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曉蘭 趙焰
丘曉蘭:你認為自己是作家嗎?請問是什么時候,什么因素使你走上寫作的路子?
趙焰:為什么要標簽化?我其實不太喜歡“作家”這個詞,我更喜歡的,是“寫作者”這個詞。因為相比前者,后者顯得更加平實,也更加平等一些。“作家”這一個詞,太文藝腔了,也有些矯情,透露著某種優(yōu)越感。我喜歡文藝性很強的東西,可是我不喜歡文藝腔。文藝腔是一種很小氣的東西,流于表面,比較做作,我不喜歡小氣和做作的東西。“作家”這一個詞,在我看來,就有文藝腔。寫作要避免文藝腔,我覺得很重要的一點是:寫作者一定要有深度思考,要有思想的力量,要有真情實感,你不能靠激情而寫作,也不能靠情緒來寫作,更不能靠裝模作樣來寫作。你需要獨立思考,需要深度的認識,需要思想的哲學性。有哲學性,方能思想博大和深厚,方能避免文藝腔。
我不以為自己是作家,只是一個寫作者。我之所以寫作,只是寫作比較適合我而已。人生一世,想干的事很多,可是很多事干不了,很多事不能干,很多事又沒有時間去干。寫作是我人生中的緣分,也可能是重要的緣分。我需要表達,需要思考,于是不可避免地借助于文字。
我不是專業(yè)作家,也不是系統(tǒng)內作家。我有自己的工作,寫作是純粹的愛好,不需要靠寫作謀生,去獲得一些功利性東西。我只是用它去發(fā)現、去尋找,也想寫出自己認為好的東西,或者以寫作來打發(fā)光陰。總體上,我覺得自己一直是為心靈而寫作,為自己的感受而寫。
我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出生的人,我小的時候,父親當時在文化館、圖書館工作。這對我們那個時代的兒童來說,分明是“天意垂憐”。因為當時的環(huán)境,人們遭遇身體和心靈的普遍饑渴。我一直有書讀,是多么幸運的一件事。小學時,我就讀了《說岳全傳》《水滸傳》《三國演義》《紅樓夢》等。到了高中后,一般的古典文學作品,我都看過,或者說翻過了。當時出版的很多外國文學作品,如《復活》《紅與黑》等,也讀了一些。我上大學時,讀的是中文系,當時老師開的書目,有很多我都讀過。我自然也讀了很多不好的書,喝了很多“狼奶”,中了很多“毒”,思維方式也好,語言方式也好,也會不自覺地受到一些不好的影響,比如說人物“高大全”的虛假性等等。以至于我后來不得不慢慢地把那種“毒素”逼出去,避免受到它們的影響。這一點,如《約翰·克利斯朵夫》一書中所寫到的,必須以“嘔吐”的方式,把那些不好的東西吐掉。慶幸的是,經過后來數十年的苦練內功,我把身體內攜帶的文革“毒素”基本逼出去了。
大學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到基層工作。那個時候的基層工作,業(yè)余時間很多,我實在是沒有事做,就在我父親的影響下,嘗試著寫作,也嘗試著投稿。我父親是一個兒童文學作家,給了我很多影響和幫助,也給了我很多鼓勵。之后,讀書寫作也慢慢成為我的習慣了。隨著人到中年,我也沒有什么愛好,就習慣于每天寫一點,慢慢地累積,我一直在吸納,一直在孵化,一直在釋放。說實話,我也不知道寫作有什么意義。
丘曉蘭:在讀者的印象中,你讀的書很雜,似乎無所不讀。甚至讀過包括《黃帝內經》《本草綱目》等在內的大量中醫(yī)學書籍。是有選擇的,還是漫無目的?
趙焰:從1990年到1999年這十年,這段時間,可以說是我的“尋根時期”,中國傳統(tǒng)文化方面的書籍我讀得特別多,當然,也夾雜著讀了西方很多哲學、文學、藝術、宗教方面的書籍。因為當時我任省報駐地記者,每個月只要寫一兩篇新聞稿就行了,其他的時間,我都用來讀書、看電影、聽音樂,當然也寫作,也喝酒。我較為系統(tǒng)地讀了中國很多文化方面的書,比如《論語》《易經》《史記》等等,也讀了不少中醫(yī)學書籍,還讀了西方很多宗教方面的書。對于我們這一代人來說,知識結構往往不全面,不系統(tǒng),是割斷的,必須得接上才是。我那時就想,到底真理是不是暗藏在這些被否定的東西里面呢?我想找一找。現在想來,這樣的舉動,也算是一種“尋根”吧。
讀了中國很多文化的書后,我感覺到,中國文化對于很多問題似乎沒有西方談得透。中國人不喜歡鉆“鉆牛角尖”,不喜歡思維上的“窮追猛打”,總體上缺乏更深入的思考和相對深刻的認識。于是從1997年開始,我又大量讀了西方文化的一些東西,比如說法律、宗教、心理學等方面的書,這對于后來我重新研讀中國傳統(tǒng)文化,是有很大作用的。我確定了一種知識的廣袤背景,再看手中的書,就會很明白了。
丘曉蘭:這一個長達十年的不中斷的讀書經歷,對于你來說,有很大的好處?
趙焰:當然。在大量閱讀的前提下,可以說,有關人類思想和文明的脈絡,慢慢地就變得清晰了,也有了自己關于世界文明的坐標系。比如說,看待一本書,它對人類社會的促進意義在哪里,思想挖掘有多深,有多寬,我基本可以領會得到。讀書還讓我有了歷史文化的坐標系,有了人類文明史的“地形圖”。比如說人類文明的最高點在哪里,最低點在哪里,我都有自己的理解。這種感覺就像擁有一個立體的地球儀一樣,對于地球上一些地方的高度、位置、深度、氣候等,都有一個大體上的明白。這一個對東西文化脈絡的清晰,是很重要的。
讀書,最要緊的是明白。讀書一般都會有一個過程的,起初都是亂讀一氣,知識堆積,壓在一起,也相互打架,找不到一個“通點”。可是讀到一定的程度后,可能會突遇一個機緣,一點走通,滿盤激活,隨之通體透亮,就會看得一清二楚。原來沉悶的、死氣的東西,都活了。知識活了,我也活了,像一條魚,在知識的海洋里游動。
丘曉蘭:你的讀書經歷,讓我想起木心。問一個問題,你喜歡木心嗎?
趙焰:很喜歡啊!我喜歡木心這個人,更喜歡他的文。為什么這樣說?我是覺得可能存在各種原因吧,也很可惜,就是木心這個各方面修養(yǎng)如此之高的人,卻沒有寫出更好的東西。這實在是一件非常可惜的事情。可以說,木心改變了我對于中國作家的看法。我原先對中國很多的作家都不太喜歡,只是覺得他們一個個又土又臟,視野狹窄,藝術修養(yǎng)又不夠,還特別自以為是。尤其是很多系統(tǒng)內的作家,依靠的,都是手頭的資源,有很多人,根本就沒有才華,沒有靈性,也沒有藝術功底,連基本的素養(yǎng)都不夠,可是他們卻“豎子成名”了。可是木心,在中國作家中,卻是一個另類,這個人真是有才華的,讀了很多書,有很好的心性,也有著極高的情商和智商,心地還特別善良,心思又很純真。他還是一個深刻而有趣的人——深刻的人很多,有趣的人也很多,可是能把深刻和有趣結合得如此之好的,似乎并不多。這樣的人,跟我原先所看到的那些體制內的作家完全不一樣。我有點吃驚。應該說,木心讓我意識到另一種寫作和讀書的別樣的可能性,那是可以真正讀出慧心來的,而不是只限制在某種專業(yè),或者某種技能之上。
我原先對木心不了解,翻過他幾本書,不是太對胃口。可是有一次去烏鎮(zhèn),參觀木心美術館,當我看到木心在“文革”獄中的作品時,我感到十分震撼:我沒有想到,這個人在冤屈坐牢時,還在孜孜不倦地用螞蟻一樣大小的字,去寫他的文學作品。從這一點看,木心就非常了不起,這樣的人,不僅有堅強的意志,肯定還有偉大的心靈。這一個人,你千萬不能小看,一定不僅是聰明過人,文采過人,肯定還是一個大寫的人,有堅忍不拔的意志力。這樣的人,其實是超人,是絕對有神性的。我覺得在這樣的時代,出這樣的一個人,是有著“神示”的,我們一定要細細地領會這樣的“神示”。
木心,還彰顯一條道路。這一條道路,不是尋常人所走的那一種路,也不是社會無是無非走的那一條路。他堅持走的,是自覺的生命之路,帶有很強的觀念性,象征著生命的完美,有超出尋常的意義。可以說,木心讓我意識到一個目標、一個方向,一種道路。我可以越過之前看到的那些人,去努力接近這樣的目標。說實話,我非常感謝木心,也感謝陳丹青,他們讓我意識到,什么是真正的藝術人生。
丘曉蘭:可是有很多人,包括一些作家和學者,對木心一直保持沉默,有的人還認為他不過爾爾,你怎么看?
趙焰:為什么這樣想呢?木心非常好,人好,文也好。雖然他的文章,不是我完全喜歡的類型,太拘泥于文字本身了。可是我對他仍舊很敬佩,他是時代的一個另類,一個很少的另類。比較而言,我更喜歡他的《文學回憶錄》,好就好在非常有見識,有自己的理解。這一點,是很難得的。我們的很多研究者也好,學者也好,作家也好,往往有學問沒有見識,或者表達不出來自己系統(tǒng)的見識。這一本書,很智慧地解釋了文學的自由性的問題。文學,是有翅膀的,可以像鳥一樣飛翔。你看李白的詩,就如大鵬一樣,有翱翔的感覺,它就是詩歌版的《逍遙游》。
我讀《文學回憶錄》,最大的心得,是學會了如何駕馭知識和學問。木心是一個好騎手,他的教導,是讓我們騎上知識的馬,怎樣拉韁繩:快、慢、左、右、停、起,隨后,可以熟練地一騎絕塵。這種方式,是人與知識的一種極好的關系,也是一種詩意的,彼此都愉快的關系。
我曾經在一個全國性大報上看到一個版的散文,寫烏鎮(zhèn),寫到了茅盾,一句話都不提木心。我非常生氣,我覺得這一個作者如果是有意忽視木心的話,他肯定是一個“睜眼瞎”。木心的偉大,在于他是超越時代的。你想一想,這一個人,在這個時代受了那么多苦,可是他一句牢騷都沒有,一句抱怨都沒有,這需要多大的善良啊!還有,他的文字,一點時代的痕跡都沒有。這是什么?這就是偉大,就是了不起。一個了不起的人物,是不帶有時代痕跡的,它本身就是超越時代的。他不想跟時代計較,一心向著本質,向著藝術,這就是木心的偉大之處。
丘曉蘭:讀書這么多年,覺得最好的作家,或者作品,有哪些?能不能推薦一些?
趙焰:哈,我一直不敢開書目。由于各人的性格、氣質、生長環(huán)境什么的不一樣,也可能會喜歡不同的作家、不同的作品。可是有一些書,是必須要讀的吧,如果讀了,會對你的人生之路有引導。我曾經在一些場合下推薦過我喜歡的十本書:一是《圣經》,這是對人類文明起最大作用的一本書,不懂得《圣經》,就不懂得西方文化。《圣經》,是西方文化和社會的蒼穹。二是《金剛經》,它就是說佛學的智慧是怎么一回事,你要了解佛學,了解人類的智慧,以及先驗的般若,就得讀這一本書。三是《論語》,這是中國的儒家原典,不懂得《論語》,就不懂中國文化。四是《史記》,漢語的最佳范本,古典情懷之巔峰。五是《源氏物語》,語言運用,登峰造極,可以說,每一句話,都是活的,有的像動物輕靈游走,有的像花朵兀自綻放。六是托爾斯泰的《復活》,讀了它,會明白人類的懺悔是怎么回事,為什么要懺悔。七是卡爾維諾的《我們的祖先》,共分三部,一部想象力長出翅膀的華麗之作。八是羅素的《西方哲學史》,看西方的思想、哲學和文化,是怎樣一步步走過來的,我們這個所謂的文明世界的背后,到底是什么思想在支撐。九是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紅》,一個文學、歷史和藝術的秘密花園。十是尤瑟納爾《阿德里安回憶錄》,這是一部長著文學外殼的哲學書,也可以說是有著精神內核的文學書。文學蘊含哲學,有思想,會變得大氣;哲學借助文學,更有溫度。尤瑟納爾的這一本書,是哲學和文學的完美結合。
人讀哪些書,還有一個辦法,就是追隨喜歡的人、欽佩的人在讀些什么書,他們讀了些什么書,你就去讀那些書,肯定沒有錯。
丘曉蘭:你寫小說,也寫散文和人物傳記,你的作品大都與歷史相關,寫了晚清不少歷史人物,為何將寫作視角定焦于此?
趙焰:也算是誤打誤撞吧,我一直算是寫小說散文的,不過我從小就喜歡歷史,讀了很多歷史書,一直對中外歷史有興趣,對黨史和近代史興趣也很大。之所以后來寫歷史,主要是我的工作性質決定的,我一直是堅持業(yè)余寫作,一般情況下,我很難有完整的時間去集中寫作,必須隨時寫,也隨時能放下。這樣的方式,自然很難進行中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對于寫歷史和文化散文,相對合適一些。在經歷了一段時間的調整之后,到了2000年以后,我主要以文化散文的方式,開始觸及徽州的歷史文化,也開始關注晚清歷史。為什么會關注歷史文化?那是因為我覺得當下的很多東西,都與晚清有著諸多關聯。
李鴻章是合肥人,我最開始關注的是他。《晚清有個李鴻章》出版后,影響很大,也得了全國報告文學獎,全國出版協會的暢銷書獎什么的。這一本書不同于以往的很多有關李鴻章的書,它有著強烈的思想性,以啟迪人們認識這個人,進而認識這個時代,并且,這本書是散文筆法,語言富有現代感和穿透力,非常好讀。當時這本書出來后,央視的《百家講壇》曾幾次約我去試鏡,我知道自己不太擅長語言表達,加上忙于公務,哪有時間去做這事?就回絕了。在此之后,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一直約我寫晚清的另幾個人物,也約寫民國初的事情,于是,我就陸續(xù)寫出了“晚清三部曲”以及“續(xù)”——《晚清有個曾國藩》《晚清有個李鴻章》《晚清有個袁世凱》以及《晚清之后是民國》,最后固定為“晚清民國四部曲”。我在研究這些人物,以及社會的走向時,發(fā)現了一些與先前的定論不一樣的東西,有一些新的解讀。我也明白了中國是怎樣一步一步走到現在這個境況的,這當中有那么多的謬錯和誤區(qū),避不過也躲不過,它同樣是歷史的一部分,是代價也是必然。
歷史,真是宿命的。有什么樣的因,就有什么樣的果。中國當下的模樣,全是自己的歷史文化所決定的。
丘曉蘭:你的徽州系列也好,晚清民國系列也好,從體裁上說,都是一種文化散文的形式,不是歷史書籍的形式。你寫了這么多,對于文化散文,應有很多心得了,能不能具體談談?
趙焰:這些年來,我寫徽州,寫淮河,寫晚清民國歷史人物,總體上,已寫了數百萬字的“文化散文”。總而言之,有幾點感受:一、寫文化散文,一定要有文化底蘊,沒有深厚的東西方文化的底蘊,要寫文化大散文,是很難駕馭的。二、寫文化散文,必須要“養(yǎng)氣”,就像孟子所說的,要養(yǎng)“浩然之氣”。這一個“氣”,就是你各方面的修養(yǎng)、氣韻、認識、文字功夫等,它不應是表面的,而必須滲透于你的骨頭與血液中去。“氣”養(yǎng)好了,要會釋放,要有“隔山打牛”的本事。這一個“氣”,可謂是文化大散文的基礎。沒有“氣”,一切免談。三、寫文化散文,一定要“打通”。不僅要打通“文史哲”,還要延伸出歷史感和空間感。不能就事論事,而是能做到小中見大,細微處見深刻,同時又要駕輕就熟,拿得起放得下。
能做到這幾點,是寫好“文化大散文”的前提。這一點有點像武術與氣功的關系,只有內功練得好,打出去才能虎虎生風,才有可能成為“降龍十八掌”。沒有內力,一切都是花架子。總而言之,胸中無溝壑,如何能“藏兵”呢?寫文化大散文,胸中一定要有萬千溝壑。
這些年寫作文化大散文的過程中,我還有一個真切感受,那就是:區(qū)域文化就像竹林中的根根竹子,從表面上看,是分散的,是獨立的,其實,在地底下,它們一直盤根錯節(jié)不分彼此。東西方文化也是如此,它們看起來差別很大,其實在骨子里,它們都有相同的本質,有著相同的氣場和韻律。它們都是來自人類,是人類思想和習俗的沉淀,是人類對自己行為和想法的總結、留存和概括。不論是徽州文化也好,淮河文化也好,或者是晚清人物也好,從任何一個洞穴進入,只要深入下去,都能觸摸到中華文明碩大的枝干,甚至觸摸到人類的脈搏。文明就像阿里巴巴的寶藏,它永遠是向這個世界敞開的,我們能從中得到多少,取決于我們內心的虔誠,我們的分辨力,以及靈魂的干凈程度。文化就像天上的云,無所不在的光,我們的空氣,土地的氣息,它與世界萬物,包括每個人,每一棵植物,每一片葉子,都是緊密相聯的。
丘曉蘭:你對當下的中國當代文學,有什么看法嗎?
趙焰:不太好說吧,我對當代文學的閱讀,基本上局限于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作家作品,當時好的作家很多,中國社會,壓抑了很長時間的文學愿望和沖動,終于得到了釋放。可以說,對于中國文學史來說,這是一個不朽的時代。可是對于2000年以后的文學狀態(tài),我讀的比較少,好像不夠了解。有時候也讀一些,好像找不到什么感覺,因此讀得更少了。如果泛泛地談的話,我覺得好像中國的文學觀念,一直停滯不前了。我覺得社會發(fā)展到一定階段,商業(yè)也好,消費也好,都有一個普遍現象,就是分眾傳播,各個人,各個階層的,喜歡什么,是不同的。文學,其實也是這樣的,到了社會發(fā)展的這個階段,也應有分眾的。可是中國目前的文學,還是不講分眾,總體提倡比較概念化、簡單化、口號化。文學的形式也好,內容也好,達不到分眾的程度,總體上還是“大呼龍”的生產方式,可是中國的當代文學也好,當代小說也好,不知道他們的讀者是什么人,搞到最后,變成了想寫東西,想在雜志上發(fā)表的人,才去讀雜志,讀雜志是為了迎合發(fā)表的口味,這問題就大了。
文學,發(fā)展到這個時代,應是多種多樣的,要有各種各樣的作品,去滿足各種各樣的需要,沒有分眾,簡單化,概念化,以致失去很多讀者,實屬正常。
還有,中國的當代小說,在形式和內容上,還是太老實。很多作者智商不高,情商也不高,就是單純地靠一點文筆,熟悉一些套路,對于文學的理解浮淺而呆板。有的甚至只是圈中人,靠的是“近水樓臺先得月”。這樣就麻煩了,不只是近親結婚的問題,還有一個強迫生孩子的問題。此外,作家的認識,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也很大,甚至比認識生活本身,影響更大。很多文學,不是人學,而是強行扭摘的瓜。總體看來,文學還是淺薄,不敢設問,更不敢問天。有一些作品寫人性,淺嘗輒止,手上,根本沒有手術刀,也根本不敢解剖。
以文學史的例子來看,好的文學作品,無論在藝術性思想性想象力,都有多維的效果。《百年孤獨》,無論從哪一方面看,都是多維的,都是復雜的,都是智慧的,都是意味深長的。文學,不僅是想象力,都要大膽提出問題,有疑問,有反問,更有問天。屈原的《楚辭》,就有天問的意義。《卡拉馬佐夫兄弟》,也有精神探索的意義,有哲學性和宗教性。小說中,有一個人物米特亞,“不求百萬財富,只求問題之答案”,這其實是一種可貴的生存方式。好的文學作品,絕不是滿足還原生活,還原生活中的人物,一定有精神探索的意義。它是一種綜合的東西,不完全是語言的藝術,還是哲學、心理學、社會學等等的綜合。
哲學,是科學的綜合;文學,是一切表現形式的綜合。我覺得這樣看,比較好。
丘曉蘭:你喜歡哪些中國當代作家的作品,能不能試舉幾例?
趙焰:應該說,喜歡的作品和作家有不少,比如余華、莫言、蘇童、余秋雨、慶山、王朔、王小波、汪曾祺、王安憶、賈平凹、韓少功等等吧,就不一一列舉了。這些人風格不一,個性相差很大,可是我都喜歡,也很崇敬。我個人認為,中國當代作家中,好一點的,還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寫作者。為什么?因為當時的作家,是全心全意地投入到文學之中,都是真誠地在寫作,甚至可以說是用生命在寫作。當時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比較寬松,少有羈絆,更加自由,很少受到商業(yè)等各種因素的左右。可是后來呢,形勢變了,商業(yè)經濟大潮出現了,寫作的目的和動機,也變化了很多;寫作人的狀態(tài),也變化了很多。到了現在,作品之外的因素太多了,作家的寫作動機,也不夠單純、真誠,如此狀況下,出好作品就困難了。
以余華為例,余華的小說,好就好在思想性,作品的靈性,以及藝術探索的精神。余華九十年代后的作品,從內容和方式上,有很多變化,比如變形,比如幽默,比如荒誕。他的小說,都是黑暗中人性的扭曲。余華的《許三觀賣血記》,我以為是中國這六十年來最好的小說,特別像意大利天才導演帕索里尼的電影,有荒誕性,有幽默性,又特別地真實。他的很多小說,都受到西方電影的影響,像《在細雨中呼喊》,就受到瑞典電影導演伯格曼的影響,小說的基調,哲學性的思考等,都明顯有伯格曼的影子。余華的《兄弟》《許三觀賣血記》,更有帕索里尼電影的特質和風格。余華自己,就非常喜歡帕索里尼。這種風格最大的特色,就在于荒誕性、哲思性和幽默性相結合。
《許三觀賣血記》的文字,還有一個很大的特點,就是幽默性——人在最困苦的情況下,仍然保持一種美好的,同時也是荒誕性的東西,它就像生活中的潤滑劑一樣,潤滑著痛苦和粗糲的生活,特別頑強,也特別有生命力。這一種帶有極強生命力,有強大精神屬性的東西,就是幽默。
不要以為幽默只是人類才有的東西,幽默,其實是具有神性的東西,跟美一樣,具有神的品質。為什么這樣說?幽默最能體現康德所說的“二律背反”,這一個“二律背反”,是世界的根本之“道”。比如,幽默體現了悲劇和喜劇的結合:是悲劇,同時具有喜劇性的因素;是喜劇,又具有悲劇性的特質。如此糅合在一起,其實形成了與生活之間的一個反差。這個反差是什么?生活如此絕望,人性如此美好。這一點,在《兄弟》的上半部,體現得非常好。
余華的小說,我覺得是具有現代性的,跟現代人文精神,是吻合的。這一點,在中國作家中,是難能可貴的。我覺得余華這一個創(chuàng)新,這一個變化,不是憑空而來,也不是硬來,而是建立在深厚思想、深厚觀念的基礎上,它的變形、扭曲、荒誕感,是有道理的。
丘曉蘭:就你個人而言,你覺得中國當代小說,有哪些地方不令人滿意的?
趙焰:這一個問題,說起來話就長了。其實我一直在暗地里思考,讓我們?yōu)橹冻隽舜罅繒r間、精力和心血的文學,到底有沒有價值,值不值得我們?yōu)橹冻鲞@么多。我是有歷史情結的,對于一切,總喜歡不自覺地帶著歷史的視角去看問題,我經常考慮的一個問題是,中國當代文學,以后在歷史上,到底是怎樣一個地位,還真是不好說。雖然我們自己寫文學史,把一切都寫得很好,把光輝的“墓志銘”都寫好了。可是按照威爾·杜蘭特的說法,這種行為只是“自命不凡”。當代文學到底怎么樣,不是現實說了算,是歷史說了算,是時間說了算。
中國當代文學,以我的看法,最高成就,還是八九十年代。我在前面提到了一些作家,我對他們很欣賞,可是并不是說明他們一點問題都沒有,在他們身上,他們的作品中,還是有很多問題的,有的,就是差那么一口“氣”,卡在文學的半山腰了,上不去。至于21世紀后的文學,總體感覺,還是越來越平庸,閉門造車浮皮掠草的現象越來越嚴重,缺激情,缺想象,缺真誠,有各種各樣的羈絆,思想上的,行為上的,商業(yè)上的,權力上的,造成創(chuàng)造活力不夠。另外,由于文學沒有進入市場,缺乏社會的真正認可,很多都是“奉命文學”……從總體上來看,現在的文學還是稍顯沉悶了些,少大作品,也少靈性的作品,有一個印象,就是文字更工巧了,更注重精雕細鑿了,這是一個好事,可是另外一方面,說明文學自身的力量,已經嚴重不足了。
中國當代文學,最大的問題,我覺得還是一個視野吧。中國作家,大多缺乏世界視野,只限制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整體寫作機械、保守、呆板,只滿足于講一個故事,或者一段世俗生活什么的。中國文學,創(chuàng)造性弱,只會跟在大師的后面,不會破局,寫得太狹隘,寫得太老實。對于西方先進的寫作觀念來說,寫作更像是造房子,也像是孕育一個生命,造就心靈,讓靈魂與靈魂溝通。可是我們呢,還是停留在編撰一個拙劣的故事階段,這就太低級了。有很多人連故事都編不好,更談不上到造房子、孕育生命階段了。
視野問題,來自哪里?我想,還是一個理念問題,就是對于文學的理解。中國傳統(tǒng)概念中的小說,其實是故事。可是西方的小說呢,不完全是故事,而是有精神探索的意義。精神探索,必須有思想的深度和厚度,有行為上的獨立。西方的小說家,很多都是思想家、哲學家,中國的呢,就是寫小說的,很多只是說故事的“鄉(xiāng)村匠人”。作家沒有深厚的思想,沒有獨立的思考,沒有獨特的觀察社會、觀察生活的角度,自然是人云亦云,難以寫出自己獨立的東西。這一點很重要,沒有獨立,只有依附,就像爬山虎一樣,不可能長成參天大樹的。
我一直說中國文學,其實跟中國足球的水平差不多。中國當代文學,出了一個莫言,等同中國足球出了一個去西甲踢球的武磊。以足球來說事:很多足球發(fā)達國家的教練,一眼就看出了中國球員踢足球的毛病,就是“低著頭踢球,不抬頭踢球”,這指的是中國球員基本技術還可以,可是沒有大局觀,戰(zhàn)術意識差,不會隨機應變;此外還缺創(chuàng)造性、膽量、擔當等,很難踢出智慧的足球。足球是最簡單、規(guī)則最少的一種競技體育項目,它最大的特點,就是“自由性”,是極其需要智慧的。可是中國球員,受循規(guī)蹈矩文化的影響,一直不太習慣于這種自由性,沒有智慧,往往到了場上,羈絆太多,無所適從。
文學也是這樣,文學,是最具自由性的一種東西。可是中國當代的很多作家,不會運用這種“自由性”,也不會享受這種“自由性”,無形的規(guī)矩太多,自我約束,難以放開,難以飛翔,一直是“低著頭寫作,沒有抬頭寫作”。我們的寫作,只拘泥于小事,沒有宏觀的認識,充滿了匠氣。中國的文學,毛病就在“小”上面:小見識,小心眼,小得意,小伎倆,總之,就是沒有國際視野,不大氣,無底氣,有不少還有“三觀”的問題,跟世界認同的觀念不等同,沒有深刻的思想。這就是一個大問題了。如此狀態(tài),其實是對文學的理解,出現了問題,不把文學當作一種創(chuàng)造、當作飛翔,而是當作一門手藝。
現在中國小說的生存狀態(tài),跟十多年前,跟八九十年代,有很大不一樣。以前,就是中國作家在一起比較,頂多,加上一些好的外國作家。可是現在呢,不僅要跟很多優(yōu)秀的外國小說去爭讀者,還要跟很多優(yōu)秀的外國電影、很多優(yōu)秀的讀物以及非常方便的互聯網、新媒體去爭眼球,所以,這一個對于可讀性的要求,必須要提高。否則的話,現在體制主導的文學,很容易變成“官方文學”,讀者面越來越小,越來越圈子化,社會影響越來越小。
文學作品,我想有兩個基本點吧:第一,就是不能說假話,不能違心。文學,是“心”化出來的藝術,如果違心,毫無價值;第二,技巧,其實很重要,文學,總應該稍稍好讀一些,或者,總得讓人看下去吧。作品如果一直沉悶,故事安排不好,結構安排不好,情節(jié)不吸引人,閱讀起來會有障礙。一部作品,如果無法讓人讀下去,肯定不是什么好作品。
老子說“治大國若烹小鮮”,其實寫東西也一樣,也是有味使之出,無味使之入。有好的題材,有好的故事,一定要把它表達好、寫好。沒有好故事,題材不占優(yōu)的,得想著辦法,通過一些文學手法,通過一些變形、點睛之筆、文字自身的魅力和節(jié)奏,去寫好它。這一個方式,其實就是我理解的寫作。
丘曉蘭:你覺得評判文學的標準到底是什么?文學,有什么樣的種類?什么樣的文學,才是真正的好文學?
趙焰:這一個問題,以我的看法,我覺得很難有一個標準答案。過去的文藝理論書籍,對于文學的標準問題,曾言之鑿鑿,下了一些定義。我覺得那些定義,是有很大問題的。我喜歡以文化來說事——中國文化,是儒釋道俗的結合;中國文學,也有儒釋道俗的區(qū)分。可是自古以來,中國文學和藝術的評判標準很不統(tǒng)一:文學,一直是儒家標準,是講入世的,講“教化”功能的;可是書法也好,繪畫也好,卻要超脫得多,評價體系,往往不是儒家標準,而是佛老標準:講空靈,講境界,講逍遙,講超脫。這一個事情,的確很奇怪。這應該是中國歷史文化傳統(tǒng)所決定的,更多地把文學當作“禮”,當作“史”,不作為“藝”。中國傳統(tǒng),不僅是文史不分家,文學和教育,也不分家。教育是儒家標準;歷史有“鑒”的功效,也是儒家標準;文學,自然也是儒家標準了。
文學的評價體系,一直是儒家標準,會有什么樣的效應?就是權力的不斷滲透,文學變得不純粹,自身功能衰退。功效達不到時,會不自覺地虛假。我們知道,儒家是講進取的,是講規(guī)矩講秩序的,可是在很多時候,人性并不都是單一的正能量,故事也不都是單一的正能量,有很多東西不是這么回事,可是又要那樣寫。結果怎么辦?只有強寫,或者裝。儒家虛偽性的“尾巴”,經常會露出來,也會招致人的反感。文學如果都以儒家的觀念作為無形的標準,必定有一些不好的東西,至少,它是不鼓勵想象力的,還會對非主流意識,以及某種異端的東西,持排斥態(tài)度。
以儒釋道俗來對應當代文學:最典型的儒家視角,就是《平凡的世界》這一類,還有就是余秋雨,有思想,有文采,有正能量,也寫得好。這一類文學,容易打動人,引起共鳴,可是這樣的文學姿態(tài),容易“端”著。如果不堅持自身的質疑性、批判主義,就容易滑向“奉命文學”,假模假樣,板臉說教,露出虛偽的“尾巴”。阿城呢,是道家的文學,空靈灑脫,難能可貴,難成主流。慶山,也即安妮寶貝的作品,就有強烈的佛教意味,很空靈,極智慧。她能擁有大量作者,是毫不奇怪的,的確寫得好,可是因為宗教意味太濃,難成主流。王朔的寫作,是世俗的視角和價值觀,沒有士大夫腔調,也沒有知識分子氣,可以算是世俗文學,它就是講常識,講平民的智慧和價值觀,講實用主義。“儒釋道俗”都有好東西,說明什么?說明必須“百花齊放”,每一朵花都有意義,都是其他的花朵所不能代替的。
比較來說,儒家價值觀和視角的文學,比較討巧,容易走紅,可是往往難長遠。能夠一直贏得口碑的,往往是釋、道、俗的東西。為什么?因為其中往往有自由的心靈,有人的永恒意志。這看似奇怪,可是一點也不奇怪。
以儒釋道俗的角度,來看中國文學,算是一個新角度,獨辟蹊徑,很有意思,也可以作為認識文學的參考吧。
就我來說,我喜歡作品本身浸淫的一種濃郁的悲憫情懷,這一種情懷,是超脫一切思想之上的,是有關人類本質情感的一種東西。我的《彼岸》,是有這種終極關懷的,我想以空蒙而溫暖的視角,去凝望世間種種;也想講好世界視野下的中國故事。這一個故事,就是有關愛情、欲望、戰(zhàn)爭、生命、死亡、游離的故事。
丘曉蘭:從總體上看,你對文學的理解,偏重于思想性,偏重于趣味和可讀性,能否將你的文學主張,整體上歸納一下?
趙焰:我覺得文學發(fā)展到現在這個地步,指望他去講故事,講一個好的故事,或者擅長用文字的方式,去再現一個場景什么的,這種方式,肯定是不合適了,也太落后了。你講故事,你能講得過電視連續(xù)劇?電視連續(xù)劇的講故事功效,早就超過長篇小說了。你看歐美的電視連續(xù)劇,故事講得多精彩,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一個懸念接著一個懸念。文字描寫能跟上?根本就跟不上。文字描寫景色,過去功力是很深的,娓娓道來,描寫一個場景,可以寫幾頁紙,數千字,讀者讀起來,也不嫌煩。可是現在呢,你花那么多筆墨去描寫景致,還不如讀者去看一張照片。照片一目了然,把你想要寫的,要花九牛二虎之力寫的,都反映了。所以相關技術手段出來后,藝術形式,也必須求變。比如照片發(fā)明之后,人們可以拍風景照了,可以拍肖像了,古典畫風就不吃香了。藝術家怎么辦呢?就去玩印象派。印象派那種主觀的東西,你技術畫不來,這就是求變化,揚長避短。
我覺得文學也是,小說也是。照片、電影、電視劇出來之后,小說,你再去老老實實地講一個故事,往往是吃力不討好。怎么辦?揚長避短,找照片、電影、電視劇難以表達的東西。文字有穿透力,有思想,擅長心理分析,相對內在,可以深入,這一點,比照片、電影、電視強多了,照片、電影、電視也好,戲劇也好,特性上是外在的,表現不出來。文學在內在的世界里,可以大做文章。
寫作中還可以從其他藝術形式中,得到一些啟發(fā)。因為所有的藝術感覺,都是互通的。比如電影《現代啟示錄》,這一部作品,是譴責戰(zhàn)爭的,可是當中有一個情節(jié),就是直升飛機戰(zhàn)隊,在對越南村莊進行掃射時,背景音樂,卻是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我當時看到,感到無比震撼。這一個瘋狂的舉動,為什么要配上貝多芬呢?真是大膽無比,有強烈的反差效果。
美國經典電視劇《冰風暴》,科恩兄弟的作品,真是特別好,極有才華,不僅是情節(jié)好,一些細節(jié)出人意料,一些配樂的安排,也出人意料。音樂也是,每個主要人物,都特地指定一種音樂,比如,有的是單簧管,有的是架子鼓,有的是小號,有的是長笛……非常玄妙。配樂也有意思,經常是殺人的時候,配上一些古典交響曲,像貝多芬、勃拉姆斯等等,配得特別好。《冰風暴》第三季,劇中有一個俄羅斯殺手,每當他殺人的時候,用的就是貝多芬的“熱情奏鳴曲”,還特地注明列寧的一段話,說列寧對這一首曲子特別喜歡,又對音樂進行否定,認為其消解了革命意志。
電影是綜合的藝術,它可以讓文學、繪畫、攝影、音樂、舞蹈,活在同一個世界里。文學呢,也不遜于電影,它不僅可以讓繪畫、攝影、音樂、舞蹈這些有具像的東西,活在文學當中;也可以讓哲學、心理學、宗教等等,這些非具像的東西,這些精神性的東西,活在文字當中。這當中最為重要的,就是以文字為手段,以文字來表現繪畫、攝影、音樂、舞蹈的通感,也讓文字帶有哲學、心理學、宗教的某種啟示性。此舉,有很大難度。不過帶有這些屬性一起跳舞的文字,一定是不俗的文字,有可能是偉大的文字。
文學,以文字為載體。文字,當然是最重要的東西。文字不好的作品,一定不是好作品。可是好的文字,不是詞藻的疊加和組合,它一定是有精神性的,是內在思想和主張的表現。文字,就像河流,如果水的力量足夠充沛,有氣韻,有秩序,那么它一定能沖出一條優(yōu)美的曲線。只有有魂的文字,才是好文字,才是活的文字。外在的詞藻,只算是表面的顏值,沒有升華成氣質。要成絕代佳人,一定要有獨特的靈魂。一個沒有氣質的女子,只能說是漂亮,不能算是美麗。跟“美”有關的東西,一定是暗藏理念的,也就是說,一定是有精神性的,甚至可以說是先驗性和客觀性的,是有“神”的。
作品的形式和內容,不應是那么簡單的相搭,它一定是有內在的合理性在里面。我有時候感覺到,就文學作品而言,它不應只是一個文字的排列,或者框架,它應該更生動,更有活力,應體現更大的和諧:內容就像一個活生生的小獸,它在一個軟皮袋里生長,它最后長成為什么樣子,外面的軟皮袋,就變成什么樣子。皮毛和肉體,是形式和內容的絕配,它們是不分彼此的。
丘曉蘭:能談談你的另一部長篇小說《異瞳》嗎?有人覺得這一部小說特別有意思,想象力特別豐富,仿佛有魔幻的色彩。
趙焰:這是我跟東方出版社的林老師的第二次合作。第一次合作,是2006年出了一個《思想徽州》,得了一個獎,之后一直再版,這本書好像是徽州題材至今最有影響的書籍之一。《思想徽州》出版后,有很長時間我跟她都沒有聯系,其間我一本一本地為廣西師大寫有關晚清民國的書,完成了“晚清民國四部曲”。這一系列的歷史書,我寫得很累。有一天林老師跟我聯系,問我有什么創(chuàng)作計劃,我說不想再寫歷史書了,只想寫小說。她說好呀,有什么計劃嗎?我說一直以來,我都認為“千里走單騎”是一個好故事,可是《三國演義》中的這個故事,太簡單了,太概念化了,我要補充很多情節(jié)、細節(jié)、情感和哲思,把這個故事寫得很好看。當時我還沒有仔細考慮這部長篇怎么寫、寫什么。可是林老師跟領導一商量,一報選題,還真的把合同給寄過來了。我拿到合同,真是又驚又喜,壓力很大,畢竟是長篇小說啊,我一個字都沒有寫,也沒有成熟的想法。不過我也很有信心,因為我的很多書都是這樣給逼出來的。我算是一個很靠譜的人,守諾守時守約,這一個合同,把我這一本書給逼出來了。所以感謝她對我的信任。
這一本書,我在后記當中寫到了,其實是我對于《三國演義》的想象。我們那個時代的人,六十年代,七十年代的人,都有“四大名著”的情結。《三國演義》我看了不下十遍,對里面的人物,一直耳熟能詳。我至今還有一套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的《三國演義》小人書,一整套,那時是買來給女兒看的,據說現在值五十萬元,這是題外話。《三國演義》有一個很大的缺陷,就是沒有一個完整的女性角色,這就如同《紅樓夢》一樣,沒有一個完整的男性形象,賈寶玉,是當作女人來寫的。《三國演義》當中本來有一個貂蟬,剛出現時,寫得還不錯,在王允的安排下,策反了呂布。可是這個《三國演義》中唯一有亮點的女性,絲毫不見內心世界,就像是一個道具。就是這個“道具”,到了后來竟不知所終,實在是太不重視了,也太不應該了。
后來我看一些書籍,說關羽曾給曹操寫信,要曹操把呂布的一個部將的老婆,一個杜氏賜給他。曹操本來是答應的,后來一看杜氏,驚為天人,反悔了,自己納妾了。關羽很生氣,覺得曹操怎么這樣不守諾言,于是在心里就對曹操反感了。
還有元雜劇,說的是關羽月下斬貂蟬的故事,把關公作為“義”的化身,還是不把女人當人,當作妖精。妖精的最后結局,就是被人殺了。
我看了很多這樣的故事,都覺得不好。這樣的故事,包括結局都太不應該,我覺得另外可以寫一個故事。于是我把關羽寫信向曹操要女人的事,轉到了貂蟬身上,讓關羽給曹操寫信,把貂蟬賜給他。曹操起先應允了,后來又反悔了,把貂蟬納為自己的妾。關羽在白馬坡之后,掛印而去,曹操又決定把貂蟬給關羽,讓關羽帶著貂蟬去找劉備。這樣的話,貂蟬歸屬于誰,必定會引起糾紛。曹操是想“二桃殺三士”,可是貂蟬呢,在路途中,必定會引起很多故事。這樣,“千里走單騎”的故事,就變得更加復雜,它不僅有故事,有懸疑,還有人性之間的爭斗。
我在寫這一部書的時候,采取的是書中人物輪流的講述的方式,就像游戲中的“擊鼓傳花”,那就是事件中的每個主要人物,還不僅僅是主要人物,還有一些重要的物件,比如青龍偃月刀、關羽所讀的《春秋》等,都出來講述,以自己的視角,來敘述發(fā)生的故事,或者述說自己對世界的理解和看法。這一種方式,是古老觀念“萬物有靈”的復活。以這些人的講述,或者這些物的擬人化的講述,讓這個故事呈現出一種“萬花筒”似的美感。我們玩過“萬花筒”的人都有感受,它晃動一下,就會出現一種新的圖案,非常漂亮,我就是這樣,讓這個故事像眼前的燭光一樣,反復晃動。
丘曉蘭:我注意到,你的寫作面很廣,跨界跨得很厲害,既寫小說、散文,又寫人物傳記,研究區(qū)域文化,以及藝術和哲學,真可以說是文史哲學不分家,甚至還看盡了古今中外的好電影,寫了好幾本電影隨筆。你是怎樣看待這個現象的?
趙焰:我覺得這很正常啊,沒什么要特別說的。我是一個讀書人,也是一個寫作者,讀了很多書,思考了很多東西,也有表達的愿望,于是就開始寫作。至于體裁和題材,也是因為我興趣廣泛,有時候對晚清民國歷史感興趣,有時候對徽州文化感興趣,有時候又想寫一部小說……覺得都有話說。如果對于現實生活的撰寫,讓我覺得有限制的話,那么,我就去寫歷史,在歷史中,去尋找自由飛翔的感覺。
至于看電影,這是我的一個愛好,就跟讀書一樣,養(yǎng)成了習慣。這么多年來,就這樣堅持我的生活方式,就成了這個樣子。我一直堅持以手寫我心,寫出自己想要寫的,至于體裁也好,題材也好,其實并不是什么重要的。
中國的學術傳統(tǒng),從來就是通的,文史哲是不分家的;各種藝術形式,也是不分家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于學術之間的“通”,看得是很重的,以為學術的最高標準,就是一個“通”。學科分得過細過密,是西方的傳統(tǒng)。西方過細,實是精力不濟,達不到“通”的境界。中國古代的大思想家,無論是春秋時期的老子、孔子,還是戰(zhàn)國時代的孟子、莊子,一個顯著的特點,都是“通”,通暢明達,舉一反三,沒有阻礙。《莊子·齊物論》有言:“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詭譎怪,道通為一。”意思是,不論是細小的草莖還是高大的庭柱,不論是丑陋的癩頭還是美麗的西施,在根本上都是相通的。
什么是“通”?就是打通,也是通透。“通”是儒家的說法,道家的說法,叫“摶”。《紅樓夢》說: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就是“通”。“通”就是世事洞明,人情練達。老子、孔子、莊子、孟子,明朗、平衡、智慧、善良,都是通人。大處通天地,小處通幽微,一通百通,才是覺悟,才是洞明。比如說,學中國文化,最起碼,你得明白儒釋道,得明白世俗社會,還有皇權無所不在的傳統(tǒng)政治。儒釋道,是中國文化的三原色,世俗社會,是中國文化的一個背景。
還有歷史與現實的關系,也必須“通”起來:對于現實的深刻認識,有助于你去了解歷史;對于歷史的深刻了解,也有助于你了解現實。這是將現實和歷史打通。同樣,對于一種文化的深入了解,也有利于你了解其他文化;對于中國文化的深入,一定要有西方文化的深入了解作為參照物,比較雙方的不同,也比較雙方的相似,甚至探討雙方融合的可能性。這也是一種“打通”。
“通”還是開放性。社會也好,人也好,一種高境界就是開放。不開放,就是不通,就是阻礙,就是難得自然狀態(tài)。
作為一個寫作者,如果不能將歷史與歷史之間、文化與文化之間、現實和歷史之間打通,而且有一個公正立場的話,老是強調本身立場的話,那么,這樣的創(chuàng)作也好,研究也好,堅守也好,一定是有問題的。
丘曉蘭:我知道你對于東西方文化的比較研究,有很深的造詣,系統(tǒng)地寫了不少文化隨筆。我想知道的是,你是怎樣看待中國文化,與世界其他文化之間的關系呢?
趙焰:按照我的理解,文明的生長有點像一棵大樹的生長方式。無論是怎樣的大樹,它們都得依托于小小的種子,依托于腳下的土地。在土地的擁抱中,萌發(fā)于意識的胎芽,先是破土而出,生發(fā)出不同的枝丫,慢慢地變得粗壯結實;枝丫又生出枝丫……這樣的過程,是生長的過程,也是爭斗的過程:既和外部爭斗,也與自己爭斗,表現出枝丫與枝丫的互相競爭。當然,文明與文明之間,既有著互相爭斗的力量,更有著互相吸附和融合的能力,能在彼此中吸收營養(yǎng),去壯大自己。
在世界歷史文化發(fā)展的過程中,最初的古埃及文化、古巴比倫文化、古希臘文化、古羅馬文化、古希伯來文化、古印度和古中國文化等,都有各自的文化圈,他們以各自的文化指導自己的社會、政治和生活,都取得了很大的成就,成為古代文明的典范。這幾大文化圈,后來彼此融合發(fā)展,基本分為兩大文化體系:一個是西方體系,指的是從古希臘羅馬一直到今天的歐美文化;一個是閃族、印度和中國的東方文化體系,其中,又以中國儒釋道文化的相對完整,更具有代表性。這些地域文化在互相斗爭與吸附的過程中,慢慢地變得粗壯,各自長成自己的森林,隨后兩大板塊,又開始產生碰撞。碰撞的時間,應是十六世紀的大航海時代開始。這個時候,恰好是歐洲走完了從盛到衰,正在進行谷底反彈的時候;而中國呢,正是在漢唐兩次盛世之后,出現下降的趨勢。自明中后期以來,中國的衰世碰到了歐洲的盛世,就不免有招架無力之感。中國和西方兩大板塊碰撞,其間還是斗爭、吸納、融合的過程,我們這個時代,還在經歷這樣的過程。
當然,世界上不只有中國和歐洲這兩個文化系統(tǒng),還有其他文化系統(tǒng),比如南亞的印度教、佛教系統(tǒng)以及在中東存在一千多年的伊斯蘭系統(tǒng)。這些板塊如何定位,如何定義,到今天還是一個問題。在我看來,這個世界的爭斗,也是一陰一陽的,在陽的方面,表現為民族和國家利益的爭斗,而在陰的一面,則是文化所包含的政治理念、價值觀、風俗和習慣等因素不為對方所知和接受,又各自固步自封而產生的爭斗。這些,也是人類在處理不好文明的關系時,所產生的負效應。
現在世界發(fā)展到這個樣子,說實話,很多主流價值觀、世界觀,都是來自西方的,西方在這些年文明的對峙和融合中,一直處于強勢。馬克思列寧主義,不也是來自西方嗎?還有“賽先生”和“德先生”,民主和科學,也來自西方。還有現在最重要的價值觀和世界觀,一種普世的價值觀——人道主義,也是來自西方。西方文化,從組成上,總體上是基督教的背景、希臘的理性思維、羅馬的法律體系以及德國的近代辯證法,從基督教中提煉出來的人道主義精神,成為這個世界的核心價值和主義。就是這樣一個東西,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承認,這個東西是有立場的,也是潮流,在目前,如果你違反了這個核心價值,大家都會譴責你,就會覺得你在搞倒行逆施。這樣的核心價值來自西方,成為主流,當然也會有人不服氣,為什么你們西方的價值觀就要成為主流價值呢?有人不服氣,一定要樹立自己的價值觀。比如說近幾年東方主義在西方很盛行,愛德華·賽義德,就是用他伊斯蘭的某些觀點來抗拒西方的系統(tǒng),賽義德本人即是哥倫比亞大學的教授,似乎在歐美一部分知識分子,尤其是非主流的知識分子中很受歡迎。可是他的提倡,畢竟沒有形成系統(tǒng),形成普遍認識,當今世界少有人認同。文明的定義和發(fā)展,畢竟是有“道”的。
客觀地說,一個國家,一個民族,要想獨立地確立自己與眾不同的價值觀,現在是很困難的。為什么隨著科學越來越發(fā)達,地球變得越來越小?彼此之間溝通太容易了,東方不成東方,西方不成西方,越來越像人為的概念,你不在那個“道”中,馬上就立不住了。這說明什么?說明世界是有“道”的,這個道,就是共同規(guī)律。這一個共同規(guī)律,是可以遵守,最起碼是值得重視的。
不完全是價值觀,審美現在都趨同了。中國原先在明朝清朝,是以小腳為美,以女性的病態(tài)為美,以林黛玉為最美。改革開放之前,新中國以勞動人民的標準為美,電影上就流行大辮子、濃眉大眼,國字臉,粗壯身材。那時候誰美呢?女的有一個張瑞芳,演電影《李雙雙》的,認為她就是勞動婦女的美。“文革”期間呢,有一電影《春苗》,那里面的女主角李秀明,就是濃眉大眼,當時就覺得很美;男的呢,最帥氣的,“文革”后期是王心剛,后來是朱時茂,那真是國字臉,劍眉,眼神如電,一身正氣。可是現在呢,審美也變了,女的現在是流行骨感,高挑身材,小臉美人,就是像章子怡那樣的;或者像范冰冰那樣的女神,五官長得很精致,美得很炫。男的呢,現在喜歡細皮嫩肉的,女里女氣的,就像韓國演員“都教授”那樣……現在,是以這些為好看。所以,從美的標準來看,我們很多東西,都是順著世界的潮流在變化。
丘曉蘭:你的作品種類繁多,有徽州文化系列,有晚清系列,有散文隨筆系列,還寫作了好幾部長篇小說,出版各種題材的作品三十多部,是名副其實的名家。你對自己的寫作有什么規(guī)劃?
趙焰:時間過得很快,我這二十來年中,一共出版了三十來本書,這當中很大一部分,比如我的徽州系列,我的晚清民國系列,我的電影隨筆,還有散文小說,一直在不斷地再版。我的作品能夠不斷地持續(xù)下去,一直有人讀,也為新的讀者接受和喜歡,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最起碼說明,我的作品還是有一定生命力的。我寫作的初衷,就是不想寫暢銷書,而是寫長銷書,我希望我的作品,不敢說幾百年,只是希望幾十年后還有人看。一個寫作者,能讓自己的作品“保鮮”數十年,就已經很不錯了,再多,就是奢望了,一定不能貪。
我寫了幾十本書,題材也好,體裁也好,差別很大,很難說我最滿意哪部作品,不過以現在來回看過去,還是覺得有些遺憾之處的。如果是現在寫,可以寫得更好。不過這些遺憾也很正常,它代表你在那一階段的所思所想。至于我個人,我更偏愛自己作品中的小說,尤其是長篇小說,我的《彼岸》《無常》,以及沒有發(fā)表出版的《色空》,都是不錯的小說。另外我2016年在東方出版社出版的《異瞳》,個人以為也是一本很獨特、很精彩的長篇小說,一方面很好看、很好讀;另外一方面,從意義和文本上來說,都是很獨特的。人對于自己的孩子有偏愛,更有感情,實屬正常。
至于下一步的寫作,我有一個習慣,往往是很多部作品齊頭并進,寫寫這個,又寫寫那個,諸多寫作的題材和體裁都不一樣。我現在手中,有一個長篇,一個中篇短系列,都是有關宋朝的歷史小說。我寫歷史小說,一定要體現出精神上的“現代性”。還有,就是這五年中,一直在寫一部文化隨筆,已經寫了八十多萬字了,一直沒有拿出來,一直在修改和補充。這些完成之后,也許我會寫一部有關晚明時代的小說,全景似的描述那個時代江南文人和商人的生活和精神。這一部東西還沒有開始,人生苦悶,全靠機緣,能不能成功,只有天知道了。寫作也好,活著也好,都要順其自然才是。
丘曉蘭,女,1970年代生,南寧文學院(《紅豆》雜志社)院長,《紅豆》雜志社長、主編,南寧市作家協會主席,廣西作家協會副主席,廣西首屆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廣西簽約作家,南寧市簽約作家,已發(fā)表作品100多萬字,作品多次被轉載并收入多種選本,多次獲各種文學獎項,出版散文集《完美的一天》《幸福是一種簡單》《鄉(xiāng)土風韻》、長篇紀實文學《虹起邕江》等。
責任編輯? ?韋毓泉
特邀編輯? ?張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