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娟
內容摘要:“雅”是中國古代重要的文論范疇之一。將歷代關于“雅”的論述加以分析,我們會發現“雅”是一個內涵豐富且富于變化的范疇。作為一種審美典范,“雅”對創作主體的精神修養、文學文本的審美風格、文學創作的原則、文學鑒賞的標準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其藝術內涵和審美意旨始終貫穿著中國文化發展的歷史進程,一直是文學藝術創作追求的最高審美理想。研究古代文論中的“雅”范疇對指導當今的文學創作與批評、發展現代文學理論、弘揚中國文化精神意義重大。
關鍵詞:雅 雅正 理論內涵
一.“雅”范疇的流變軌跡
為“雅”這一范疇尋根溯源,須從“雅”字著手。《說文解字》云:“雅,楚烏也。一名鸒,一名卑居。秦謂之雅。從隹,牙聲。”[1]即“雅”字最初是作為秦呼楚鳥之名的“鴉”字出現。后“雅”又假借為“夏”,粱啟超在《釋四詩名義》說:“雅與夏字相通……《說文》:‘夏,中國之人也。雅音即夏音,猶言中原正聲云爾。”[2]說明“雅音”是“中原正聲”,那么“雅”的內涵進一步擴大,即表示語音上的正當,由此“雅”初步具備了“正”的意義。隨著社會發展,“雅”又有了思想內容上的要求。《論語》中提到了“雅言”以及“雅樂”。關于“雅言”,《論語·述而》云:“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3]“雅言” 指的是國都王畿一帶的語音聲調。關于“雅樂”,《論語·陽貨》說:“子曰:惡紫之奇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覆邦家者。”[4]孔子把“雅樂”作為否定“鄭聲”的標準。在這里,“雅”字“正”的內涵被放大,“雅”即“正”逐步成為一種判斷標準。綜上所述,在先秦時期“雅”這一概念逐漸作用于社會各藝術領域,內涵進一步擴大,“雅言”、“雅樂”等具有評判標準性的術語隨之涌現,“雅”于此初步具有了審美的內涵。同時為統治者“政教”服務的儒家“雅正”意識開始萌芽。到了漢代,漢武帝推崇“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儒家“以正訓雅”的觀念得到了空前發展,“雅正”成了衡量一切文化思想的標準尺度。《毛詩序》以傳統的“六義”說為出發點,著重強調儒家的“雅正”文學觀念,主張詩歌為政治教化而服務,“雅正”成為當時文人審美追求的主流取向,風靡一時。
魏晉南北朝時期,文學進入了高度自覺的時代。這一時期莊老玄學盛行,中國思想告別了“獨尊儒術”的狀態,呈現出多元發展的動態局面。“雅”也偏重于道家的精神內涵,文人追求個性解放,天才自成,不再拘泥于傳統的儒家“雅正”觀念。曹丕主張“奏議宜雅”,認為“雅”是作為奏議這類文體的一種著文標準,將漢代“雅正”文學觀念的外延進行調整縮減。而后,陸機在《文賦》中提出文學“雅而艷”的標準,極力強調“雅”與“艷”二者之間的調適,認為美文須達到“雅而艷”的標準,新綺不能趨于鄙俗。《世說新語》中說:“庾太尉風儀偉長,不輕舉止,時人皆以為假。亮有大兒數歲,雅重之質,便自如此,人知是天性。”[5]可見,魏晉人士對“雅”的認識是深受道家思想影響的,印有鮮明的時代烙印。文學發展至南朝,玄學思想淡出社會主流。由于南朝歷代統治者的提倡,儒家“雅正”思想開始重登其歷史舞臺。劉勰的《文心雕龍》在繼承先秦以來儒家崇雅尚雅的文學觀念的基礎上,結合玄學與佛學的哲理思辨,構建了自己的“雅正”審美體系,追求獨具特色的“雍容典雅”的審美風貌。綜上所述,魏晉時期“雅”范疇的內涵呈現包容、開放性的姿態,尊重自我個性價值是這一時期的主流思維。“雅”范疇在演進的過程中不斷繁衍生產,表現出旺盛的生命力。
“雅”作為審美范疇發展至唐宋時期逐漸凝定成型。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受禪宗的影響,追求幽靜、平淡的逸雅風格。與劉勰的“典雅”觀不同,司空圖賦予“典雅”更多的是遠離塵囂、質樸天然的意味。而至宋代,許多詩詞理論家都推崇“雅正”,“雅”是宋詞的重要特征,也是宋代文人土大夫的重要品格。姜夔煉字琢句,以“清空騷雅而又高遠”之貌將婉約詞、雅詞發展至頂峰。后張炎繼承姜夔等婉約派詞人的傳統,標舉“清空、雅正”,主張“屏去浮艷,樂而不淫”。同時,宋明始文學的雅俗問題備受關注,“雅文學”與“俗文學”空前大融合,文學注重反映社會現實,風格傾向趨于通俗化。蘇軾、黃庭堅等人皆推崇“以俗為雅”,“以故為新”,善于從世俗生活中挖掘出詩歌的新意,以通俗流暢的語言來表現詩歌的雅趣。由此可見,在唐宋人的審美共性中,對“雅”范疇的理解不再局限于“雅正”典范,逐漸賦予其自由、閑適、自然的表征,從而帶來意趣高遠、飄逸出塵的精神體驗。追求
明清時期“雅”范疇的發展是在對前代“雅”范疇觀念的繼承與完善上展開的。自宋代“以俗為雅”觀念倡導伊始,我國重視雅文學輕視俗文學的傳統局面發生改變。元明清小說沿襲“以俗為雅”的觀念,藝術上追求雅俗共賞。《西廂記》熔鑄古典詩詞與民間口語于一體,語言清麗華美、典雅工致,又通俗淺易。《三國演義》采用俗化的文言,《西游記》、《紅樓夢》等直接采用白話,作者以傳統文學觀念“雅”為主旨,形式上采用通俗易懂的文字,雅俗結合,擴大了文學欣賞對象的范圍。此外,以朱彝尊為代表的浙西詞派繼承了張炎的雅正詞論觀,主張好詞須“醇雅”,要求詞的語言純潔雅正,句逐字煉,合乎儒家詩教傳統。而葉燮則主張“多樣并存,不拘一格”。對于詩歌藝術創作的風格問題,他認為“平奇、濃淡、巧拙、清濁無不可為詩,而無不可為雅。詩無一格,而雅無一格。”[6]此外,其后,王國維提出了“古雅說”。他認為“古雅”高于一般藝術風格論范疇,是同時具備優美與宏壯雙重屬性的范疇類別,古雅美相對于優美與宏壯,有獨立的價值,也有關聯。“優美之形式,使人心平和;古雅之形式,使人心休息,故亦可謂之低度之優美故古雅之位置,可謂在優美與宏壯之間,而兼有此二者之性質也。”[7]王國維“古雅美”的理論系統地闡述了藝術的形式美的相關問題,這是中國文論史上“雅”范疇發展的一個新階段。
縱觀我國古代文論史,“雅”范疇在演進的過程中,其形態不斷發生變化,單一的“雅”早已不能準確地囊括詮釋一切人文藝術風貌。在不同的社會文化背景作用下,“雅”的內涵趨于復雜,逐漸生成了以“雅”為核心的范疇群,包括雅正、典雅、逸雅、騷雅、醇雅、古雅等系列子范疇。雖然“雅”的生長枝蔓扶疏,但其根枝不倚,它是中國傳統文學的內在精神與民族特質的集中體現,貫穿于中國傳統文學創作的始終。
二.“雅”范疇的理論內涵
作為一種藝術審美理想和文學批評的標準,“雅”的理論內涵復雜精深。在爬羅梳理“雅”范疇的歷史流變之后,我們不難發現“雅”的精神根植于中國古代文化的土壤中,與作家、作品、社會、讀者之間緊密聯系著。可見,“雅”對創作主體的精神修養、文學文本的審美風格、文學創作的方法指導、文學鑒賞的審美標準都產生了影響,從以上方面來考究“雅”的理論內涵有助于我們更準確的把握“雅”這一范疇。
1.“雅”作為創作主體的精神修養
我國文學具有悠久的主體性,要求文學創作主體具有“雅正”風范。作家是啟迪人類心靈的特殊精神勞作者,是時代精神的風向標。“雅正”首先要求作者具有端正的創作態度,學詩要心正。薛雪在《一瓢詩話》中強調“心正”。他認為“心正則無不正,學詩者尤為吃緊。蓋詩以道性情,感發所至,心若不正,豈可含毫覓句乎?”又說:“心不正,則志不正;志不正,則聲不正;心志不正,則詩亦不正,名之曰‘歪。”[8]作詩必須有胸襟、有人品方能有好詩。郭若虛在《圖畫見聞志》中說到:“人品既己高矣,氣韻不得不高;氣韻既已高矣,生動不得不至;所謂神之又神而能精焉。”[9]足以見,人品的高低決定了畫品的高低,作家的修養功夫決定了作品的厚度。綜上所述,藝術創作主體的修養對藝術的創作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想要達到文學創作“雅”的境界,首先就要具有“雅”的品格修養。只有高尚正直的思想情操和端正的創作態度,才能寫出情真意切的篇章。心存雜念,追名逐利,其作品與“雅”是無緣的。
2.“雅”作為文學創作的原則
文學作品須要經歷文學創作這一過程才能呈現在讀者面前,而文學創作是一個具體藝術實踐過程。“雅”作為文人審美追求的最高理想,一直以“雅正典范”的標準影響著文人創作。而這一標準在古人的創作過程中主要體現在創作思想和語言上。受到儒家雅正文化觀念的影響,我國古代文人皆以追求雅正為旨歸。張炎《詞源》云:“詞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為情所役,則失其雅正之音”[10],足以見創作思想規范的雅正之重要。“雅正”對語言的要求表現在提倡使用規范語言文字,反對俚俗、綺靡、流于粗鄙的文字,要求著文要符合中和之美的標準。鐘嶸《詩品》評曹植詩云:“骨氣奇高,詞采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11]在鐘嶸看來,曹植的詩作即符合中和之美的雅正標準,所以把其置于上品,給予了最高的評價。
3.“雅”作為文學文本的審美風格
“雅”一直是藝術創作追求的最高審美理想,是文人競相追逐的風格典范。“雅”作為作品的審美風格呈現出不同的表現層面:一、“意之雅”指文學作品的意味要“雅”,要表現出“雅”的思想內涵;品格風度的高雅對審美接受主體的藝術造詣、欣賞能力要求較高,傳播面較窄,所以常常與“逸、幽、淡”等語詞聯系,意味往往脫俗、深遠。二、“韻之雅”指文學作品要流露出“雅”的韻味,表現出““雅””的整體風貌。司空圖《二十四詩品典雅》提到“賞雨茅屋”、“幽鳥相逐”、“眠琴綠陰”等景象,皆有道家“返樸還淳”、“游于物之初”的思想,有別于世俗物累之人。而在“落花無言,人淡如菊”中,花開花落本是自然之道的體現, 自然之道無語而運行,人之無語靜默,與道相通,猶如落花,菊花開自秋天,眾花開時她不開,與花無爭,人應如菊,與世無爭。道家的山水情趣,詩情畫意便悠然于字里行間。沖淡方有韻味,平和方有意境,“意韻之雅”對我們現代文學作品風格的塑造意義重大。
4.“雅”作為文學鑒賞的標準
文學鑒賞活動是一種藝術的交流活動,是一個主客體雙向互動、反饋的過程。在文學鑒賞中,讀者往往從自己的審美視角出發,對文學作品中的形象或意境進行體驗與評鑒。而“雅”作為文學理論的鑒賞標準,要求要求文學作品符合中和之美,不偏不倚抒寫情意,營造悠遠濃厚的文學境界。“雅”作為文學鑒賞的標準,具體指向以下兩個層面:首先,在中國古代對文學作品的鑒賞中,“雅”指向文學作品中思想雅正。雅正文學觀在中國古代美學思想中占據著重要的地位,這與儒家重視“政教”的傳統是密切相關的,作為社會的主流審美傾向,立意“雅正”的作品才能稱之為典范。然后,“雅”指向文學作品內在意境中蘊藉的典雅特色。作為鑒賞標準的“雅”要求作者的主觀思想與客觀景物相交融合而創造出一種典雅的一種藝術境界,能夠呈現出“雅”之風貌。
通過對“雅”范疇發展演變過程的觀照以及對“雅”的理論內涵的深入探討,我們不難發現,“雅”是我國傳統文學內在精神與民族特質的集中體現,貫穿于中國傳統文學創作的始終,代表著古代文人藝術創作追求的最高審美理想。因此,研究“雅”的歷史蹤跡及其理論內涵對我們現階段的文學藝術創作、文學理論建構、文化精神傳承均有啟發意義。首先,研究“雅”范疇對我們解決文學創作存在浮躁淺薄的現象具有推動作用,有助于提高文學創作主體、文學接受主體的品德修養、審美趣味。隨著現代社會的高速發展,模式化的網絡文學成為了文學界的“快餐”寵兒,文學創作者為尋求關注而生產低劣作品的現象十分普遍。量產出來的作品大都內容隨意、語言粗鄙、形象暴力,日漸趨于低俗化,這類作品與我國傳統文學中講求中和之美的標準相去甚遠,文學創作的嚴肅性愈走愈遠,市場逐漸成為是檢驗作家優劣的主要標準。在這樣的情況下,呼喚我國傳統美學中的“雅正”精神是十分必要的。其次,研究“雅”范疇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促進我國傳統文論范疇體系的轉型與重構,實現中國傳統美學范疇的意識覺醒與文化再生。通過對“雅”范疇的爬羅梳理,我們發現其范疇內部有著嚴謹的內在網絡系統。從先秦開始,逐步形成以“雅”為核心,輻射展開的雅正、典雅、逸雅、騷雅、醇雅、古雅等系列子范疇,構建了精密的“雅”范疇的體系。因此,研究具體的古代文論范疇發掘其現代價值, 有助于我們建立具有自身特色的文論體系。最后,研究“雅”范疇有助于我們弘揚中國傳統文化精神。文藝創作和理論活動離不開中華傳統文化精神的導向與引領。在我們倡導民族復興的今天,宣揚中國古代文論“雅”的精神至關重要,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需要構筑強大的精神力量,中國文化精神離不開“雅”。因此,研究古代文論中的“雅”范疇對弘揚中國傳統文化精神意義重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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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湖南理工學院中國語言文學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