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之境
“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
兒子窩在沙發上讀背范仲淹的《蘇幕遮·懷舊》,正在寫稿子的我被這熟悉的句子吸引,腦海里浮現出我和這闋宋詞的初相遇,時隔多年,那些細節依然清晰如昨。
那是24年前五月一個很重要的日子,我和我的同學要去縣二高參加掐尖選拔考試,考試通過的話,不僅可以提前拿到重點高中的錄取通知書,還可以分進學校的重點班。
縣二高離我的初中有幾十公里的路程,沒有直達車,中間要轉三次車才能到。讓幾十個孩子這樣轉車去考試,顯然是不現實的,所以學校給我們租了一輛專車。所謂的專車,其實就是一輛拉石子的大卡車。我們這些取得考試資格的尖子生在年級其他同學艷羨、嫉妒的目光中一個個攀上了大卡車高高的車斗,在初夏的晨光里一路顛簸向夢想駛去。
鄉道坑坑洼洼,我們在車斗里搖搖晃晃,遇到急剎車,我們就像離散的泥巴又重新揉捏到了一起,女生和男生碰撞到一起的尖叫和興奮讓這輛專車充滿了青春荷爾蒙的氣息。初夏早晨的風是清爽的,路邊的麥田綠油油的,路旁的白楊樹的葉子就像舉起來的肥碩的手掌,我們不像是去趕考的考生,而像去踏春的少男少女。
一路搖晃,接近中午,我們終于到了縣二高。和全校只有六個班的初中校園相比,二高校園大得讓我無法想象,我就像一條水溝里的魚游進了浩瀚無邊的大海,既興奮又害怕,既期待又擔心,校園里到處都是和我一樣有點意氣風發,但又帶點拘謹的來自各鄉鎮的考生。
考試安排在第二天進行,高中的學生為了給我們騰地方已經放假回家。我們被安排住在學生宿舍,一排排大瓦房,里面密密麻麻地排滿了高低床,一個人一個床位,印象中床上只有一張光禿禿的草席。和同學一起吃完飯,我爬上屬于我的臨時床位,和衣躺下,卻毫無睡意。這時,我在床頭的席子下面發現了一本書,抽出來一看,深藍色水墨封面,白色題框中赫然印著“宋詞三百首”五個黑色大字。隨手翻開,映入眼簾的便是:“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這是一個鄉村男孩從未見過的句子,那樣的清麗,那樣的驚艷,我迫不及待往下讀,“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有些不太懂但又覺得懂,多愁善感的年紀讓我從這些句子里讀出了思念的黯然神傷和難以排遣的憂愁。進入這偌大的校園,陌生環境帶來的不安與緊張,被拋在空空如也草席上的寂寞,還有對明天迷茫的惶惑,以及內心無以言說的孤獨……復雜的情感堆積一下子遇到了最美最恰當的表達,就像高山流水的相逢,激起了閃耀的水花,我的內心明亮又自失起來。我拿出筆趴在床上,把這首《蘇幕遮·懷舊》一筆一畫抄在了筆記本上,并記在了腦子里。繼續往下讀,我又抄寫了柳永的《雨霖鈴·寒蟬凄切》、蔣捷的《虞美人·聽雨》。
那個黃昏,其他同學都去校園里閑逛了,唯獨我一人忘記了第二天緊張的考試,沉浸在那些古典又清新的句子里不能自拔,那一天決定了我一生的方向,我從此愛上了語文。
這個寒假,我和兒子約定每天讀背一首古詩詞,希望他也能擁有和美好的文字相遇并怦然心動的美妙時刻,因為我知道語言的質量其實是我們思想和情感的質量,最終也決定了我們生命的質量。
(張秋偉摘自《廣州日報》2019年1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