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敘帖（組詩）

王不維

立春：叫春帖

雨夜，我們談起一些閉口不談的往事

談起臘酒、香爐、梅柳、陽春

以及信以為真的雪

逆著湖水，想起黃昏、高地、青草、汽笛

想起病中，在岸邊沉睡，汲水煮茶，圍田澆花

就著月色，看漁舟唱晚，訪萬水千山

剩下未完成的，便于一年之始

夾緊馬鞍，出城探春，放歌山川

借此吐出沉默多年的毒

立春過后，順著風沿原路返回，一言不發

對著桃花嘆息——人面不知何處去

過了白日，在夢中，匆匆起身

向天盜一場雪，低下頭，對立春大喊：

“在春天擁有的都將在春天失去”

自敘帖

在雨水來臨之前，估算干涸的枯井的深度

于白夜行舟，水中的月還在，魚群

缺氧生銹，百里之外的河床斷流

遠處，有人赤身裸體、折腰弓身

有人沿著棺木、驅趕牛羊、收拾鐵犁

和瘦骨嶙峋的盜賊站在一起

面對面，低垂、搖晃，江上的風聲時響時停

背對水草，談論天地君親師、往生與來世

站在山頭，來歷不明的暫住證多年未歸

地鐵車站，車廂的時鐘用日子旁敲側擊

循著外地方言，一場大雪深入病骨的紋理

多少年，錯位中，只有多余的白骨不堪凌辱

雨水：與友人帖

——致勇敢、流城

一說到雨水，周身的疼便開始蔓延

除此之外，庭院的梅花落了，夜里的春色還在

而湖水漸漲，楊柳滿園，桃花不減

對面的橋頭，幾個慌里慌張的行人

脫下沉睡多年的傷口，秘密光顧坍塌已久的木船

萬物歡騰的酒館，對所有的下里巴人不動聲色

在牧羊湖，深入山谷，

和助紂為虐的東風互相傾斜

低下頭，

W想起母親的受難日以及今生的作繭自縛

二十二年，

田野的土丘不斷退后，青草落葉回頭

急于夜行的火車開始倒立行走，往西向南

反過來重新拾取經年不談的快意恩仇

你走之后，想起雨水，

對著春天的謊言無端淚涌

冬意帖

再過幾天，風再重一些，倒春寒就來了

城中的臘梅緩慢，雜草飽滿，露水冰涼

此刻，細小的牛群沉默，大地的塵垢污濁

此刻，從屋頂起身，更多的蒼茫背井離鄉

此刻，負重，借來野林，進入荒山

半路迎風南來，開光，結網

半路順水北往，開市，安葬

逆行中，油菜花香彌漫，碧波煙雨荒涼

這足以亂真的假象，人世一寸寸縮短

病中踮起腳，抽一口長壽煙，吃一次團圓飯

熬藥。生火。抱團取暖，徒生悲涼

來信里，與山中的陸羽劈柴趕集

抽身開荒，把冬天的大雪還給春天

清明帖：我熱愛這永恒的衰老

清明，混跡于四月，搖頭晃腦，買賣字畫

對著余生，把外部的傷疤予以示人

念及鐮刀、鐵鍬、殘骸、慈孝

念及突如其來的藥引，氣急敗壞的蟲鳴

念及命運無形，佛祖割肉喂鷹

念及正陽門下，舊墳添新草，新墳白骨夭

清明，有人白山打馬，有人黑水荷鋤

有人在風中撥弄斷弦，有人在雨里研墨素描

有人迷戀狐貍的體香，親人的模樣

有人痛哭流涕、萬念俱灰、肉身盡毀

有人挑選貢品，燃燭、點燈、焚香、上墳

燒號啕的白發，熏晦氣的骨灰

清明，不合時宜的流水失身

口齒不清的宿敵斷魂

清明，為羞恥的自己寫下來世的悼詞：

我熱愛這永恒的衰老，枯敗的暮年

清明，讓我死時，與幸存于世的父母、兄弟、愛人和解相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