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奇
中華傳統文化博大精深,我們要傳承和弘揚優秀傳統文化,關鍵是抓住其精氣神。中華傳統文化的精氣神是什么?就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蘊含的智慧、善規良范和民族精神。智慧包括正確的世界觀、歷史觀、人生觀、價值觀、審美觀、方法、謀略等,善規良范包括美德、良法、氣節、公平正義等,中華民族精神表現為以愛國主義為核心的團結統一、愛好和平、勤勞勇敢和自強不息的精神。
文化精氣神與文化現象不同,文化現象指的是文化的具體表現形式,包括器物、社會制度、行為習慣、文化符號等;而文化精氣神是文化現象中所蘊含的基本理念、基本思想、基本方法、基本價值、基本精神等。文化精氣神是文化現象的內涵,文化現象是文化精氣神的表現。
下面我們本著“見一葉而知秋,窺一斑而知全豹”的旨趣,談談中華傳統文化系統中的精氣神。
中華傳統文化特別強調動態穩定的整體統一觀,這種觀念使中國人能夠以變化的眼光、中和的態度,較全面地看待周圍事物,并善于處理部分與整體之間的關系。在中華傳統文化的視域中,世界是一個統一的整體,在這種整體思維模式之下,中華文化給我們呈現了一個恢宏廣大、生生不息、不斷流變的宇宙圖景,中國人就是在這樣一個宇宙圖景下健動不已。惠施說:“至大無外,謂之大一。”(《莊子·天下》)陸九淵說:“四方上下曰宇,往古來今曰宙。”(《陸九淵集》卷二十二)宇宙廣大無邊,在空間上無邊無際,在時間上無始無終。宇宙萬物變動不居,生生不息。中國古代哲學曾用“道”“一”“太極”來表征宇宙的整體性存在狀態。在這樣的宇宙觀念之下,局部性的存在都與整體宇宙相聯結,也只有放在天地宇宙的整體視域中把握才能透顯其真相。同理,局部性的問題也必須具有整體性的思維才能真正解決。所以,中國哲學強調,要培養從局部洞悉整體的能力和從整體鳥瞰局部的能力,只有達到“一是即皆是,一明即皆明”(《陸九淵集》卷三十五)的狀態,才能真正地切入整體世界。這就是中國智慧的特征。
在整體統一的思維模式下,中華傳統文化既強調以人為本,又追求天人和諧。中華文化以人本主義為特征,這與西方文化存在著非常大的區別。西方文化以“二希文化”為源頭,所謂“二希文化”指的是希伯來文化和古希臘羅馬文化。希伯來文化給西方帶來了宗教信仰的神學維度,它強調神的存在和神的創化作用,認為經由虔誠的信仰能夠觸摸世界的真相。古希臘羅馬文化給西方帶來了科學理性主義傳統,它重視對自然世界的探究,經由人類的理性,把握外部世界的規律。中華文化既不單純關注外部客觀世界,也與西方文化的神本主義傳統相區分,它以人為中心建立自己的理論。中華文化的人本主義確立了人在天地自然之間的中心地位,認為人是萬物之靈,天地之間人為貴,“人事為本,天道為末”(東漢·仲長統《昌言》),強調人要積極發揮主觀能動性。
對和諧狀態的追求是中華文化的另一特色,這同樣與西方文化形成鮮明的對比。西方文化注重對立與斗爭,而中華文化更注重協調與統一。中華傳統文化對和諧的追求總的來說包括兩個層面的含義:既追求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又追求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和諧。前者主要體現在“天人合一”的命題之中,講求天與人之間、天的運行規則與人的行為規范之間、主觀精神世界與客觀世界之間的契合與溝通。而后者人與人之間的和諧則是在“中庸”理念的指導下,以“禮”為規范性要求,以“萬物并育而不相害”(《禮記·中庸》)的理想和諧境界為追求目標。
在整體統一的思維模式下,中華傳統文化強調效法天地之德,提倡人們學習上天健動不已的精神,即便遭遇困苦挫折,也要不屈不撓;學習大地厚重廣闊的胸懷,孜孜于修身立德,這樣才能承載萬物。正如《周易》中所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在理想人格塑造方面,中華傳統文化既倡導自強不息,又注重厚德載物。明清之際的大學問家王夫之指出,“不懈于動”是社會的基本運行準則和個人的基本行動準則。顏元也說“一身動則一身強,一家動則一家強,一國動則一國強,天下動則天下強”(《顏習齋先生言行錄》卷下),明確指出剛健進取是成就個人、強大家國的重要方式,反對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惰怠狀態。值得注意的是,剛健進取并不是提倡盲動,也不是提倡行為上走極端,不偏不倚、中正之道仍然是剛健行為的基本原則。《易傳》提醒我們:“剛健中正,純粹精也。”剛健進取的目標是實現“仁道”,曾子說:“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論語·泰伯》)君子以仁道精神在個人生命與社會有機體中的現實呈現為己任,持之以恒,終身以之。剛健進取的人生狀態體現在不間斷地學習和實踐過程中。儒家的創始人孔子說,自己不是“生而知之者”(《論語·述而》),只不過“學而不厭”(《論語·述而》)而已。他還說:“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論語·公冶長》)在學習的基礎上,不斷地進行道德實踐,最終積善成圣。剛健進取的社會人生呈現的狀態是日新不已,就如《禮記·大學》所描述的“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在健動不已的文化生態氛圍中,傳統的歷史觀雖然有復古的喧囂,但歷史進化論仍然占據主流,主張今勝于古,并認為歷史的進步不是自動生成的,而要通過革舊布新來完成。在所有流派中,法家最看重變革在推動歷史進步中所起的作用。商鞅明確指出治國以變革為本,提出“治世不一道,便國不必法古”(《商君書·更法》)的治國理念。變革的基本原則是因時因事制宜,“當時而立法,因事而制禮”(《商君書·更法》),防止固執僵化、因循守舊。凡是打著“先王之政”的旗號拒絕革新的,都是惰政,如韓非所言:“今欲以先王之政,治當世之民,皆守株之類也。”(《韓非子·五蠹》)變革沒有任何禁區,無論是法律制度、禮樂規范,還是衣服器械,均可因時制宜。《淮南子》中就提到過類似的觀點:“法與時變,禮與俗化,衣服器械各便其用,法度制令各因其宜。”(《論訓》)只有這樣,才能解決社會問題,促進社會發展。“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周易·系辭下》)
中華傳統文化強調道德人格的建構與完善,特別是儒家文化以崇德為精要。儒家對理想人格的所謂“內圣”設定,即以廣義的仁愛精神為內容,具體的道德規范有很多,包括仁、義、禮、智、信、恭、寬、敏、惠、孝、悌等。這些道德規范成為為人處事的重要準則、人格評判的主要依據、政權興衰的關鍵因素。中華傳統文化雖然也有人性本惡或者人性不善不惡的論點,但對人性善的堅持一直是中華傳統文化的主流。儒家要求人們通過“忠恕之道”“克己復禮”等方式追求道德人格的完善。中國傳統社會的價值觀也主要體現在道德人本主義觀念之中,這種思想認為,人的價值建立在道德境界的提升以及和諧的社會家庭關系之中。儒家認為社會家庭關系的基本方面可概括為“五倫”,指的是君臣關系、父子關系、兄弟關系、朋友關系、夫妻關系,《禮記·禮運》中說,“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義婦聽,長惠幼順,君仁臣忠”,慈、孝、良、悌、義、仁、忠等構成五倫關系的道德準則,是做人的根本。
在中國傳統社會,長期以來,以德治國一直是治國理政的主流觀念,即便是法家也并不提倡單純地實行法治。法家的重要代表人物商鞅明確指出,圣君“其治民有至要,故執賞罰以壹輔仁者,心之續也”(《商君書·靳令》),認為通過法律鼓勵或者懲治不是最終目的,最終目的是推動社會實現仁德的理想。西漢董仲舒將這種治國之道精確地概括為“德主刑輔”,這個思想延續到清朝而從未斷絕。但是,換一個角度,傳統中國也從來沒有實行過單純的以德治國,還要通過治世的良法對經濟關系、政治關系、社會關系給予調整,以此維護統治,完成國家職能,整頓社會秩序,實現良好的社會控制。北宋政治家王安石說:“立善法于天下,則天下治;立善法于一國,則一國治。”(王安石《周公》,《宋文鑒》卷九六)
長期以來,中國提倡良法善治,所謂良法應當具備以下特征:一是追求公平正義的價值原則,這是中國自古就有的立法傳統。古代“法”字寫作“灋”,中國歷史上第一部字典—《說文解字》中解釋說,“灋,刑也。平之如水,從水;廌,所以觸不直者去之,從去”,體現了立法者對社會公正的維護。當然,由于歷史的局限性,有著深厚宗法特質的中國古代社會不可能真正實現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但是,法律對公平的呼吁與追求仍然具有不可否認的歷史進步意義。二是要與社會現實狀況相符合。戰國時期法家的重要代表人物韓非子說“法與時轉則治,治與世宜則有功”(《韓非子·心度》),明確指出法律是規范社會關系、調節社會秩序的有效工具。如果法律與現實國情、社情、民情不相吻合,就很難有治世之功。當然,法律條文并非多多益善。春秋時期的老子就意識到了這一點,他說:“法令滋彰,盜賊多有。”(《道德經》第五十七章)法律過多往往會導致無法執行到位,這樣反而會削弱統治者的威望,最終導致人們蔑視、反感法律,從而不利于社會秩序的維護,甚至會引發一系列復雜的社會問題。
不論怎么說,中華文化的“魂”和精氣神都體現在每個中國人鮮活的生命中,中國歷史上從來不缺智慧人格,有通天地變化之道、明人事成敗之要的姜子牙,有審時度勢、韜光養晦的西伯姬昌,有明德配天、敬德保民的周公,有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張良,有胸懷天下、多謀善斷的諸葛亮……以上諸公秉大仁之心,為大義之行,表現出了經天緯地的創造才能!
中國歷史上也從來不缺道德人格。文天祥在《正氣歌》中一一列舉,予以盛贊:“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為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或為遼東帽,清操厲冰雪。或為《出師表》,鬼神泣壯烈。或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為擊賊笏,逆豎頭破裂。”有正氣凜然、秉筆直書的齊晉兩國太史,有赤膽忠心的蘇武,有寧死不降、拼死抵抗的嚴將軍和嵇侍中,有品格高潔的管寧,有壯懷激烈的張睢陽、顏常山、祖逖、段秀實,有鞠躬盡瘁的諸葛孔明……這博大剛正的浩然正氣千古永存!
中國歷史上也從來不缺自然人格,把自然人格發揮得淋漓盡致的是魏晉士人,有雪夜訪戴、“造門不前而返”,“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世說新語·任誕》)的王子猷;有面對強敵泰然自若的風流宰相謝安;有癡迷書法、醉心山水、坦腹東床的王羲之;有在山川田園間安頓身心、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陶淵明……他們均呈現出瀟灑飄逸、風流倜儻的壯美人格!
總之,不論時空如何運轉,歲月如何更迭,中華傳統文化的精氣神都永遠流淌在中華兒女的血脈之中。
(選自《傳統文化與治國理政》,中華書局、齊魯書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