游發(fā)展有限公司。這個名字,是我給取的。我們佴城旅游業(yè)前幾年有了長足發(fā)展,旅游公司層出不窮,名字都取得很老套,什么古城啊生輝啊神地啊金山啊天下游啊。我估計,要是把旅游公司取名為傻鳥,會迎合一大票年輕人的胃口。他們看著密密麻麻的旅游公司簡介,眼前會突然一亮,呼朋引伴地說,呦,這里有一家叫傻鳥,傻鳥哎。

事實證明,物以類聚,傻鳥這個名字具有號召力。

韓先讓最終采用了我取的這個名字,原因有二。其一,如上所述,鷺鷥是鷺寨人見過的最傻的鳥。其二,韓先讓認為傻鳥聽著親切。他有一個綽號,叫苕吊,鷺寨的人大都不叫他名字,叫苕吊。吊是個臟字,指男人生殖器,但用在綽號里,常常脫離了本意,沒有侮辱之意,反而多一份親切。鷺寨這地方,男人的綽號里,吊、鬼、卵、豬、狗、寶、客、毛、批、桿這些字眼是相當普遍的。小時候我在鷺寨呆過整個暑期,因為成天去塘里河里釣魚,同齡的小孩便叫我桿(竿)卵,后面直呼我的名字,其實就意味著生疏。這一年在鷺寨呆得久了,有幾個人又想起來,以前我叫桿卵。

桿卵!

我響亮地應著,問喊我的人有什么事。

沒得事,就看你進城這么多年,還喊不喊得應。他們臉上滿是贊許的微笑。

在佴城,苕就是傻,傻這個字眼沒人說;而鳥,其實是多音字,它在某些語境里也可以讀作吊。韓先讓非常認可這個名字,他用毛筆寫成行體,做成招牌,他的廣告店又多了一塊牌,“傻鳥旅游有限公司”下面還有幾個黑宋體小字:佴城營業(yè)中心。

韓先讓的旅游生意暗自張羅著,和村委會的人有聯(lián)系,打著交道,同時他也囑咐那些人,這事先不要跟村里人說。他信奉悶聲發(fā)大財?shù)牡览恚J為賺錢好比煮飯,鍋蓋揭早了,飯就不會熟。但一個村莊,看似閑散,其實它的內(nèi)部是完全敞開的,消息在此之間是迅速流通的。韓先讓要在鷺寨搞旅游營生,老早就傳進每個人的耳朵眼,但這種消息,村里人覺得太玄,一說旅游,他們就以為是去大城市,到天安門轉(zhuǎn)一轉(zhuǎn),到長城上撒泡尿,到上海灘看黑幫大佬火并,到深圳世界之窗周游列國。旅游竟能跟鷺寨搭上關系,那真的是扯玄談。我爺爺就以為,韓先讓又在講酒話。大多數(shù)人處于觀望之中,對旅游不了解,不感興趣。

韓先讓見不得我閑,叫我有空的話多跟著他跑,幫他忙,比如寫寫文案和照相。我家里有臺鳳凰120,照出片子來,效果不錯。我坐家里寫作,老是提醒自己清靜,淡定。在我想象中作家應該是這個樣子,看書寫字,窮經(jīng)皓首,不事稼穡,不近庖廚,終于寫出有如天書的文字,僅有的幾個高級讀者要用放大鏡或者顯微鏡閱讀我的作品,他們好不容易認為自己讀懂了,打著噴嚏,連聲贊嘆。我也曾以這樣的目標鎖定著自己,不斷提醒自己,要想到達那地步 ,首先自己要坐得下來,練好一身過硬的屁股功。但是韓先讓一打電話,我屁股就坐不住了,腳板就癢,想回鷺寨到處走走。我跟自己說,寫作是一輩子的折騰,不要那么急。現(xiàn)在坐不住,內(nèi)心浮躁,不能怪自己,怪年齡。

我再去鷺寨,韓先讓的父親韓發(fā)有忽然變了個面孔,變得很活躍,給我發(fā)煙,問我晚上住在哪里。在我印象中,他是個悶人,走路隨時勾著腦袋像是找糞,樹蔭底下和別家的火塘邊,從來沒有他的身影。此時他變化之大,令我感到陌生。一開始我還以為,他這么對我,是知道我現(xiàn)在幫他兒子做事,既照相,還要搞文案。文案是什么東西,韓先讓不知道是怎么跟他父親解釋的。其實當時我也搞得不太懂,估計是和文字有關的一些事情,我能做一做。但韓發(fā)有以為我要寫一本書,看了這本書的人都會來鷺寨支持他兒子的事業(yè)。他拽著我講他的經(jīng)歷,雖然不明說,他表情分明已經(jīng)告訴我,希望我把他的事情寫進這樣一本書里。

他講出的事情很苦,講一陣會哽噎起來,還愛捉著我手,捏在他手里,掏心掏肺地說,小唐,你是不知道啊……我一聽頭就大了,我不喜歡聽人訴苦,自己的小說里也不寫過去的苦難。那些苦難被老作家們寫得無以復加了,我只能寫切近一點的事。找機會,我就離開韓家,去到我爺爺那里。爺爺那里總是有四個老漢在打牌,一邊打一邊縱論村里面的時事。他們都發(fā)現(xiàn),韓發(fā)有最近變得客氣起來了,見人就發(fā)煙,還是鑲著各色煙屁股的好煙,一張苦瓜臉上笑不完地笑。我這才知道,非但針對我,韓發(fā)有確實是跟往日不同了。我爺爺說,他崽現(xiàn)在到城里賺錢了,我看,他是不是哪天還想還一還儺愿?

別的幾個老人一聽,分明有些不高興,附和著嚷了幾嗓子。叔公寶蓋就說,好多年沒見哪家還儺愿了,沒想就輪到他們姓韓的。

林林說,我們田家,氣象好一點的人戶,難道請不起一頭牛?寒門冷戶哪有資格還儺愿?

我爺爺又說,以前發(fā)有勾著腦袋,不是為了撿糞,他是當自己客住在鷺寨。現(xiàn)在他為什么見人就發(fā)煙?只有主人家招待客人才這樣做派。

寶蓋說,要是他這么想……狗日的,就讓他這么想好了。新社會,有錢人就是望族大戶。

說起韓發(fā)有的轉(zhuǎn)變,,他們似乎有點語帶不屑,又無奈。我可以保證,我爺爺和寶蓋叔公都是性情良善之人,林林嘛,叫他歹毒一把,他也拿不出膽氣。他們和韓家沒有任何過節(jié),以前能欺負韓家時也袖著手。他們作為鷺寨主姓,對寒姓人家抱有的這份輕蔑,是鷺寨百多年來一直延續(xù)著的情緒,像是遺傳基因,注入了身體。

晚上,我繼續(xù)睡在魚塘邊,想想韓發(fā)有初次綻露的表情,又想想牌桌上幾個老人的議論,這才懷疑,韓先讓要承包下鷺寨的起因,并不是他說的那么單純。鷺寨的風物,在他眼里真就這么漂亮,不拿出去賺門票,就是暴殄天物?我懷疑,他承包下鷺寨,也是為了他的父親。他們寒姓人家,在村里總是抬不起頭,現(xiàn)在合同一簽,才會有翻身做主人的感覺,哪怕到手的只是承包經(jīng)營權。反正,村民對于概念的厘定,總是相當模糊,昏昏昭昭。韓先讓和村委會簽了合同后,大多數(shù)人都在傳,韓先讓承包下了整個村子,等換屆的時候,村長會破天荒跟他姓韓啦。

那些打牌的老人,似不經(jīng)意說出的一些話,常常應驗。佴城有諺:老頭嘴里有毒,小孩嘴里有藥,呆瓜苕貨,咒你死你跑不脫。韓先讓要開發(fā)鷺寨搞旅游,打算低調(diào)著搞,但韓發(fā)有這一次一反常態(tài),最低調(diào)的人,這次反而想大搞一場,果真要還一場儺愿。

我對“儺”這個字眼一度感興趣,因在佴城誰都知道它,但沒人說得清楚。爺爺說還儺愿就是向儺神還愿,解放以前,一般是一個家庭景況漸漸好起來,便要還一場儺愿,最高規(guī)格是殺一頭黃牛,請全村人吃肉,從此驅(qū)走疫鬼,禳除災禍,祈得永福。還儺愿,也是向別人公開宣稱自家家道興旺,日子紅火起來。照這么說,儺應該是像觀世音、如來、關公、土地、媽祖娘娘一樣的神人,但從未見著祠堂供奉這大神。爺爺說這儺其實是兩口子,儺公儺娘。既是兩口子,那就關起門過日子,不肯受別人祭拜。但是,這個說法很快就被一位搞民俗研究的朋友否定,他告訴我儺公儺娘是儺戲里的人物名。儺戲里面的人物不多,也就十來位,儺公儺娘是其中的兩位,此外還有琴僮、老歪等諸角色。每個角色都有一張?zhí)囟ǖ哪镜衩婢摺_@朋友搜集了整套,拿出來給我看,齜牙咧嘴,暴眼凸唇,沒一個長著好模樣。

我問他,那儺是什么?

我認為是一只神鳥,跟我們圖騰崇拜有關。扯到實質(zhì)性的東西,朋友也不是很肯定。

父親對“儺”也有自己的看法,他認為儺是半人半鳥的神,或者人頭鳥身,或者鳥頭人身,他傾向于前者,要是后者,那容易跟《封神演義》里的雷震子混為一談。他的證據(jù)非常直接,把“儺”字拆分了,是人、又、隹三部分。隹是一種短尾巴鳥,像野雞,但少了那幾根漂亮的尾羽。又是人又是鳥,父親認為“儺”這個字本身就說明了一切,唯其簡單至極,所以人皆視而不見。父親當過通訊員,寫過文章,對文字也有著濃厚的興趣,經(jīng)常在吃飯時發(fā)布一些自己的新發(fā)現(xiàn)。有一陣他喜歡拆分漢字,記憶中,他拆分過危、穴、某、幸、卯、朕、射、短、逼真、頹喪、雜種等字詞。拆出的結果,發(fā)現(xiàn)有些字的能指所指張冠李戴了,應該對調(diào);有的拆開了竟然是深奧的數(shù)學題,由數(shù)學題進入一重重微言大義。他將“雜種”一詞拆分成數(shù)理,再一換算,便發(fā)現(xiàn)它包含有“九九歸一”“大成若缺”“百密一疏”“百川灌海”“百脈歸宗”等意項。我問他有沒有“百事可樂”的意思。他說,呃,這個幾塊錢的東西,當然沒有。日常生活中大家習焉不察的語言,父親時常能窺見其謬。比如說,他認為“單相思”是無法成立的混賬詞 —— 哪有單方面的相互思念?要么單思,要么相思,非此即彼。又比如說,他認為“一人參軍全家光榮”這口號提得非常操蛋,因為“光榮”有歧義,如果理解為“一人參軍全家死光”,那你也不能說是誤解。對父親的這些發(fā)現(xiàn),我一直都不太肯信。他胃不好,切了四分之三,我懷疑他吃飯時說說話,拉長時間有利消化。

搞了半天,我只能估計“儺”是一位面目不清的神,它距我們太遠,不具體,但具體的神總是競相泯滅,不具體的,反而長久接受人們的祭禮。

父親告訴我,新中國成立以前,還儺愿的事還是年年有,有時候不見得是某一戶宣布發(fā)家,全村人也會一起還儺愿。這一般是村里作出某項重大決定的時候,還儺愿,便是讓儺神有個見證。父親還記得自己五六歲時,見過這么一場法事,是針對盜砍林木日趨猖獗的狀況而做的。當時村里重新劃分林地,分好以后,全村男人聚在一起宰牛,還到界田垅請人跳儺舞。然后,每戶出一當家男丁,一齊喝著牛血酒發(fā)誓,只砍自家的樹,不碰別家林木。要是誰盜砍別家林木,他老婆人盡可妻,他小孩全是雜種。這場儺愿還下來,盜砍林木之事,此后許多年再也沒有發(fā)生過。那時候,人們都害怕詛咒,約定事情就下咒,分割財物就拈鬮,信鬮如信神,畏咒如畏鬼。鷺寨的人說,好漢鬮上死,不死脫層皮;又說,下咒當放屁,出門遭雷劈,活著不是人,死了一身黑。

后來,到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盜砍林木的事情又頻發(fā)了起來,我三叔黑子時任村長,他打算依照數(shù)十年前的經(jīng)驗,聚起村里的男人到曬谷坪喝酒,一起詛咒,當然,時代不同了,不搞迷信那一套,喝酒詛咒時,牛就不殺了,儺公儺娘也不請了。村里的男人那天都詛了咒,發(fā)下重誓:誰要是砍人家的林木,大家一起日他媽喲。發(fā)誓之后,還摔了酒碗(新中國成立前那次喝酒詛咒,沒摔酒碗,每個碗都是一份家當,現(xiàn)在摔碗是跟電影里學來的)。但這次發(fā)的誓不起作用,撐不了一個星期,盜砍就再次蔓延,甚至不僅砍能賣錢的木料,還砍茶籽樹,那只能當柴燒。其實,很多家都是約好了的,互相盜砍,因為砍自家的有點舍不得,換一換,柴刀就砍得痛快了。這就有點像以前災荒之年,人們“易子而食”。

至今,三叔反復說起這事,總結經(jīng)驗教訓,很沉痛。他認為過失是自己造成的,偷工減料,少了還儺愿這一個環(huán)節(jié),所以詛咒沒有效果。我勸慰他說,別賴自己,不是這樣。現(xiàn)在什么年頭了,別說儺神,就算把東西方神圣一起抬起來,圍成一圈見證發(fā)誓,也起不到絲毫作用。時至今日,哪路神仙都鎮(zhèn)不住鷺寨的人心了。

韓先讓準備在三岔口那里立一塊比人高的碑,上書“鷺寨風景區(qū)”。他可以去請領導,在佴城做多年生意,領導他認得幾個;他自己也能寫,無師自通。他是佴城書法家協(xié)會的成員,有可能剛當了理事。但他要讓他父親韓發(fā)有寫。那天我也在場,上午到鷺寨各“景點”照了相,中午吃了飯,下午就在他們家,聽韓先讓再次販賣宏偉的計劃。他感嘆這里人真多,要是人少,只有二三十戶人就好了,那就沒多少麻煩事,每家招一個進入傻鳥旅游有限公司,全村都是一個單位的家屬,管理起來就方便多了。但鷺寨這山高水低,嚴重缺水,簡直不該住人的地方,竟然有兩百多筆炊煙,八百多口子人。

那天,韓先讓說,人家外國人活得像樹木,我們活得像苔蘚,哪里都長的是。又說,上個月我做個夢,夢見鷺寨發(fā)瘟病,人死了一多半,我高興壞了……當然,你們田家和我們韓家一個都沒死。

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呵。我說,要是我們田家沒死人,鷺寨的人怎么去掉一多半?

他尷尬地說,反正是做夢。

韓發(fā)有上午去挖沙,下午四點多才回家吃第二頓飯(午飯晚飯一起搞了)。韓先讓等他父親吃過飯,就鋪開宣紙,遞過大毛筆要他老人家提字。他說,爹,你在上面寫幾個字,寫大點,起碼要有碗口大。韓發(fā)有問,要寫哪幾個字?有好多字我都不會寫。韓先讓說,鷺寨風景區(qū)。一邊說一邊用鉛筆在白紙上寫了字樣,讓他父親看明白。

我的字寫得丑。韓發(fā)有怕兒子中午喝多了酒記性不好,提個醒。

韓先讓就笑了,說,就是要你寫得丑。要寫得好,我自己搞幾筆就完事了。

韓發(fā)有心里畢竟沒底,我們?nèi)擞謬雷雍攘藥妆n發(fā)有這才麻起膽子在紙上寫起字來。但是底氣畢竟不足,每個字落了筆,摸清方位,有的筆畫他完全沒把握,便閉著眼睛讓筆順著感覺走。只寫幾個字,加之酒勁一燒,他額頭上沁了汗。寫好了一看,一如既往地丑。

但是韓先讓說,好。他這才跟老人說,要把這字刻在石碑上。

韓發(fā)有懵了,說,石碑立在哪里?韓先讓說,三岔口。要讓一進村的人一眼就看個明白。韓發(fā)有說,干脆再寫一幅,我運運氣再寫一幅,保證好一點。韓先讓手一揮,用定板的語調(diào)說,別浪費紙了,就這幅。

字正在晾干,韓發(fā)有跟韓先讓提起還儺愿的事。韓發(fā)有說,既然你要在村里干這么大的事,我看還是還一場儺愿好。我都不記得,鷺寨有多少年沒有還儺愿了,這不好,再不搞一搞,比你們還小的年輕人,也許就不曉得有這回事。

韓先讓說,要買一頭牛哩,我花這么多錢,就是讓那些小孩不要忘了這么一件破事?

韓發(fā)有說,還儺愿不是破事,是正經(jīng)事,你嘴巴要曉得尊重,還儺愿比過年還大。現(xiàn)在你干大事,我家又有能力還一場,那是好事。在我看來,好事不要等。

……我只是想不要太張揚,你這么大搞一場,樹大招風,村里人自后頭就老盯著我,盯著這生意,時不時找點花樣跟你過不去,你怎么辦?

韓發(fā)有愣了愣,此前似乎沒考慮這一環(huán)。過一會,他仍堅持已見,說還儺愿是我家該做的事,記人情分是他們的事。我們各干各的事。

韓先讓說,那好,你找個人去阿拉營估一只牛回來,再找個人算個時間,這事情按你說的搞。

我跟著韓先讓在鷺寨地界地毯式地排查了兩三天,把仿佛有景致的地方都悉數(shù)收到相機里,咔了七八個膠卷。韓先讓從中挑出十來幀照片,每幀放大至八寸,洗印了七八套,就在他店子里制成宣傳板。宣傳板相當簡易,用3cm×4cm的枋子釘成大方框,表面釘一塊櫸木板,下面再橫兩根短枋,短枋和龍骨框之間撐一根支撐條,便于這板子擺到任何地方都豎得起來。照片被貼在上面,還附有我寫的幾句介紹文字。現(xiàn)在想想,那時候思想放不開,介紹文字像是公文,相當死板,不敢夸張和吹噓。

宣傳板被放置在佴城中幾個人流匯聚的地方。韓先讓領著我轉(zhuǎn)一轉(zhuǎn),有人在看宣傳板,我們就看他們的表情。過不久,果真出了效果,鷺寨的人看見有著裝打扮古怪的人,背著大包小包來到鷺寨,不多,三三兩兩,但是隔一兩天總有人來。這些人,一看就知道,甚至不是佴城的。人的穿著打扮,有相對的固定性,鷺寨人知道佴城人比自己顯得洋氣,但跟來村里這些人一比,明顯就冒土氣了。韓先讓那一陣都呆在鷺寨,多的事等著他安排。見有游客找上門來,他主動上去,用膠鞋普通話和他們交談,問他們看了鷺寨有什么感受。韓先讓打給我電話,我一接,就聽得出興奮,興奮像泡沫一樣,搭著無限信號噴到我臉上。他說,我問了有七八個人,他們都說好,不虛此行,以后還要來。小田,你看,我就知道鷺寨的風景是經(jīng)得起檢驗的。我唔唔地應和著,心里還是懷疑:因為試營業(yè),不收門票。人家免費進來一看,見這地方這么窮困,幾乎鬼不拉屎。對于窮困,人都有惻隱之心,再說,說好話又不虧錢。要是以后賣起了門票,會是怎樣情況?我暗自估測,如果門票賣五塊錢一張,可能會有5%的游客不滿,賣十塊就會有一成游客找茬,依此類推。

三岔口立碑的那天,韓家也在鷺寨還起了儺愿,把我叫去。那天看韓發(fā)有寫的字丑,雕在碑上似乎好一點。雕工很用心,韓發(fā)有不小心濺出的墨點,他們都鑿成凹眼,很有層次感。立碑處后面是一面山崖,村委會當成宣傳欄,長期在崖壁上寫標語。立碑之前,這上面寫的是“做好2001年非正常死亡人口調(diào)查工作”。韓先讓費些口舌,自己把這條標語抹掉了,先是用宣傳色在崖壁上寫著“山含情水含笑,歡迎遠方的朋友來到鷺寨”。寫畢,他越看越覺得不好,用水洗掉,讓那崖壁空白著。

韓先讓從阿拉營拖來一頭三歲小黃牛,找來兩個屠夫在曬谷坪現(xiàn)場宰殺。儺舞在那里跳,酒席也在那里開,全村八百多人,留在村里的不到四百人,幾乎全來,三十幾桌,流水席。桌子有,椅子反而配不夠,很多人是站著吃。按以前的搞法,殺牛應該敲牛頭,讓它狂奔而死,但現(xiàn)在講文明了,屠夫只用很小的動靜就讓牛死掉,牛眼泡里浸著的一串濁淚甚至來不及流出來。小孩子圍著屠夫看殺牛,看著一股紅得發(fā)暗的血飆進直徑兩尺多的鋁盆,大呼小叫。年紀大點的人,尤其是婦女,反而不敢看。那些小孩還來不及跟牛屁股,或者跟得不夠年頭,沒來得及和牛建立起那種相濡以沫的情分。年紀大點的,和牛打了一輩子交道,知道這牲畜最通人性,狗是比不了的。狗最會討人的好,面上的;牛平時不吭氣,不搖尾乞憐,但誰家要賣牛,要殺牛,提前幾天,它就日不吃草夜不磨牙,甚至整夜地流淚,心里明白得很。西方人拿狗夸人,我們拿狗罵人,實在是因為,于事物的表面和內(nèi)里,我們看得更透徹一點,不會因誰搖尾就當它好,不會因誰不吭聲就嫌它煩。牛把淚流得多了,逃過一死的事情,在鷺寨也發(fā)生過多次。主人家一見自家老牛淚流滿面,一顆臠心不得不軟下來,該殺不殺,該賣不賣了,讓牛再捱幾年。所以,村里人教育小孩,經(jīng)常要說,知道不,就算是去做牛,也要學會怎么哭。你以為混日子這么容易?

儺公儺娘是從界田垅請來的,都很老,加起來怕是能超過一百五十歲,即使要帶面具,他倆還要在臉上先撲一層白色妝粉。他們臉皮太皺,妝粉一撲上去平得像一張紙,撲完了只是翻幾下眼皮,臉上白紙一樣的妝粉馬上就裂開,形成一道道鮮明的縫隙。其實儺舞已經(jīng)沒人看了,他倆站在曬谷坪最中間的位置,男的打燈女的打扇,踩著小碎步一圈圈地轉(zhuǎn)起來,幾乎原地不動,嘴里念念有詞。先前說了,那聲音無人會意,是久遠之時傳下的祈禱之詞。儺公儺娘也是口耳相傳,從師傅那里得來。他們記得口型,記得發(fā)音,真有人要求解釋,他們也是張著嘴說不出話。據(jù)說,能把儺舞之辭解釋清楚的,大都不那么老實,記不清原話了,自己現(xiàn)編著蒙人。在佴城,有時候遇到親友家有白事,去幫人家守夜。靈堂上的吹打班,晚上怕守夜的人寂寞,表演的節(jié)目越來越搞笑,逗樂子。一開始讓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慢慢習慣了,該笑大家都笑,沒有顧忌。那些吹打班也經(jīng)常打著“儺戲”的幌子,演出來的卻是《豬郎倌戲妻》《瞎神算罵婆娘》《王拐叫夜門》之類的方言小品,上到臺面的一男一女兩個演員,極盡貶損之能事,互相攻訐,品位著實不高,底下吊喪的人們也笑,卻笑得渾身不舒坦,像是被狗舔著了腳板心。有些人卻最是喜歡這種方言小品,一遇白喜事,就等著看“儺戲”。

界田垅的這對儺公儺娘之所以受遠近一方人的尊敬,四鄉(xiāng)八村爭著請,也可能就因為他們?nèi)吮啃膶崳艹忉尣涣苏f辭。這讓人們認定,他倆才叫正宗。

很多小孩剛才撿了沒燃的鞭炮,甚至踩熄正在燃響的掛鞭據(jù)為己有。現(xiàn)在派上用場,他們將鞭炮一枚枚點燃,朝儺公儺娘腳底下扔去。儺娘按捺不住做出張牙舞爪的姿勢驅(qū)趕小孩,和她戴著的面具配合起來,確實讓人震懾,我隔著老遠看過去,都覺得像是鬼戲。那種膽戰(zhàn)心驚,半是來自于形象恐怖,半是來自于舞者的衰老,動作的遲滯。小孩不怕,知道儺娘再怎么兇,也不能踩出地上畫的圓圈,這是他們的舞臺,仿佛踩出線就會大跌一跤。他們繼續(xù)扔鞭炮。儺公卻是氣色若定,旁若無人,他早被小孩們叨擾得疲沓了。婦女們終于看見小孩在對儺公儺娘不敬,呼喊著奔過去,將自家小孩抱開,朝屁股上來兩下。動作幅度做得夸張,胳膊舉得很高落得輕飄,仿佛是要讓儺神看見。也許,在她們心中,儺神和小孩也沒太多區(qū)別,都要哄一哄逗一逗,才過得日子。

屠夫們手工和機械并用,宰了牛分成塊,放進絞肉機里絞成肉絲。肉塊很長,絞出的肉絲幾乎就是面條,小孩揀出一根牛肉絲放進嘴里,吸溜幾口氣才吞完。絞肉機是盤貴家提供的,這機子買了有幾年,別家拿肉去絞,每斤一開始收一角,這一年漲到了兩角。一開始,鷺寨的人都當盤貴又發(fā)了神經(jīng),各家都備著刀和案板,憑什么還讓你賺取切肉的錢?但逢年過節(jié),或者請客吃喜酒時,要切的肉多了,送去盤貴家試試。用機子絞肉,來得又快又勻稱,價錢便宜。要是請個人幫忙切,說是不要錢,但買包煙的錢都夠切半扇豬肉。到后來,大家用盤貴的機子切肉,越來越習慣,肉稍微一多,自己切著就不痛快。盤貴這就賺到錢了。

韓家還儺愿,盤貴搬來了絞肉機,免費,此時提錢,即是不敬神。我抓了些照片,安席的人叫我去擠一席,那一桌好開席。我服從安排,被他帶著,在居中的一席找位置坐下來,才發(fā)現(xiàn)是主人席,老人多,個個都能喝白酒。我旁邊位置空著,過一會看見韓發(fā)有坐了過來。他今天心情自然不錯,不著酒,臉先有了酡色,這是喜色。這是他們韓家正式揚眉吐氣的日子。他見了我,正要說話,又被人拽去轉(zhuǎn)桌子。多的是人敬他酒。我旁邊幾個老人喝酒不吃飯,拽著筷頭講開心的話。說到盤貴家剛買來絞肉機,也有故事。他懶得換刀模,買來時這機子只切肉絲。他家回回吃面條一樣的長肉絲,他兒子就埋怨,說怎么像是在吃蛔蟲?盤貴罵兒子,吃飯的時候,不要講不干凈的話。但此言一出,他自己也惡心,這才換了刀模,從此肉丁肉片便換著切,天天不重樣。

他們被拽到主席吃飯,不僅是年高德昭,還因為韓先讓眼下正讓他們幫忙,為鷺寨的旅游出一份力。韓先讓請他們替鷺寨的風景,一一編出傳說故事,以便導游導客時,能把那些景點說得自有其來,頭頭是道。這幫老頭年紀一大把,人活著該有的經(jīng)驗,道途聽來的消息,總是比年輕人多幾籮筐,請他們搞創(chuàng)作,編傳說,不但沒問題,而且來得飛快。譬如:一根石筍獨立山頭,定然是怨婦癡等化而為石,取名無外乎望夫巖盼夫巖待歸巖千年等一回;但是,若這石筍不遠處恰好有個往外淌水的洞穴,那石筍便不是癡情怨婦所化,而是與男人的陰莖有關。我聽著覺得老套,但一想,傳說這東西,老套就是對路,土了吧唧就是對味,洋派的,后現(xiàn)代的,玩弄著拼貼、戲擬、解構等技術手段的傳說,說給鬼聽哩。這幫老頭在田塍上蹴著,吧嗒吧嗒抽幾支煙,傳說便競相出籠了。即便是自己編的,過幾天喝一頓酒腦袋一恍惚,就認定那真有其事,你要和他求證他就鼓凸著眼跟你理論,說是往上多少代祖宗一直傳下來的說法。你可以質(zhì)疑他,但不能懷疑傳說,更不能懷疑人家祖宗,要不然哪天被操了屁眼,也純屬無事自找。

我聽著他們閑扯,韓發(fā)有忽然又坐在我身邊。在曬谷坪穿梭幾個來回,他酒喝得已是不少,情緒高漲,皺紋擠成了“喜”字,眼睛卻是不大睜得開。

他忽然招呼我附耳過去,然后跟我說,小唐,你是不知道啊……我這幾十年怎么活過來的,不跟你說了,說了也是毛皮,你聽著耳朵都不聳,只有我自己知道苦處。但現(xiàn)在好了,他們中不少人,以前沒讓我日子好過,但今天,我都把他們請來吃肉。請你吃肉,你總不能垮著臉吧?敬你酒,你總不能不碰吧?我想來想去,明白個道理,別人要是兇起臉對你,整你,你一回應,就永遠沒個盡頭。但人總要見面,路上碰著了,你兇我一眼,我板你一臉?再怎么整,你也不敢搞死我,我也沒槍崩了你。最好的辦法是,賺了錢,請他們吃肉,請他們喝酒。你整我恨我,我腦袋偏不記事,忘得比什么都快,氣死你!哈哈,小唐,我覺得本事最大的人,肯定是忘性最大的人。

他還想說下去。他這種平時悶聲不吭氣的人,一旦隨著酒性開了口,就會有長篇大論塞人耳朵。但是今天他是主角,要是他只給我一人講課,太浪費,別的人又左右架著他,到別的桌子上,繼續(xù)痛快地喝酒。

韓發(fā)有跟我耳語的時候,我聽得不太仔細。雖然盡量控制,我也喝得不少。周圍又異常喧囂。他被人拽走了,我琢磨著他的話,心想,韓發(fā)有得來這份心境,必須是多少個年頭的累積?他給兒子取名韓先讓,用意明擺著的,早早就提醒兒子,遇事先讓著人家,別爭強,別逞能耐。

我不知道作為寒姓人家,他以前在村里受過多少罪,怎樣的罪。我從父親嘴里多少聽得一些,舊時,這村里的惡人,狠毒不會囂張地擺在臉上,臉上只有麻木不仁。那時候,人們確實是用拳頭說話。用拳頭說話的事實,長期縱容著鷺寨人身上的動物性。一旦整起人來,他們下手一個比一個狠毒。韓發(fā)有這些寒姓人戶,被欺負時,不允許還眼,不允許埋怨,要不然對方會一直搞得你服服帖帖,眼神都綿軟了才夠。人一開始被欺,必然要反抗,但天天挨年年挨,越反抗越吃虧,天長日久,才得來一種“請他們吃肉喝酒”和“比忘性”的達觀。達觀往往不是被悟出來的,而是被逼出來的。

比如說飛機卵,我認得,很不好意思,他也姓田,是我本家,跟我爺爺一輩,大名田紹團,年輕時還不作惡,綽號苕砣。“文革”前后一直擔任村長。他愛搞女人,人們開始在背后叫他飛機卵,年紀大后又被叫做老飛機卵。綽號一長叫起來不順嘴,他又被簡稱為老飛、老卵。“飛機”被鷺寨的人創(chuàng)造性地用以形容狠、蠻、猛、胡作非為、不要命等多重意思,專門貼在他身上,注冊商標一般。他自己卻說,他其實不愛搞寒姓人家的女人,因為寒姓的老婆往往長得丑。但為什么仍是一個都不放過?他得意地說出心底的秘密,說搞女人的時候并沒太多感覺,搞過以后,看到他們的男人,一想到他們?nèi)蛔约赫闪嘶钔醢耍@才心滿意足,從腦殼皮一直爽到肛門。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說法,鷺寨人從來不信,因為飛機卵就是明證。飛機卵七十多了,身體相當棒,一百多斤的柴捆子挑著飛跑。他氣色紅潤,一部胡子又長又白又飄得起,透著慈祥和靄。小孩都喜歡他,因為他講故事講得生動。他講大壞蛋的故事,小孩聽得上癮,百聽不厭。也可能,那是他夫子自道,才這么出味。有人罵他不得好死,他不動氣,笑著說,你說得對,我算了命的,一百歲時有道坎,估計過不去。你要看我死,自己一天三餐吃飽了,身體養(yǎng)好了,陪著我再活三十年。

這樣一個人,生個兒子田友量,不但長齊了屁眼,而且會做泥瓦活,能當上包工頭,有賺錢的本事,在佴城買了房子。飛機卵現(xiàn)在進城養(yǎng)老去了。要不然,這天還儺愿,他肯定來湊熱鬧,搶坐主席,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和當年的男人們今天的老頭們碰杯,嘴上還喊著,干了干了,喝完喝完,一口一口,咪西咪西、心交心交、喲西喲西,呵呵哈哈……

現(xiàn)在好了。鷺寨的人都認為,有了電視以后,人們的脾氣慢慢變好,越變越好了。這也不奇怪,通過電視劇窺見外面的生活,鷺寨的人才知道,原來人家比我們性情隨和,不像我們那么劍拔弩張,日子才過得舒適。鷺寨人有了比較有了發(fā)現(xiàn),規(guī)范了行為,收斂了脾氣。電視這東西,固然把一些人變成腦殘,但也讓一些腦殘躬身自省,懶得打架。

我喝得酲酲地,想著雜七雜八的事,不經(jīng)意間,天光收斂,天邊既藍又赭。暮色浸進了那邊樹林,升起一團夜霧,四下彌散開。夜霧暫時沒有延伸到這邊,只是呈窺視狀,曬谷坪上氣氛依然熱烈著。吃飽喝足后,黃昏的幽暗色調(diào),讓人們既輕松又懶倦,可以任意說一些話,做一些事。

我環(huán)顧曬谷坪,男人喝足了酒這才想到吃飯,女人早已吃飽了自己,打開衣襟喂奶崽,或者嚼食成糜,喂鼻涕崽。我們這一桌,那些老人戰(zhàn)斗力旺盛,擺出堅持到最后的樣子。這是他們活好幾十年換來的權利,二十來歲的后生在桌上喝酒拖沓時間,會被老輩斥為油子、混子,早晚要敗家。鄰桌已經(jīng)走空,撤了殘羹冷炙,又擺上新的菜盤。兩個屠戶,儺公儺娘還有幫廚的人,都坐在那一桌,領受別人的敬酒。儺公儺娘的妝粉,用不著洗,剝幾下就一塊一塊地脫去,露出衰朽的容顏。因為唱了一輩子戲,他們表情不像別人那么松弛,隨時都繃得緊,眼神一甩一甩,都甩進了空虛之處。地面上,有狗也有豬,有時候它們會爭食,狗不一定干得過豬。再過去一點的空地,小孩聚在一塊打鬧,他們在硬板板的坪地上翻著跟頭,跌疼了就哭,站起來卻又笑。

我想,儺神只要有心,便樂意看到人們以它的名義,聚在一起吃喝并興高采烈的樣子。它會保佑這些雖搞不清它長什么模樣,卻記住了它名字的人。說白了,它憑借他們才得以一直存活。

誰是鷺寨頭條好漢

爺爺眼疾有好轉(zhuǎn),我繼續(xù)在鷺寨呆。有時候,我覺得我的職業(yè)就是閑人,并暗自得意。晚上繼續(xù)睡魚塘邊,寫東西,突然想到要寫一篇破案的小說,里面必須有魚塘,魚塘必須藏死人。呶,寫小說無非這樣,有一天在馬路上被陌生美女錯拋一個媚眼,拋到我臉上,我也許就會寫愛情。我很少寫愛情,幾乎不寫,以免坐懷皇帝之想,心生太監(jiān)之悲。面對魚塘,我早已看不出跟瓦爾登湖能有什么瓜葛,卻由此想到了案件。我在白紙上寫一些字句,想到什么寫什么,組合不成意義。但這時候我會覺得自己最像作家,當我確定自己寫出的將是一個成品時,我覺得自己只是在干活,而已。

從爺爺家下到魚塘,會經(jīng)過一個雜貨鋪子,店主姓陳。魚塘太清靜,除了抽煙,我忽然撿起了吃零食的毛病,每天經(jīng)過雜貨店時,在那里買一塊錢的蠶豆,三兩有多。在魚塘,吃什么東西,都出味,仿佛味蕾神經(jīng)經(jīng)過放大,能探入食物的每個微粒。我忽然想起,讀初中的時候也有過一段時間,每天必吃零食,放學時從學校值班室那里買一二兩零食,吃著回家。買過蠶豆、怪味豆、鹽焗青豆、耳朵糖、金橘糖、云片糕、金絲棗、拷扁梅、楊梅、柿餅、炸香干、地瓜干……各領風騷十來天。后來怕人家笑話,說我像女的,這才痛改吃零食的毛病。再后來就慢慢抽起了煙。我的煙齡大概可以從十四歲算起。抽煙也會被人指責,但自己不會覺得丟臉。煙卷幾乎是男人唯一的零食,沒得選擇。

現(xiàn)在,在鷺寨,我又揀起吃零食的的老習慣,一個人吃沒人看見,感覺也是蠻好,一塊錢就能讓昨日重現(xiàn),便宜。便宜也不一定沒好貨。

那天我見玻璃罐里的蠶豆差不多見底,打算買花生。是陳家一個小孩在守店,他央求我再買一塊錢的蠶豆,我答應。他把蠶豆倒在電子秤上,仔細看著刻度,跳到一塊零一分錢時就停住。我拿著一袋蠶豆正要走,聽見小孩亢奮地沖里屋說,爹,蠶豆賣完了,只剩幾粒。里面?zhèn)鱽砺曇粽f,那好,鯉鯉,剩下的你吃干凈,明天我再去進一罐。

三叔的大兒子,我堂哥田久貴幾個晚上來魚塘看我。他怕我一個人沒勁,說陪陪我,其實也是想喝酒,在家里多有不便。他大我兩歲,已經(jīng)有三個小孩,前兩個是雙胞胎,女孩,后面又生了個小男孩。女孩漂亮可愛,男孩聰明伶俐。說到男孩聰明,久貴也是很多說頭,他說小家伙有一次跟他說,爹,我們好孩子不能說“狗日的”對吧?他點點頭,小孩壞笑。接下來小孩又說,爹,我們好孩子不能說“你媽個×”對吧?他覺得不對勁,小孩仍是壞笑,但他想想只能點頭。小孩又問,那“狗日×”可不可以說呢?他眼里是真誠的求知欲,久貴這才作勢要打。從這些細微之處,久貴沒完沒了地發(fā)現(xiàn)兒子聰明。久貴說,小唐你看,旭娃子腦袋好用,轉(zhuǎn)得過彎,不像我,硬要像你。我一聽也覺得不對勁,不知他夸我罵我。

他來,我去買四個二兩五的白酒,形似手雷,酒的商標叫軍神。我們就著蠶豆或者花生喝酒,有一搭無一搭聊著,一夜就這么過去。在鷺寨,久貴難得地沒有綽號,因為他名字念起來就像綽號,酒鬼。他埋怨這名字取得不好,久貴,酒鬼,本來不喝酒,現(xiàn)在越喝越鬼。我勸慰他,這名字只是一般,跟有些名字一比,甚至算是好名。我高中時有個語文老師,叫殷道紅。久貴一噴酒嗝,說你別騙我。我說騙你不是人。佴城一中高中部確乎有個老師叫殷道紅,青茬臉,五大三粗的帥哥。聽說他有個兄弟,我們當時還猜他兄弟不外乎叫道白、道青,反正,總不至于叫道黑啵?后來問明白,才知道叫道光。你有什么辦法?人家父親叫家慶。

久貴不喝酒沒什么話說,一喝酒,會問我很多事情。最近,他聽說城里的KTV很貴,請人唱歌比請人吃飯多花幾倍的錢,不能理解,問我去過沒有,在里面唱唱歌,到底有幾多開心。

我告訴他,去過的,但還沒有我倆在這里就花生吃酒開心。我這倒是真話,估計他不肯信。他也確實不信。他想唱歌,因為他嗓子不錯。我說等我賺了錢,一定請你去唱一夜歌。他還是不信。

他好幾次問我,旅游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回答老是不能讓他徹底滿意,所以他老是問。當時怎么回答的,我現(xiàn)在忘了,反正越解釋越亂套。我發(fā)現(xiàn)很多簡單的概念,我自以為很懂,幾乎就掛在嘴邊,一俟說出,硬是說不明白。

鷺寨的人自那天韓家還儺愿以后,就對旅游的事情感起興趣來。起先也聽說過的,但不當回事,那天還儺愿搞得熱鬧,場面大,他們這才相信,韓先讓這回肯定是有大動作,旅游這東西,真要搞起來。村民大都搞不清旅游是怎么回事,聰明一點的就去查字典了解一番,蠢一點的以為韓先讓要買下自己的土地干別的事情。村長村支書就一遍遍地解釋,韓先讓并沒有買下任何一塊田地,他只是取得一種權力,由他把外面的人帶進村做客而已。為此,他每年都要付給村里一筆錢,這差不多就是學雷鋒做好事。大多數(shù)村民聽到這么一說,就放心了,因為畢竟是韓先讓,不是陳繼善,不是飛機卵那些狠人。寒姓人家,小蝦小蟹,不怕他興妖風騰孽浪。

但是還有少數(shù)認為,韓先讓這苕吊,腦子太精明,有好多話眼下肯定不明著說,一旦村子被他承包到手,他還會搞出許多名堂來。別看他以前是老實人,老實人真翻起臉來,天傾一角,地卷妖風。在他們看來,韓先讓搭幫村里賺錢,他賺去一點,村子肯定就會虧一點。既是做生意,要想利己,肯定是要損人,不損人,利又從哪里憑空生出來?持這種觀點的人很快聯(lián)合起來,堅決反對。他們放出話來,要是韓先讓要搞旅游,那么他們也不種田了,要讓韓先讓帶來的人在村子里寸步難行。別說是參觀風光了,那些游客就算是想看牛怎么拉屎,看完后,要掏出衛(wèi)生紙給牛擦屁股才行。游客不擦,韓先讓就要擦。敢不擦!

這一撥人,以匡其、田四毛、塘頌為主。他們個個都不怕韓先讓,因為小時候,韓先讓是被他們打著玩的,要他站著拉屎,他就不敢蹲著撒尿。

那天我在村口碰到韓先讓,他拉我到僻靜地方坐著,明顯有話要說。現(xiàn)在他把我當成自己人,有事情喜歡找我商量。他問我,匡其放出來的話你聽說了沒有?我點點頭。話是好多人說出來的,顯然,韓先讓認定是匡其帶的頭。匡其大名楊宗海,楊是鷺寨人數(shù)排第二的主姓。

韓先讓又說,你看這事怎么解決?

他家的牛又不是進口的,拉了糞還要用衛(wèi)生紙擦。用雷公炮點了插!匡其他們的話,我聽著也不舒服。我又說,你別理這些屁話,他們只是說說,未必真就這么做。

要是他們真這么搞呢?

我答不上來,真沒好好想過。鷺寨的旅游生意畢竟不是我做,我不像他要操這么多心。

他忽然笑起來,像是成竹在胸,然后說,看樣子,我也就是呼寶義宋江,要找個戶俊義,一起搭幫干活,才能鎮(zhèn)住場面,打開局面。

他拿水滸里的好漢打比喻,意思當然就好明白。接下來他又說,你看看,誰才是鷺寨里的戶俊義?

我怎么知道?

盧俊義你怎么不知道?水滸的事情,你最會說,你們一家都會說。盧俊義是水滸里面打架最狠的,你忘光啦?

你認為盧俊義最狠?我這才明白他什么意思,又說,我怎么知道鷺寨誰打架最狠哩?這里的人,你比我了解得清楚。是吧?

韓先讓沒有吭聲,看著我,也是在思考這個問題。他肯定是在把鷺寨的男人們篩查摸排,找出頭條好漢。我又想,既然韓先讓已經(jīng)先搶著做宋公明了,那他來找我問事,又當我是誰呢?智多星無用?神機軍師朱武?還是神算子蔣敬?

我卻只喜歡花和尚魯智深。

鷺寨的人喜歡拿水滸說事,就像西方人言必稱圣經(jīng),老學究言必稱孔孟。

小時候,冬天,我爺爺家的火塘是整個鷺寨最熱鬧的地方。他會講水滸里的故事。火塘一米五見方,塘沿砌一圈紅磚。圍塘坐一圈,一二十個人沒問題,有時候人多,前后坐成兩排,擠擠挨挨,越擠越痛快。他們管這叫“炸豬板油”或者“窖苕種”。火塘邊最好的位置,永遠都留給講故事的人。講故事之前,爺爺會點個人,說今天你出一擔柴。人天天聚到這里,爺爺一人供柴已經(jīng)供不上來,每晚要燒掉百十斤柴禾。被點到名的人都爽快回應,轉(zhuǎn)身就去取柴,不一會挑來一挑兩捆,取一捆也不解開,直接放到火塘。火燒起來,噼噼啪啪,火苗一跳幾尺高,能舔著房頂

接下來爺爺便開始講。……昨天說到哪一段了?他一問,眾人說得都不一樣,因為眾人想聽的段子不一樣,喜歡的段子,巴不得講故事的人天天重復。

在我記憶中,爺爺這一輩子僅看《水滸傳》,不幾乎,看且僅看。這么多年,我親眼見他翻皺了、翻垮了、翻爛了、翻朽了幾套《水滸傳》。父親再給他買一套,因他每天都看,隨便拿起一冊,隨便翻到哪頁,一看就能入定,口中念念有詞。他劈柴搞瞎了一只眼睛,再看那套平裝本的《水滸傳》,看不清了。父親托人買來一套廣陵社的線裝《水滸傳》,十大冊,字大如錢。鷺寨人見我爺爺翻起老書,就夸他長學問了。爺爺老實回答,沒哩,還是《水滸傳》。

如今的冬天,人們圍著自家的火塘,不聽故事了,看電視。但爺爺一只眼看電視,只看得見鬼打架,還是書好,白紙黑字。

雖然讀了一輩子,書里面的字,仍有他不認得的,或者認得后又忘了。我去看他,他會找出一些字來問我。問過以后他叫我拿粉筆寫在門板上。拼音他不會,但切音會的。門板上曾經(jīng)記著:尷尬,狗安狗阿;槨,狗無窩;蹇,鯽魚安;韁,鯽魚昂……大類如此。爺爺覺得記得就擦去。門板只有一塊,新的字要往上寫。但過一陣又忘了,畢竟年紀大了。后來我也覺得爺爺?shù)拈喿x未免過于單調(diào),有心買了另外一些書擺在他案頭,如《西游記》,還有白話版的《西廂記》《長生殿》等一套書,但爺爺拿別的書稍微翻翻,放回去,又把摩挲出一層油皮的《水滸傳》捧起來看。在他看來,所謂讀書就是讀《水滸傳》,所謂故事必然得有一百單八位好漢的身影。

爺爺跟人講水滸,也不須按部就班循序漸進,年輕人點哪一段,爺爺就講哪一段,像電臺里《聽眾點播》。大家喜歡的無非十來個段落,《景陽崗打虎》《沂水殺虎》《林沖起解》《盧俊義起解》《智劫生辰綱》《楊志賣刀》《武松殺嫂》《宋江殺老婆》《楊雄殺老婆》……圍爐而坐的年輕人,結了婚的居多,兩口子難免吵架拌嘴,心里憋屈,點人家殺老婆的故事聽聽,暗自解氣。沒結婚的想聽愛情故事,水滸里面還真沒有,于是點潘金蓮和西門慶那一出。但光棍不喜歡聽《武松殺嫂》,他們說,潘金蓮怎么啦?他不要我要。潘家妹子孩子都還沒生一個半個,就一刀殺了,多可惜啊。武松這撮鳥,哪天碰到了,我?guī)撞竦犊撤?/p>

我爺爺不喜說潘金蓮的事,武松殺嫂時扯開了胸脯衣裳,不慎露點,顯然有誨淫之嫌。那時候一幫村民晚上說水滸,忌口很多,考慮到有女人小孩,男女之事并不隨口就說。往往,爺爺正說著,旁邊的年輕人就輕輕接口搭下茬,畢竟耳熟能詳了。爺爺就讓賢,說,你說你說。年輕人搭下茬順口,真要自個說,錯漏就多了,爺爺就一出一出指正。一部經(jīng)典,爺爺雖不能字字不漏倒背如流,但細節(jié)是不能出錯的,不懂不能裝懂,不記得不能敷衍了事。

韓先讓那時候也喜歡擠來聽,他嗜好跟大多數(shù)人不同,喜歡聽黑宋江潯陽樓題反詩。他說要聽,別人都說不聽,所以爺爺也不好給他一個人講。

這么多年來,鷺寨人總喜歡拿水滸說事。得人幫助,撅起拇指,說,你宋江!孩子不肯放牛,老子就罵,跟牛屁股虧你了?你李逵本事大,給你把刀你去插母老虎屁股。敢嗎?光棍們也拿水滸自我原宥,他們說,鷺寨怎么不行,光棍多幾個有什么了不起?水滸一百零五個男的,三個女的。光棍就是好漢,好漢也就是光棍!

至于誰是水滸頭條好漢,這個爭議就大了,從來就沒個標準答案。大多數(shù)人認武松,但武松砸了孔亮的店以后,半路上竟然打不過一條黃狗,這一點實誠可疑。少部分人認李逵、認晁蓋、認魯智深。李逵殺人最多,殺虎都是滿門抄斬,那叫痛快;晁蓋能托塔,定是李靖轉(zhuǎn)世投的胎,神人;魯智深倒拔垂楊柳,力大無敵,在梁山戰(zhàn)功無數(shù),從來沒死過,最后在六合寺功德圓滿,升仙了。不管認誰,都找得出一套跟別人不搭界的理由。此外,認為是方天定手下石寶的,也頗有幾個,甚至證據(jù)確鑿。因為關勝、魯智深和李逵都打石寶不贏,鄧飛、鮑旭等四五條好漢死在他手上,最后人家還是自殺死的,偏不給仇人報仇雪恨的機會。武功蓋世不說,石寶做人如此灑脫,如此徹底,如何不是頭條好漢?

我不知道韓先讓為何偏偏認定武藝不彰,跑跑龍?zhí)椎谋R俊義是頭條好漢。盧俊義老婆偷漢成癮,燕青研究后認為,問題在于盧員外不親女色,照此看來,他搞不好還落得了陽痿的毛病。在古本《水滸傳》里,盧俊義倒是手刃高俅心腹大將高沖漢,一顯身手,可圈可點。但我爺爺讀的不是那個好漢不受招安,革命到底的版本,他不知道這回事,韓先讓更不知道。

晚上韓先讓帶著老瓢和吊井來到魚塘邊找我。老瓢和我一姓,叫田友泉,“友”字跟我父親一輩。我喊他叔,他一般不嗯,只說隨意。吊井叫常景祥,常也是鷺寨少見的姓,比韓姓多幾戶。韓先讓說過,這么多年了,他在鷺寨一直就這兩個朋友,鞍前馬后。他是這么說的。老瓢以前跟我說過,要是沒他罩著,韓先讓會多挨好多頓打。

韓先讓在魚塘岸沿轉(zhuǎn)了一圈,那天天上有月,而且亮。他轉(zhuǎn)一圈再回到小屋,嘖嘖地贊嘆說這個地方不錯,安靜,鬼打得死人,適合商量事情。那口氣,像是搞革命的。韓先讓帶來了豬頭肉和鹵煮花生,借這小屋打發(fā)時間。我們四個人圍在狹小的方桌邊吃菜喝酒聊天,其情景讓我忽然想到知青下鄉(xiāng),雖然我并未經(jīng)歷知青下鄉(xiāng)的事。

聊著聊著,話題又回到誰是鷺寨頭條好漢。韓先讓問,你們看,誰才能算是鷺寨的盧俊義?老瓢馬上接口說,怎么是盧俊義呢?明明是林沖,八十萬禁軍教頭。韓先讓說,就先當是盧俊義好了,反正,我們扯一扯,鷺寨打架誰最狠。我覺得韓先讓早就把這個話題憋著,找我這里聊個透,一定要找到答案。

他先是跟吊井和老瓢說,可惜,你們倆都不是。

他倆當然不是,要是,事情就簡單多了。吊井患有雞寐眼,白天眼神一如常人,但日頭一落,幾乎就瞎掉,剛才他倆扶著他才能走到我這里。老瓢瘸了一條腿,小兒麻痹癥鬧的,但走路不用拄拐杖。本來他小時候沒有這毛病,他父母兄弟都沒有,但家里養(yǎng)的一只狗有麻痹癥。冬天他抱狗睡覺,取暖,次年自己也就得了這病,疑心是狗傳染的。后來老瓢就恨狗,見狗跑來,左右瞅瞅狗主不在,摸起一塊石頭砸將過去。時日一長,他靶子練得神準,說要打狗眼珠,頂多錯打在眉骨上,絕對偏差不到狗耳朵上去。他扔石頭時,嘴里會冷哼一聲,既不說中,也不說著,而是發(fā)“泄”的音。他一聲“泄”,那邊的狗就慘叫低吠,夾緊尾巴跑開。后來有一次,藤蘿鄉(xiāng)黨委書記來鷺寨檢查工作,我三叔和一幫村干在村口蓮藕塘邊歡迎,人多,狗們也去湊熱鬧,站在人腳下,幫著搖尾,仿佛知道領導來了就有骨頭啃。書記下了車走過來,三叔迎上前去握手,親切地說,謝書記……話還沒說完,忽然腳底下的狗沒命似地亂竄,四散逃開,盤貴家的黑狗還一個猛子扎進蓮藕塘里。

依我看,要拿水滸打比,給老瓢一個沒羽箭的名分,也不過分,但張清空自占得好漢一席,實是小嘍羅了。

而韓先讓,他有點雞胸駝背,兩邊肩不一樣高。和他們比,我只是有點大舌頭,時不時口吃,喝了酒就不了,舌頭忽然流利,跳轉(zhuǎn)自如,但盡說瞎話。一點酒精就能治好的,應該不算殘疾。要是我們四人都殘疾,我便會聯(lián)想起一部武打片,叫《四大殘拳》。假設我們四人各練一門武功,并練出鐵布衫把各自的殘缺處封住,打架合著伙上,應該可以覬覦鷺寨頭條好漢的位置。頭條好漢也不一定只是一個人,三俠五義里面,雙俠丁兆蘭丁兆惠就好意思算一個。

老瓢喝著酒,想了想說,我看,匡其怕是能算最利害的。

韓先讓聽了沒有吭聲。

匡其姓楊,他母親田友芝字輩和我父親一樣,按這個套,匡其算和我同一輩。他的事我也知道一點。他在下面江邊也有一塊田,江邊的田叫江落田,每丘都很小,不成形,但肥沃,不怕天干。有一天他在田里整秧苗,懸崖上掉下來一塊石頭,差點就砸中他。懸崖上面是金塘村。他扯起嗓子沖上面大罵,哪個狗日的滾石頭,老子×死你全家。上面沒回答,又滾下來幾塊石頭。匡其火了,爬上懸崖沖進金塘,見人就拎起衣襟,質(zhì)問,剛才是不是你在陡坎上滾石頭?匡其一米八幾,武高武大的一個人,一臉虬須,那些被他揪住衣襟的金塘人不敢掙扎,低眉順眼地向匡其打保證,不是我,不是我。匡其在金塘村起碼揪了二三十號人,沒有問出結果,只得從懸崖上下來,繼續(xù)耕他的田。石頭也再沒見滾落下來。

韓先讓說,匡其頂多就算是李逵,有蠻勁,欺負膽小力弱的,哪能算頭條好漢?哪能充當鷺寨的盧俊義?

吊井也說,好多事還不是他說的?那次他到金塘,畢竟沒打起來,要是打了,活著回來,我服他。揪了幾十個人,也是他自己說的。一會兒說三十幾個,一會兒又說五十幾個。

韓先讓說,先不說匡其,還有沒有別的?

要是匡其真的是頭條好漢,韓先讓最不愿意。韓先讓要找個人搭手做生意,為的就是治住匡其這一伙。老瓢還不清楚這層意思。

吊井又提了一個,蕩毛。蕩毛大名楊永年,也是三十好幾,但比匡其大一輩。他十七歲就結了婚,現(xiàn)在,兒子四拿已經(jīng)讓一個沙底溝的妹子墮了兩回胎,讓蕩毛頭疼不已。蕩毛女兒楊笛抽條抽得也快,現(xiàn)在他又要護著女兒,使她不被青皮混子瞎泡。蕩毛個子不太高,但很寬,比高比不過鷺寨很多人,要是拿高乘寬比體表面積,他應該數(shù)著第一。因為總要死人,每個村都要挑出一幫最有力氣的男人抬棺材上山,全挑有力氣的。抬棺材一根龍骨兩根橫杠四根支杠,每根支杠前后壓兩個男人,共計八個,號八大金剛。蕩毛小時候最大的理想就是加入八大金剛,結婚前就躍躍欲試。但他個比別的金剛矮半頭,別人不要他。結婚那年,他鞋里墊了五雙鞋墊,硬是要當一回金剛,發(fā)了幾包煙換來一個位置。那次死的是飛機卵的叔叔兵暴,埋在吊馬樁,路又遠又陡,蕩毛咬著牙支撐全程,棺材撂地時吐了幾口血,但以后他就像吃了豬快長似的,見天就長膘,很快渾實起來。差不多有二十年了,蕩毛一直呆在八大金剛里面,和他一起當金剛的,已經(jīng)歇火了十幾個人,就他這么多年一直沒有被換下。現(xiàn)在,他位列八大金剛之首,有喪事,死者家屬先去找他,抬完了棺材,酬金也是一把塞進蕩毛手里,由他去分。

吊井提了蕩毛,韓先讓又搖頭,說蕩毛空有一身力氣,脾氣倒蠻好,火性不夠,怕只能算是魯智深。

老瓢又參言,蕩毛膽子還不大,怕蛇怕得要死。有一年,大家一起到對你沖那邊砍火畬燒山辟地,老瓢在地洞里掏出一條三尺長的青草標,隨手一扔扔到蕩毛的脖子上。那蛇無毒,一管青綠的皮色煞是漂亮,像家養(yǎng)的一樣溫馴,但蕩毛還是嚇得鬼喊鬼叫。之后有個把禮拜,蕩毛也沒回過魂。蕩毛老婆去藤蘿寨請了吳道士來家里,做了一堂法事,替蕩毛鎮(zhèn)魂,蕩毛才恢復以往的氣色。請吳道士的錢是老瓢付的,賣了一對皮特蘭花豬豬苗,才夠。

我問,既然蕩毛膽子這么小,怎么還要爭當金剛抬死人?

老瓢說,這還不明白?人沒什么就想要什么,沒膽的最想練膽。

這么解釋,倒也順理成章,我點點頭。照這么說,蕩毛沒有膽色,肯定算不上頭條好漢。好漢首先要有一身肝膽,越是危急越顯穩(wěn)重。

正說著,我堂哥久貴又來了,看見小屋子里這么熱鬧,擠著坐下來,給自己倒酒。吊井就說,要說膽子大,久貴豈不是算一個?久貴身板也大,力氣有一把,身手也靈活……

久貴膽子大,是事實。他不知道,他是我從小就崇拜的人,什么樣的非凡事情都敢做。最陡峭的懸崖神龕巖上的杉樹,就他敢爬上去砍,砍倒了扔在崖壁上,過幾天曬干了,挑回來當柴燒。村里人說神龕巖是久貴的,用不著劃分,也沒人跟他搶。他上去砍柴,我親眼看過多次,那么懸的崖壁,他不借助任何工具,壁虎似的往上攀,看著慢,眨眨眼又爬高了不少。換是外國人,爬懸崖那叫極限運動,挑戰(zhàn)自我,超越極限,得來很多意義。但我堂哥久貴爬上去,就是為砍幾擔柴。還有,他排啞炮的事情在鷺寨也是婦孺皆知。八年前,鷺寨修穿山渠,引牛堰水庫的水進村時,男人們都要出工,天天要放炮。村里本有兩個排啞炮的好手,志國和志國媳婦。但有一天中午,志國媳婦突然喝了幾口農(nóng)藥,志國送她去了縣里的醫(yī)院。午后,兩個人都上不了工。三叔是村長,負責管工,那天下午頭一排炮里,就有一響啞掉了。要去請人排,起碼窩半天工。三叔問誰敢去。沒人敢去,三叔硬著皮頭自己要去。

排啞炮的辦法要說也簡單,大家天天看著志國兩口子搞,仿佛沒什么技術含量。啞炮的成因,大都由于一排炮有七八響,導火索長短不一,先響的炮炸開石頭落下來,將未燃盡的導火索砸熄。有時,石頭壓住導火索,里面火線燃得極慢,但將壓著的石頭移開,火線又迅速躥動起來。排炮手走過去,見導火索壓熄了,就省些事情,若是沒熄,就一把扯出導火索,或者躲起來任它響。過一陣,響或者沒響,都徹底安全了,再拿勾條撬出炸藥和雷管,不留隱患。

三叔剛要走過去,久貴拽了他一把,然后欺身向前走。他很快找出了啞炮的位置,移開壓在導火索上的石頭,沒經(jīng)驗,無法判斷導火索的狀況,便跑回來躲在低凹處,看它響不響。過一刻鐘,炮也沒響,久貴拿著勾條又要往炮眼走去,準備取炸藥。剛一站起,啞炮響了,他臉上挨了幾記飛石,幸好沒劃破皮。在場所有的人被嚇得臉色一片慘白,回過了神,才想到恭喜久貴撿來一條命。

過得一個鐘頭,又碰到一顆炮沒響。這次用不著三叔再抓壯丁,久貴主動說,還是我去。別人說你行嗎?久貴淡淡地說,剛才死不了,現(xiàn)在更死不了,哪有一天兩顆啞炮迎著人響的道理?我就不信這個邪。但三叔說什么也不敢了,寧愿窩小半天的工,也要等志國明天回來,或者去外村請排炮手。

吊井提了這個醒,韓先讓眼睛就開始亮了。久貴喝了幾杯酒,吃了半個鹵豬拱嘴,問怎么啦。韓先讓單刀直入地問,久貴,就問你一句話,你搞得贏匡其不?

匡其?換個人都還可以,他我不敢。久貴也坦率地回答說,我們鬧過槽,好幾次都沒鬧贏他。

我估計“鬧槽”這個詞,原本是指某種牲畜某種特定的行為,鷺寨的人轉(zhuǎn)借過來,安放到男人們身上。鬧槽是村里男人經(jīng)常要搞的事,一般是傍晚,干一天活閑下來時,在曬谷坪,在草地上,在村小的籃球架下,說鬧就鬧起來。鬧槽的兩個男人,表面看似是嬉鬧,嘴里都說不當真不當真,誰當真誰是地上爬的,其實鋼牙暗自一咬,眼里透著陰狠,都想在嬉鬧中搞贏對方。以后,萬一彼此鬧翻了臉,真到動手的份上,自己就多占一份心理優(yōu)勢。

韓先讓的眼神當然是瞬間又黯淡了下去。

我忽然想起一個人,就說,窩火算不算?

窩火陳繼亭,原叫雞鬼,不知哪時起人人叫他窩火。他中等身材,但跟苗巫學過苗拳。有一次在界田垅集,領著四五個鷺寨后生,打得界田垅十七八個青皮掉頭往后頭跑。主要是他一人厲害,沖在最前頭,一路苗拳耍出去,那動作看著還有點笨拙,跟電視劇里的武林高手一比,簡直難看死了。但是管用,他的拳挨到界田垅青皮身上,真能騰起氣浪。界田垅后生跌在地上,竟認為自己不是被打倒的,而像是撞上彈簧彈翻的。窩火彈翻了前面幾個青皮,后面的青皮就掉頭瘋跑了。那一架打出了威風,此后界田垅生意人見是鷺寨人買東西,講起價來嘴皮子都哆嗦。窩火有武功,又不懂得武德,恃強凌弱欺負人。而且,他心性極重,爭強好勝,干什么事都只能贏不能輸。他家的狗和別家狗打架,打贏了他就笑,打輸了他就宰了吃肉。終于,他養(yǎng)出了一條大狗,和他一樣狠,全村的狗聽窩火的狗一嚎,就垂下尾巴貼著墻走。在鷺寨,窩火和他的狗一起感受著無敵的寂寞。有一天窩火聽見屋外塘里水鴨子叫得心煩,就吆狗撲下水咬鴨子。大狗跳下塘去,咬死了吊井家兩只水鴨。從此以后他逢人就說,一般的狗打架狠有什么了不起,我家鈍皮可以撲進塘里捉水鴨。

這樣一個人,他們怎么沒想到呢?

現(xiàn)在,吊井老瓢還有久貴都知道韓先讓心里打著什么算盤,聽我提起窩火,就整齊地笑起來。他們這才告訴我,匡其和窩火以前關系并不好,但前年兩人在曬谷坪扳扁擔,扳壞了一根扁擔還沒分勝負,兩人便稱兄道弟了。匡其的兒子還拜窩火當寄爺(干爹)。

我在鷺寨時間不長,哪知道這些分分合合的事情?

酒又喝了一陣,還是韓先讓忽然想起來,說,志國怎么不行?怎么就沒想到他呢?

大家也并不看好,志國排排啞炮,是有幾分膽氣,但他空有一副大身板,從沒打過架,甚至不喜歡跟人鬧槽,人家鬧起來他看都不看,勾著腦袋往家里走。韓先讓就說,你們忘啦?有一年冬天,他從阿拉營回來,在真話坳和那怪物搞了一個晚上。

這事情,我當然也早就聽說了。那次志國去阿拉營排炮,回來晚了,過了江走到真話坳時天已全黑,伸手不見五指。他循著記憶踩著山路,迎面忽然吹來一陣疾風,還有莫名的響動。他以為是另一個人在走夜路,便打個招呼,提醒彼此別撞著了。沒想風越來越急,忽然有個巨大的東西撞在他身上。他哪敢怠慢,想都不想,下意識張開手臂摟死對方,對方也伸出利爪在他背部抓撓、撕扯。雙方一扭動,全都跌到坎下的泥地里。志國排炮的,身手靈便,迅速調(diào)整身姿,用頭皮頂著對方的下巴或是下顎,拼了命往上頂,能消耗對方大半氣力。他雙手再怎么用力,也摟不住對方渾實的腰圍,但不敢有半點松動。對方被頂了下巴,沒能發(fā)出聲音。志國感到手上摸著的,既有毛,又有鱗片。雙方抱摔一陣,力氣均等,便陷入僵持。事后,志國說,那一夜長于百年。天麻麻亮起時,村那邊有了人的聲響,志國的老婆叫了人一起來尋他。志國抱著的那東西又掙扎起來,志國一身力氣已經(jīng)耗盡,干脆伸開雙臂。那東西愣了一會,倏地一聲鉆進旁邊一條水溝,平靜地離去。自始至終,志國都搞不清那是什么東西。天完全亮了以后,人們按志國的講述,又去到那地方。泥地里壓出兩個鮮明的坑,一個是志國的,另一個有一歲半的黃牯那么大,坑里果然找出了鱗片和毛。毛如敗棕,鱗片有油粟子那么大,顏色也類似,而且一端鋒利,刀一樣,輕易就豁得開人皮。志國身上傷痕累累,一個多月后才開始干活。那以后,他排啞炮更是得心應手,以前扒石找啞炮口,他都小心地匍匐在地,現(xiàn)在他蹲在地上,拽導火索就像拽涼薯一樣輕松。

韓先讓說,志國雖然沒有打過架,但有了那一晚的事情,身上肯定得來平常人幾輩子修不到的能耐。

吊井說,說了半天,你歪起腦袋挑來挑去,人家憑什么就幫你干事,去跟匡其過不去?

看樣子,也就志國了。志國這人,沒人摸得著他底細,村呆這么多年,竟然連綽號都沒有,真讓人摸不透。我看,他倒更像是入云龍公孫勝。要是鷺寨真沒有盧俊義,活該公孫勝來裝裝神弄弄鬼。韓先讓口氣勉強,表情有些無奈,可能是覺得把握不大。接著又說,有些話,這里說說,別傳出去。我找出頭條好漢,就讓他當傻鳥公司的副總,或者是保安主管,每月也不要干什么活,白拿一份工資。你說,志國能不幫我對付匡其?

老瓢說,志國……

韓先讓說,你別忘了,志國不光膽大,有經(jīng)歷,而且見不得錢。

志國見不得錢,和他排啞炮一樣有名。他在藤蘿寨排炮時,認得一個有錢人,他有心巴結,討些好處。明知那人有老婆,還把自己小姨子介紹去給人家當二奶。他老婆就是因這事喝了農(nóng)藥,幸好是敵敵畏,要是甲銨磷,志國現(xiàn)在想排啞炮玩都沒得心情了。

老瓢又說,搞了半天,你不是要找頭條好漢,是要找人對付匡其嘛。你早點說啊。

韓先讓說,看樣子你想到別的人了?

你每個月能開保安隊長……主管多少錢?具體點。

一千以上,一千二。要是情況好起來,別人有得加,他照加。

不別的,你看我怎么樣?老瓢把臉揚了起來。

我看你……久貴搶著說,叔,我看你幾杯酒一喝,腳好像不瘸了,是的啵?

所有人都笑。我想不笑,因為老瓢表情忽然認真起來,再怎么說他是我叔。但我還是笑了,像是有人用細毛刷子撓我夾肢窩窩。

老瓢其實已經(jīng)當真了,不是開玩笑。那天在小屋子里,眾人喝了酒,他一認真我們就笑,他便收了聲不再說。第二天一早,他又找到韓先讓說到這事。他明確地說,昨晚上我不是喝了酒說瞎話,匡其有什么了不起?有勇無謀之輩,老子真要弄他手腳,他也就像只狗。信不信?韓先讓不肯信,話說起來容易,但匡其和老瓢站在一起比一比,讓別人押錢,像押斗雞一樣買哪邊贏,沒有一分錢會押在老瓢頭上。

韓先讓說,老瓢,不是我不相信你。我這個事關重大,不能讓你試著玩。要是你試不好,匡其反應過來了,我的旅游生意還怎么搞?

老瓢說,你想想,陰槽可以幫我,不是我一個人。

陰槽田友昌,是老瓢的哥哥,說話這年,他有四十多了,仍是一條光人。陰槽和老瓢一點不像同胞兄弟,他身板大,不瘸,二十來歲時也是個好后生。陰槽當時和人鬧槽,從沒有輸過,一般人挨不過他兩回合,而匡其當時只是半大小子,沒資格跟陰槽叫板的。陰槽手腳勤快,跟著飛機卵的兒子田友量到城里接工程造房子,幾年下來就掙了一輛拖拉機。那還是一九八〇年代末的事,有這氣象,發(fā)家應是指日可待。他和人換工建起一幢石頭房子,漂亮,還從貴州弄來一個女人,特別漂亮。據(jù)說,現(xiàn)在的陳雨蓮拿到過去跟那女的一比,也只能是燒火丫鬟。陰槽要是把這個女人娶到手,那這女人肯定是鷺寨有記載以來最漂亮的女人。他們都這么說,我沒見過,問那女的長怎么樣。他們有的講像香港女星朱茵;有的講像《陀槍師姐》里的衛(wèi)英姿,這港劇當時正天天播著,在鷺寨享有極高的收視率,演員叫蔡少芬;還有的偏說那像莫文蔚,瘦高,肯定下不得地,干不得活,一看就敗家。我一聽,乖乖,這女人真是不簡單,只她一個,就能把《大話西游》里的女角全配齊。老瓢還說那女的像劉曉慶,讓我徹底想象不出那女人長什么樣。陰槽再好,這女人卻不是真心跟他過日子,有一天卷錢跑掉了。陰槽從此心灰意懶,顧不上發(fā)家,成天地喝酒,喝多了便和衣睡,衣服從不洗,邋里邋遢,成為村里一大懶漢。有的傍晚,他醒了酒出門走走,那些準備鬧槽的后生就向他挑釁。說到鬧槽,陰槽實在是一個標高,向收山的前輩挑釁,有刺激,后生們都想鬧贏了他,爆得鬧名。陰槽不拒絕,酲酲地走過去,擺開架勢,別人一動手他就門板一樣摔在地上,爬起來讓對方接著摔。摔了無數(shù)次,陰槽越摔越笑,摔他的后生卻心里發(fā)毛,討?zhàn)埐桓闪恕?/p>

我記得,有一年春節(jié)回鷺寨掛墳,經(jīng)過陰槽家的石頭房子。主人家人氣衰弱,那石頭房子早早顯出頹敗,縫里長草,屋腳泛起提燈蘚、狗尿苔和鬼傘菌。有點歪斜的門上貼著對聯(lián),字跡也是歪扭:仙李盤根調(diào)國脈,嬌楊擅寵起妖風。這是《笠翁對韻》里搜集的原句,只不過把“邊風”改為“妖風”。《笠翁對韻》這本書是韓先讓家存著的,民國時期出的線裝本,“文革”時躲過了一把火,后來很多年全村都用它,一到過年,就去韓家借來寫對聯(lián)。這書本是教人寫聯(lián)對字的,但是鷺寨人學不來,抄上面原句,有時候上聯(lián)抄來“天對地”,下聯(lián)配上“雨對風”,只要門框上貼有兩條紅紙就行。陰槽還算是把對韻看懂了的,他將自己比作李隆基,將那女的比作楊貴妃,敗家的事全賴女人頭上。

老瓢跟韓先讓說到陰槽肯幫忙,兄弟兩個把匡其對付下來,韓先讓還是將信將疑,說匡其現(xiàn)在還能打架嗎?像一只敗筒子雞樣。敗筒子雞就是斗敗的雞,雞打架全靠一鼓作氣,勝一架就想打二架,但一旦被別的雞打叫了,從此就氣息奄奄,壯不起膽氣。老瓢說,我家陰槽酒是喝得多了點,但從來就沒人打贏過他。再說,他身胚子還在吧?坐下來堆得起好大一堆,站起來夠鋸五個馬桶。

韓先讓說,這事不慌,搞穩(wěn)了再動手,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老瓢卻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他說,苕吊,你是吃飽了不慌,我已經(jīng)三十有五了,有你給我開工資,搞不好我就能弄來一個女人生孩子。至于陰槽,他縱是不想結婚,但只要手里有錢,渠坪的集他還是喜歡去趕一趕。我們都是人!

見韓先讓猶豫,他又說,要不這么的吧,搞一桌飯菜拉匡其來喝酒,我就能把這事情辦下來。要是辦不好,匡其還敢囂張,這頓飯菜算我的。要是事情擺平了,錢你要找給我,匡其產(chǎn)生些醫(yī)藥費,估計也不多,我頂多弄他個半死,這錢也要算你的。

老瓢話都講到這份頭上,韓先讓再不答應,仿佛就有點不是人了。他只提醒,老瓢,這種事情你要慎重,計劃透了啊。老瓢滿有把握的說,我辦事你放心好了。

老瓢平時死眉爛眼,真想搞一件事,他就風風火火,瘸著腿去界田垅集割了肉,各樣鹵菜,還叫吊井挑了兩件啤酒。界田垅的啤酒,每瓶比陳家雜貨店便宜個七八角,兩件下來也有十好幾塊。老瓢已經(jīng)想周全了,地點不在自己家,而是在吊井家。要在自己家,分明擺的鴻門宴,要在吊井家,就更像是突發(fā)事件。

人也不多叫,除了老瓢陰槽兩兄弟,就我和吊井,四個人算是一邊。估計匡其會帶兩個人來,田四毛和塘頌,老瓢說他們?nèi)齻€人穿一條褲。老瓢邀他們下午三時過來,下午兩時,我和吊井先聚齊了,圍著桌子坐下來,。陰槽還沒來,老瓢罵他沒有時間觀念。然后分配任務。他指著吊井說,萬一有事,你對付塘頌,沒問題?吊井笑笑,說反正你別搞到天黑的時候動手,要不然,動手前別忘記開電燈。老瓢點點頭,又對我說,四毛,你沒問題吧?

我沒想到自己也要領任務,吃了一驚,我說四毛跟我一姓啊。

老瓢說,匡其還算我外甥哩,有卵辦法?鷺寨就這幾姓人,打起來誰還記得自己姓什么?

我說我不會打架。

老瓢就笑,不一定要打,你們主要看我動手,水滸里頭,這就叫掠陣,曉得啵?再說了,真要動起手來,我看你有田四毛兩個粗,還怕他?

田四毛從小有病,瘦得脫形,走路像無常那樣飄來飄去。鷺寨的男人喜歡拿田四毛當成一種標準,要說誰厲害,便掰著指頭估算著,嗯,盤貴怕是能對付三個田四毛。或者說,蝦弄再不行,也能抵兩三個田四毛吧?反正,瘸子老瓢至少都認為自己抵得過兩個田四毛。換成匡其呢,少說要抵四五個田四毛。現(xiàn)在要我對付一個田四毛,他們認為不是問題。但我還是搖搖頭。

老瓢嘆口氣,叫吊井把住在近旁的明魚蝦弄兩兄弟,隨便找來一個,整好湊夠一張八仙桌。吊井走了以后,老瓢揶揄地跟我說,小唐,你看,等下我們湊夠八仙,你看樣子只能當何仙姑了。何仙姑就何仙姑。我笑著回應,心想,要是何仙姑長成我這模樣,那八仙肯定湊不夠兩桌麻將了。

蝦弄找來以后,老瓢把事情一擺,他就興奮,說好得很,田四毛不夠我打,換塘頌給我,景祥對付田四毛。

沒想到拉來一個人就用得著,我懷疑要是匡其先把蝦弄邀過去,激他幾句,他也會幫那邊過來打老瓢。鷺寨的男人就是這樣,墻頭的草一樣,根下無土,風吹哪邊順著倒。一想,我自己還不是一樣?

陰槽遲遲不來,我就問老瓢,你跟陰槽叔說了嗎?老瓢有點餓,抓一把過油花生米往嘴里拋,慢騰騰地回答我說,沒哩。我說,那他還不來?等下匡其他們幾個,就該來了。老瓢不耐煩地說,我和他親兄弟,用得著打招呼?只要是動手,他哪肯看我落到下風?不用說的。我說,他中午是不是喝醉了?我去叫他一下。老瓢說,今天有酒,我們啤酒,專門給他買了四個軍神。不來?你等著看吧,關起門他都要撞進來。

陰槽幾乎是和匡其一起到的,吃起飯喝起酒,老瓢一直沒跟陰槽提今天要干的事,也沒機會。陰槽只顧喝酒,不說話,二兩五頂多兩口。別人喝白酒臉皮要皺一下,像是喝藥,或者嘴皮抽一下,像是被開水燙,陰槽都沒有,他喝酒端起一次性杯,舔一下就了掉半杯。話一開始是拉拉雜雜地說,說年成,說女人,說陰槽每次去渠坪,是不是找同一個女人,說老瓢為什么不敢打窩火的狗。老瓢說窩火的狗也打過,起碼打了兩次,你們沒看見。陰槽不回答,只是笑。問急了,他說是丑事,我知道是丑事。他喝酒臉不紅,說了這一句,臉唰地紅了半張。發(fā)問的是匡其,他趕緊說,叔,不是這個意思,下次要去一起去。不丑。狗都能干的事,人為什么不能干?難道我們不如狗?嗡?

陰槽虎起臉說,是丑事,狗日的,不提了行不行?

鷺寨男人互相罵狗日的不動怒,男人們一邊對罵狗日的,一邊哈哈哈笑得歡暢;但×你媽不能當面說,要不然別人不好意思不動手。匡其見陰槽冒起火來,就換別的話題。鷺寨總是有很多話題,比如說我二十七了還找不到女人,他們認定,這也跟鷺寨有著什么關聯(lián)。鷺寨自古盛產(chǎn)光棍。

啤酒喝得很快,幾個男人不多時就放完了一件,開第二件,喝的速度絲毫不見放緩。老瓢將喝空的啤酒瓶都收攏,擺在自己腳邊。說著說著,自然又提到韓先讓要搞旅游的事,這是鷺寨近一段時間以來關注度最高的事件。一說到這個,匡其免不了又說起損話,說韓先讓的腦袋要么是被鬼摸了,要么就是肚里揣著鬼主意,別人都摸不透。他也照例把諸如讓游客給牛擦屁股的想法,再說一遍,讓人加深印象。

匡其嘴里損著韓先讓,忽然想起他跟老瓢關系不錯,又說,瓢叔,我知道你們的關系。我不是說他人,只說他干的這事情。

老瓢說,你說,你說。

匡其說得更起勁,田四毛和塘頌兩個聽他說了好多遍,還是不停地笑,像是給講相聲的捧臭腳。我不知道該不該笑,怕笑起來顯得立場不堅定,但我見吊井和蝦弄都笑,于是我也笑起來。匡其說出來的損話,他們聽多了,但有好多我還是頭一次聽。我覺得匡其損人真是厲害,要他多認幾個字,我可以教他寫小說。

老瓢忽然打斷了匡其,說,匡其,我看人家韓先讓想搞旅游,未必不是好事,你可能沒搞清楚。我倒是巴不得能有外人來,多有幾個女游客,我樂意看看她們的好模樣。再說,他還要招一幫女導游來這里導客。我們村里光棍多,多招些妹子過來,只能是好事。

匡其說,萬一,這事情把鷺寨搞壞了呢?

老瓢就笑,說,韓先讓也是我們村里人,你一心想鷺寨好,人家難道就想搞壞?鷺寨現(xiàn)在這個樣子,要田沒田要水沒水,光棍有幾十號人了,還能壞到哪去?佴城又不能把鷺寨單獨撕下來,貼到非洲去,是不?

我說,人家非洲起碼有十來個國家,日子其實比我們中國不差,要比鷺寨好的,那就有幾十個。

老瓢說,看看,小唐說得對。鷺寨搞到這副田地,貼到非洲都不怕了,還怕韓先讓搞搞旅游?

好的,你說搞就搞。匡其也不強爭,掉轉(zhuǎn)舌頭說,搞旅游是好事,可以解決就業(yè),苕吊自己說的。正好,我媽現(xiàn)在下不了地,閑在屋里又不舒服。我看,讓苕吊請她去當導游倒是不錯。工資不要多開,一個月兩千也就差不多了。

老瓢微微一笑,又說,匡其,我有一說一,你媽年紀有些大了,導游還是要請小妹子來搞。

年紀大了又怎么樣?匡其笑著對塘頌說,真搞不懂,苕吊是要搞旅游,還是要搞妓院。

塘頌呢,這時他嘴里塞滿了鹵肉,狂點頭。

老瓢說,匡其,你媽我應該喊姐的,她年紀是有點大,普通話又講得不好,我不同意她當導游。

我媽要干什么事,需要你同不同意?我媽竟然是讓你拿來同意不同意的,呵呵哈哈,我長到今天才知道。老瓢,我敬你叫你一聲舅。你是不是喝多了?

老瓢悶聲悶氣地說,我就是不同意。

匡其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說,老瓢,我再叫你一聲舅,你要管我媽的事,那么,我看你最好是在我腦門上敲一瓶子。你要是敢敲,我就不吭聲了。說著,匡其把自己的腦門露了出來,往前面杵。他的腦門又寬又圓,分明就是敲瓶子的好地方。

真的么?老瓢拎著一瓶沒開啟的啤酒站了起來。他站起來,身子歪著,比匡其矮一個頭。

真的,我就怕你敲不下來。匡其說著,又把腦袋矮下來幾分,像是擔心老瓢敲不到要害。而塘頌和四毛,他們一邊吃一邊看一邊還笑。這種情況,仿佛是讓老瓢陷入了被動。老瓢臉上確實有些受窘,說不了話,匡其他們就笑得更歡了。他把腦門又往前杵了幾寸,還挑逗似的扭了扭脖子。

老瓢仍舊操著被逼無奈的表情,把瓶子舉起來,兩只手都展開,有點像太極拳里面的白鶴晾翅。匡其呢,他還在扭脖子,腦袋越晃越圓。田四毛笑得打起了噴嚏。陰槽吃著酒,不耐煩地跟老瓢說,友泉,你是長一輩的,鬧什么鬧啊?老瓢說,哥,喝你的酒。陰槽就埋頭繼續(xù)喝,他已經(jīng)喝到第三瓶。

啤酒瓶懸在空中,老瓢臉上呈現(xiàn)出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表情,像是雕塑。匡其等不及了,稍微抬起頭用眼角余光看看老瓢。他看到的情況當然和我一樣,老瓢凝固的臉上突然泛起一絲慈祥的微笑。匡其情知不妙,卻來不及躲避了。脖子這東西,總是不及手腳來得靈活。要不然,到井里打水也犯不著用手扯吊桶了,直接用脖子當作轆轤絞麻繩就行。

隨著泄的一聲,那一瓶子劃一道弧線砸下來,敲偏了幾分,砸在匡其左側(cè)頭顱上,發(fā)出迸裂的聲音。墨綠色的碎片稀里嘩啦地散開了,淡黃色的啤酒潑濺得紛紛揚揚,到處都是。泡沫在半空中生成,白花花的。但匡其腦袋肯定非比常人,這一瓶子砸下去,他非但沒被敲暈,還跳起來罵道,老瓢,你狗日的,真打啊!

你也真是的,難道我是和你狗日的開玩笑?老瓢聲音仍是有點無奈。

匡其號叫著,做勢要撲過來報復老瓢,陰槽用身板把他堵住了。

陰槽叔……匡其咝著氣說,你看見的,是他先敲的我。

陰槽說,是你自己叫他敲。

匡其也就不說話,要掀開陰槽。陰槽比他稍矮,但身坯子顯然有一比,說一個像牛牯,另一個也絕非牛犢。兩人不吭聲,較上了勁。我們別的人都傻看著,根本不存在群毆跡象。陰槽忽然哼了一聲,匡其就倒在了地上。

匡其嘴里罵著×你媽,×你們媽,手撐地上要爬起來。

老瓢就說,匡其,你狗日的竟然罵我娘,就是罵你外婆,罵你娘屋祖宗。你要敢爬你來,我就許你死!

我從沒見老瓢發(fā)出這么雄壯的聲音。鷺寨的人罵架時從不說要你死,而是說許你死,仿佛讓人家死還是一種額外的恩賜。

匡其哪里肯信?偏要站起來。站起來還沒有挺直身板,老瓢泄的一聲,抄起一枚空啤酒瓶,像扔手榴彈一樣扔過去。這下砸中匡其腦門正當心,匡其怪叫著再次跌坐在地上。但好漢就是好漢,他忍著巨暈,掙扎著還要再站起來。這下若是站不起來,以后在鷺寨腦袋就不好意思抬得幾高了。

老瓢又是泄的一聲,其實瓶子沒有扔出去,但匡其趕緊趴了下去,埋著腦袋,不敢再動。

匡其趴了有一分多鐘,我們都站著看他。傻站著也不好,不知是誰先笑起來,有可能還是塘頌或者田四毛,然后,一發(fā)不可收拾,我們?nèi)夹α恕?/p>

匡其被抬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住了幾天院。

回頭,匡其家人要找老瓢的麻煩。我們一起喝酒的人都親眼看見的,證明說,是匡其自己要老瓢打他,他腦門杵在老瓢眼皮子底下,老瓢正好又把酒瓶子舉了起來。舉起來后,匡其的腦門子反而杵得更近了了。當時,是老瓢先被匡其搞得有點下不來臺。又說,都喝了酒,喝多了。而且,匡其還罵了老瓢的娘。這就不對,老瓢再怎么說,也是比匡其長一輩的,這一通牛日狗爬的,就全亂套了。

匡其母親找我三叔幫裁決這件事。三叔說,喝酒打架這種事情,說得出誰對誰錯?這樣吧,醫(yī)藥費和誤工錢,你們都算在老瓢頭上。這個老光棍,看樣子是找不到老婆,找其他的渠道發(fā)泄了。但是,有一句說一句,他就是要發(fā)泄,怎么敢盯著你家的大個子匡其?你想想,肯定是匡其把他惹毛了。老瓢原本是脾氣多好的一個人啊,只撿石頭打打狗,哪回見他打人?

他又說,嫂子,我們都是田家人哩,打來打去打成仇,一個寨子住著,總歸是不好的。老瓢兩兄弟都找不到老婆,你們體諒點!

匡其其實也沒什么大礙,紅腫瘀血外帶點腦震蕩。他母親點點頭,認可我三叔的調(diào)解。

醫(yī)藥費和誤工費,韓先讓都痛快地掏。韓先讓叫上我和吊井,連同老瓢,各自拎一袋花錢不多分量十足的東西,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看匡其。匡其耷著腦袋坐在床鋪上,木然看著我們魚貫而入。韓先讓老遠就說,匡其兄弟,不要起來不要起來。

我看不出匡其要站起來迎接我們。

哎,那天的事,也怪我,要是我也在場,一定不會讓你們打起來。我那天牙齒疼,不能喝酒,喝酒也不頂你匡其半個。呵呵哈哈。韓先讓又說,匡其兄弟,要是你沒意見,過幾天我就帶游客來鷺寨了。

匡其沒吭聲。

韓先讓也不在乎,接著說,你家位置比較好,把大門弄開,就可以做生意咧。到院子里擺幾張桌子,開一家農(nóng)家樂飯店,呶,賺不到錢你找我。

匡其說,好的,苕吊,我就麻起膽子沾你光啦。

老瓢在一旁說,現(xiàn)在村里人都叫他韓老板。

韓先讓趕緊說,不要這么說,你喜歡怎么叫就怎么叫。你還是繼續(xù)叫我苕吊好了,我聽著會覺得很親切。

我偏要叫你韓老板。韓老板!匡其說著就嘻嘻地笑了起來。

責任編輯? ?侯建軍

責任編輯? ?藍雅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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