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鑒偉
(本文作者為書法家、作家、教育家)
天色略有些陰沉,透過落地玻璃望去,一架大型客機在裝載行李,遠處是淺褐的山崗。埃塞俄比亞首都亞的斯亞貝巴,飛了十二小時,已疲累異常,然而還得打起精神,等候轉機。
登機起飛,垂目小睡,耳旁傳來輕柔的語音,空姐正推著餐車站在跟前,黝黑高挑的樣子,短發蜷曲,別有韻致。欠身接過餐盒,又要了杯紅酒,胡亂吃完,困倦襲來,沉入夢鄉。
醒來不知何時,定睛看了一下身旁男子腕表,只是無法斷定時區。近開普敦時,空姐手持消毒罐對著行李架一路噴來,氣霧略帶清香。
平穩落地,接機客車早就在外等候,酒店不久即到,庭前碧藍的泳池,很是醒目。辦好入住,出外覓食。日頭偏西,青空中一抹淡淡的彩霞,街道靜謐,兩旁皆西式小樓,好一幅絕妙的圖畫。入小店吃塊披薩,晃晃悠悠回去,明日將作周邊游,打探好發車時間,洗去風塵,早早將息。
一覺睡醒,拉開窗簾,天際露著熹微的晨光。復又躺下,調整時差,捱至八點鐘光景,下樓去吃早餐。朝陽普照,坐在院中享用,心情大好。
巴士沿大西洋向南駛去,海水澄碧,云淡風輕。開普敦在非洲最南端,道旁晨跑者皆白人,金發碧眼,仿佛身在歐洲。方出城,一大山撲面而來,平頂如削,此即鼎鼎大名的桌山。
約莫半個鐘頭,車子戛然而止。從小道往下,兩旁多新奇植物。入景區,走過彎長的棧道,猛見海灘上眾多企鵝,個頭嬌小,與冰天雪地絕無關系,甚覺訝異。賞看良久,返身而出。
同車游客還在流連,坐在大門外長椅上等候,旁有黑人婦女擺攤售賣工藝品,幾座木雕極其誘人,唯過于笨重。
人馬會齊,一干人向好望角進發。翻過脊嶺,地勢漸緩,山谷間人家散落,恬靜安詳。沿海自然保護區,數年前失火,大片灌木燒成焦黑,令人瞠目。小路頗為顛簸,蜿蜒而行,前方一岬角赫然,其色黑褐,似巨獸俯臥,伸入海中,好望角是也。
海灘上整齊地鋪著卵石,此大西洋、印度洋交匯處,風云變幻,浪濤翻騰。在那望不見的盡頭便是南極,他日定要探訪,這樣胡思亂想著,在岬角旁呆立了好半天。此去不遠小丘,頂部矗著燈塔,游者甚眾。拾階登到塔前,喘息不停,旁邊幾位倒是淡定悠然,原來有纜車可乘。
午后返城,桌山頂上堆積著厚厚的白云,如瀑布般傾瀉下來,壯觀之極。中途休息,被酒莊勾引去,南非紅酒往日亦飲,然此地價格便宜數倍,且多上品,便顧不得沉重,興沖沖提了四瓶。

埃及盧克索卡納克神殿
晚飯吃得飽透,外出消食。朝海濱信步走去,時近黃昏,海面泛著亮銀的波光,市民三三兩兩,休閑散步,一派怡然的景象。不覺間走了一小時,略感疲憊,便往回去。
睡了個好覺,下午往約翰內斯堡,早早趕到機場。值機女郎淺淺一笑,遞上護照,卻記不起航班號,查詢了好一會兒,才將登機牌打印出來。
航程不過兩個小時,出機場向市區,沿途一絲蒼涼,終于感覺到非洲的氣息。約翰內斯堡乃南非第一大城,高樓林立,市面繁榮,然搶掠成風,世人皆知,宿近郊度假酒店,安保森嚴,頓覺氣定神閑。
清晨,鳥鳴聲將我喚醒,院中陽光明媚,景致澄凈。整齊的白色房子,屋頂覆著厚密的茅草,花木繁茂,黑人園丁正在澆灌。
踱去早餐,餐廳滿是咖啡與烤面包的香氣。食物豐盛出乎意料,忍不住取了兩大盤,吃到一半已覺飽脹,但為了顏面必須吃完。努力將最后一段烤腸塞進嘴里,捧著肚子站起來,往大堂候車出游。
對面沙發坐著一中年男子,濃密的絡腮胡子,相互寒暄,男子名叫布朗,自美國來。聽得有人召喚,車子即將出發。
路過行政首都比勒陀利亞,紫薇樹繁花盛開,街道喧鬧,所見皆為非裔,城市建筑雖舊卻氣質不凡。下車取景,兩位黑人小伙西裝革履,打著V 型手勢向我致意,笑容燦爛,至今難忘。
稍作勾留,繼續趕路。郊外貧民區,低矮破舊的鐵皮小屋,黑人白人混居,毫無種族之隔。路對面建有大型現代購物中心,反差極為強烈。

撒哈拉沙漠
遠方來客對于非洲總有特殊興趣,此刻,布朗兩眼發光,向開車的光頭大叔打探食人部落,其他人也都豎起耳朵?!皡?,非洲已經沒有食人部落?!惫忸^斷言,大家頓覺索然?!昂呛?,看野生動物吧,保護區很快就到。”光頭笑道。
一路奔馳,抵保護區,入口處幾棵大樹虬枝盤屈,意趣橫生。坐敞篷車觀野生動物乃一大樂事,唯價甚昂,眾人決定直接開車進去,這便不大有趣,我不敢遲疑,忙獨自跑去搭乘敞篷卡車。
向導身穿制服,肩掛對講機,兼做司機。發車前再三提醒切莫驚擾動物,安全第一。
駛入保護區,土路坑洼。廣袤的非洲原野如長卷般展開,但見藍天高曠,山巒連綿,河流奔騰,恢弘壯闊。且行且賞,草色枯黃,成群的長頸鹿、斑馬、羚羊棲身其間。途中又遇犀牛、河馬,還有些不知名的鳥禽,一頭大象邁步從車旁經過,耳朵幾乎扇到我臉上。大自然生生不息,萬物如此相融。
車子緩緩停下,順著向導指引的方向看去,兩只獵豹正慵懶地趴在樹蔭下。鄰座老婦興奮得尖叫,豹子聞聲抬起頭來,目光凌厲,讓人膽寒。見勢不妙,向導掛倒檔猛踩油門,掀起一陣塵土。退到安全地帶,起身大聲訓斥,老婦自知理虧,不吭一聲。
出保護區,布朗等人早就在那等候,他們行駛的路線短,動物自然見得少,心里未免暗自慶幸。
傍晚回住處,布朗揣了瓶白蘭地邀飲。旅行中遇到相投的伙伴最是愉快,布朗在南非逗留一周,而我將要別去,萍水相逢,海闊天空。白蘭地飲盡,又開紅酒,換杯更酌,夜闌方散。
翌日起床,頭腦昏昏沉沉。灌了幾杯咖啡,中午酒醒,收拾行李,匆匆往埃及去。
新型客機,艙內散發著愉悅的香味。鄰座無人,扶手上恰有電源插口,一黑人大嫂打聲招呼,坐下為手機充電。我見其面容悲戚,不停拂拭眼淚,略表關切,方知她母親去世,轉機去烏干達奔喪。安慰幾句,情緒始漸平復。
夜半降落開羅,至酒店,門口架著安檢儀,逐一查驗包裹。安置停當上床睡覺,一夜無話。
晨起出門,搭車往博物館,沿途多清真寺,私人墓地修建如同地堡,后人棲身于此,簡直不可思議。過大橋,尼羅河浩浩湯湯,對岸大廈鱗次櫛比,景觀絕然不同。
埃及博物館已歷百年,名聲顯赫,紅棕色建筑簡單素樸。排隊買票,工作人員見我手持相機,說拍照須購專票,趕緊掏錢了事。

南非原野
入大廳,迎面兩尊法老與王后坐像,莊嚴巨大。廳上幾排石棺,一棱錐形玄石混跡其中,上刻怪符,通體光潔,似外星遺物。端起相機,巡察員欲制止,亮出攝影票,大搖大擺狂拍一通。
沿回廊過去,藏品層層迭迭,皆兩三千年古物,雕像、紙草畫等自不必說,余者聞所未聞,眼界大開。玻璃罩中,一玉貓頭戴高帽,直立在羊背上吐舌招手,模樣滑稽,印象至深。轉角處,年輕女郎趴在地上臨摹石刻,駐足賞觀,相視一笑。
鎮館之寶俱在樓上,法老寶座、黃金面具、人形金棺……璀璨不可名狀。數十具木乃伊裝在棺中,靠墻疊放,像是雜貨鋪。胡亂看了一通,眼花繚亂,正欲撤退,發現角落展廳有裸身木乃伊,另售門票,游客絕少。
掂量了一下心理承受能力,移步入內。光線黯淡,靜寂無聲,玻璃柜齊整排列,十幾具干尸繃帶全拆,頭發尚存。面容雖是丑陋,然干枯近乎木雕,亦不覺特別可怕。
已是正午,上街填飽肚皮,踱到隔壁水果店,伸手去取香蕉,“轟”的飛起一群蒼蠅,連忙打消念頭。
下一站金字塔,駛過開羅飯店,郊外沙石起伏。入景區,胡夫金字塔屹然聳立,巨石壘成,遠比想象宏大。到得塔前,由小階上去,不多遠有一狹小洞口,極不規整,乃盜墓者所鑿。由此入塔,票價頗貴,游者寥寥。檢票員示意寄存相機,不得攜帶。
彎腰鉆進洞口,坑道低矮,腳下是木板搭成的陡坡,前路黑暗,腰酸得厲害,唯有努力向上。至甬道始有燈光,空間寬敞許多,直起身踏上扶梯,兩旁石壁平整,內部結構嚴密,嘆為觀止。盡頭處國王墓室,大小不過數十平方,中置石棺,空空如也。四五千年彈指一揮,思之愴然。
下去輕松許多,出金字塔。獅身人面像距此數百米,驕陽映照,如鍍金一般,與大漠中三座金字塔相呼應,儼然人類歷史里程碑。
返途交通堵塞,天黑方到酒店。
眼前是無邊的戈壁,輸電鐵塔如巨人般向遠處伸延,公路旁偶見大型廣告牌,設計精美,悅目得很。
汽車疾駛,打了個盹,睜開睡眼已到紅海,不遠處即蘇伊士運河,與地中海相通,海水碧藍無暇,巨輪游弋。此為休閑勝地,這些天東奔西走,稍作休整,就地駐歇。
度假村甚大,游客少極。寧靜的午后,沿小徑走到海灘,清風徐徐,浮云淡淡,坐于茅亭中,任思緒飄散。半日無所事事,晚上喝了杯紅酒,修訂了一篇文章,算是沒有白過。

南非好望角

埃及博物館
第二天懶懶散散,起得很晚。去前臺退房,驚聞埃及宣布貨幣自由兌換,鈔票一夜貶值近半,所幸口袋中沒幾張埃幣。一長者昨日在此兌換,吃了大虧,正纏著經理要求補償,大堂上哄哄亂亂。我見時間不早,翛然而去。
長途奔襲,沿尼羅河谷駛近盧克索,此乃埃及古都底比斯舊址,城外樹木蔥郁,鮮花迎客。入得城池,街邊一溜古典馬車,駿馬高大,車夫一襲白袍,恍如電影場景。談妥價錢,跳將上去,車夫揚鞭,馬車緩緩向前。
日暮之時,街上人少車稀,馬蹄聲清脆悠揚。古城本不大,較之開羅,整潔不少。途經盧克索神殿遺址,廢墟上幾根石梁石柱,孤零零的,與殘陽相映,平添幾分悲愴。
止宿尼羅河畔,寂靜的夜,大可做一場美夢。凌晨時分,睡得正香,突然高音喇叭響起,禱告聲四處飄蕩,驚出一身冷汗。天尚未亮,頭腦昏漲,捂住耳朵,重新睡去。
起床已過九點,推窗而眺,河上帆影點點,對岸一片綠蔭,屋舍在林中半隱半現,背后山丘卻光禿禿的,寸草不生。出酒店沒幾步即帆船碼頭,船老大光著腳丫在甲板上迎客。坐船游河,伙計麻利地升起白帆,船兒起航,怎知風力不夠,行不多遠居然停了下來。打電話急搬救兵,一艘汽艇開來,掛上粗繩,“突突突”拖著帆船直達終點,眾皆啞然。
游河不很成功,時間倒節省許多。上岸未作停留,抽身往好萊塢取景地卡納克神殿遺址。烈日當頭,入大門,手搭涼棚一看,幾排廊柱巨碩無比,氣勢通天。往里走,巨柱重重,上有雕飾,如入迷宮。盡頭殘垣斷壁間矗立著兩塊方尖碑,雄健陽剛,直插云天,昔巴黎協和廣場所見方尖碑,即由此移去。
逛了半天,著實疲倦,盧克索古跡蔚為大觀,今走馬觀花,亦只領略一二,待來日重游不遲。
入夜,燈下獨酌,飲盡余酒,已然大酣。明早返開羅,路程頗遠,中途須得停宿,正可往撒哈拉沙漠一探。
昧爽起,飛車數小時,到一市鎮,約好去撒哈拉的越野車已在等候。忽然起了一陣風暴,沙塵漫天,司機將臉部纏上防護繃帶,僅露雙眼。車上另有兩位乘客,點頭問候,司機猛踩油門,越野車飛竄出去,不多時駛進沙漠。
車身搖晃得厲害,令人眩暈,竭力抓緊把手,保持平衡,過了許久,終于停下,下車舒舒腿腳,周圍是連綿的沙丘。又有一車駛來,遂結伴而行,呼嘯相逐,殺向沙漠更深處。
驀地,眼前出現村莊,茅屋殘墻,駱駝伏歇,炊煙裊裊,此土著貝都因人家園。棄車入村,一茅屋門洞敞開,婦人黑紗遮面,正坐在篝火邊烤餅,麥香襲人,止步圍看,待烤熟分成小塊,取來品嘗,滋味大佳。

埃及尼羅河
村后坡上一碎石壘成的拱門,頗為神秘,獨自行去,小女孩提著布袋迎面而來,臉上掛著羞澀的甜笑。穿過拱門,空空如也,天邊霞光萬道,遠處人聲隱隱,大有世外之感。
回村晚餐已備,煎餅、土豆與牛肉,飽啖一頓。天色大暗,司機喚齊人馬,返宿市鎮。大燈射出兩道耀眼的光柱,劈開前路,引擎轟鳴,狂奔而去。
司機駕駛正歡,猛然間車子顫動起來,忙穩住方向,緊急剎停。下去察看,原來是后輪扎破,司機撩起袖子換胎,另兩人在旁閑看。
我一時心念所動,跑出數十步,仰面躺在沙漠上。夜空如帳,籠罩四野,繁星耀目,銀河橫亙,浩淼無極,身體如飄浮虛空之中。
開羅市集依然繁忙,絲毫未覺埃幣貶值影響,不過掏出美元購物,確乎便宜許多。轉眼歸期已至,隔日整裝離去。
重返亞的斯亞貝巴,此次卻要進去探看。入境官托舉護照,盯著我比對容貌,眼睛一眨不眨。我不便亂動,如此僵持好久,直到腦袋稍轉,“啪”地一敲圖章,揮手放行。
時候尚早,至酒店放下行李,昨晚未曾睡好,真想補上一覺,然觀光要緊,預定的小車已在門口,欣然上車,作一日之游。
天氣尚不錯,放眼而望,城市略顯頹敗,市中心輕軌列車穿行,街旁流浪者蜷縮角落,行人衣著簡樸,舉止淡然。
駛進教堂大院,正門緊閉,繞到側面小門,司機上前輕扣,神父探身接引,黑袍白須,襯著灰暗的背景,絕似盧浮宮的肖像油畫。教堂陳設簡單,略略看過,在長椅上小坐,內心極是安寧。
揮別神父,出城往山上去,車子老舊,發動機喘著粗氣。坡上草木茂盛,一婦人扛著大捆干柴緩緩走過,面帶憨笑,體格壯美。接近山頂下車觀景,高原之都盡在眼前,城市上空飄著輕煙,夾雜一絲焦濁氣息,感覺淡淡的憂傷。
由后山下,經過村莊,棚屋簡陋,大型水罐前村民排隊接水,一群少年在空地上踢球,樹桿搭成的球門,追逐吶喊,充滿生機。
埃塞俄比亞名勝眾多,東非大裂谷、原始部落皆赫赫有名。
進城至埃塞俄比亞國家博物館,建筑之陋出乎想象,水泥舊樓,外墻斑駁,完全沒有粉刷。幾位包著頭巾的少女坐在階上笑談,見我走來,起身禮讓。館內甚是熱鬧,一群學生正在參觀,不時記著筆記。展品并無珍寶,皆史料遺物,走到樓上,玻璃柜中一具骨骼化石,細看卻是人類祖母“露西”, 距今已三百二十萬年,聞名已久,不期而遇,真是難得。旁邊另有男性骨骼,年代更遠,只是發現得晚,名氣不顯。
眼睛突然困累得睜不開,司機說不如先去喝杯咖啡,埃塞俄比亞本是咖啡發源地,名滿天下,連連稱善。
百年老店,門面很不起眼,一男子腆著肚子踱步出來,滿面笑意。幾張小桌已經坐滿,皆為本地老漢。店后正烘炒咖啡豆,濃香撲鼻。柜臺上咖啡機一字排開,數十種咖啡豆堆滿貨架,看得眼花。挑來選去,買了兩袋咖啡豆,又點了杯意式濃縮,站著幾口喝完,頓時睡意全消。
黃昏之際,游程已畢,回酒店晚餐,當地啤酒口味上乘,甚覺宜人。夕暉下,在街口看景,人來車往,閑散的國度?;叵脒@十多天,腳步匆匆,直如夢境。
翌日返航,候機廳人潮涌動,連店鋪都被站滿。登機在內廳,須過安檢,入口只開放一半,工作人員不緊不慢,細細查驗,幾個航班乘客同時往里擠,亂作一團。坐進機艙,已延誤多時,機長在廣播中問候幾句,直沖云霄。
依舊是漫長的航行,抵上海,剛下機便收到信息,L 君從外地來,相約一聚。于是,顧不得勞累前去赴約,天黑時又與老友坐在一起,把酒言歡,暢敘遙遠的非洲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