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那蠢萌的愛和不羈的自由

文|林一葦

一

如果給我一座山、一條小河、一片望不到邊的草地或蘆葦，再有一夜空搖搖欲墜的星星就更好了，我寧愿放棄做人的權(quán)利，去做一條魚、一只蛤蟆或者一頭河馬，甚至隨便什么童話中的動物都行，譬如姆明。

做人太累了，一生下來就要面對文化、道德等諸多束縛。對于世界來說，人類消耗的資源太多，不經(jīng)濟，也不環(huán)保。做小鳥，刺溜一下就沒影了，一滴水洗腳，一片樹葉裹身，一只螞蚱美一個早晨，還不用蓋房子，全世界的樹洞和窟窿都可以當房子。世界上也有很多跟人差不多的動物，譬如馬、牛、羊，但人家只吃草不吃肉，對房子也不講究，更不會到處煽風點火、亂燒東西。我覺得做人真煩，沒有人，這個世界就少了許多災(zāi)難。

如果不做人而可以選擇做動物，也不能隨便選，至少要選一個有“故事”的動物吧。不能像人那樣累，也不能拘泥于人間的判斷，想了想，還是要做姆明。

“我只想過平靜的生活，種點兒土豆，做幾個美夢。”就憑這句話，我喜歡上姆明了。這一喜歡，就是幾十年。因為一個簡單的人無論如何壞不到哪里去，一個簡單的精靈更是如此。我喜歡姆明丑丑的樣子。這種丑，不是真丑，只是第一眼的偽裝，如果你錯過了他，對不起，你不是他的朋友。如果你再看一眼，仔細看，啊哈，他怎么那么可愛呢！他不但不丑，反而有點兒美呢，你會自然而然地愛上它。

姆明白白凈凈的，那種白是圣誕老爺爺胡子的白；姆明胖胖的，那種胖是白云裹著太陽溫柔親切的胖；姆明憨憨的，那種憨是一個歷經(jīng)世事的男人的憨。姆明的理想是“活得像個男子漢”，他這么想，也努力做到了。

姆明的爸爸總是很浪漫，媽媽溫文爾雅、自信堅強。這一家人慷慨大方，誰上他們家住都歡迎。他們住在一個寂靜、有陽光的山谷中，釀酒、寫詩、探險、制造時間機器……姆明谷里天天有奇奇怪怪的事發(fā)生，有的故事像云朵落進湖面，有的故事像云雷激蕩空中。

二

第一次知道姆明緣于一次聚會。

一個朋友知道我收藏童話郵票，問我有沒有姆明郵票。我說沒有，他很吃驚。我想他大概不知道我的淺薄和倔強：我是一個讀書少而且對讀書有些懼怕的人，我這種蠢材本來就沒有多少靈感，萬一有了靈感，卻在讀書時發(fā)現(xiàn)和某個作家撞車了，那豈不是太讓人氣餒了？所以，多讀書簡直是自取其辱。朋友聽了哈哈大笑，說：“那你更應(yīng)該收藏姆明郵票。”我問為什么，他說：“在芬蘭有一句話—所有的蠢人都看姆明，只有聰明人才會看安徒生。”

為什么啊？

“因為姆明是給孩子和甘于成為一個傻瓜的人看的，而安徒生是給想變聰明的人看的。”

于是，我開始留心關(guān)于姆明的一切。

不久，我去了青島，陪一個朋友的孩子。孩子是一個自閉癥患者，朋友說孩子非常喜歡讀我的書，我就信了。我想，我也和他一樣是被大人嫌棄、沒有什么用的人吧。但我比他大，比他的自閉程度輕一點兒，至少可以專門陪他。我還有一個想法—人們說自閉癥患者是“來自星星的孩子，遺落人間的天使”，作為一個能寫幾個字的人，陪他幾天，萬一能寫篇童話，一定是幸福的。于是，我興沖沖地來到了青島。

對于怎么教育自閉癥患者，我是門外漢，好在朋友并沒有對我托付治療的責任。我也有自知之明，并不把自己當老師，只是每天陪孩子散步，給孩子讀書、講故事。孩子家里的書非常多，我的習慣是抓起一本就講，如果他不喜歡，我就換一本。不久后我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孩子喜歡的書，他并不喜歡，但當我給他講動物的故事時，他就非常有興趣。于是，我去書店給孩子買了一套“姆明”的書，果然，孩子非常有興趣。這套書我給他講了一遍又一遍，后來他喊我“姆明爸爸”，我喊他“小姆明”。

不講故事的時候，我們就一起出去。我們經(jīng)常去的地方是棧橋。有一天，孩子問我：“坐著船可以到姆明谷嗎？”我說：“可以！”孩子說：“那我們一起去看姆明谷的夏天。”我說：“好呀。”我們一起笑了起來。

我離開青島后，有一天接到朋友的電話，他說他們?nèi)チ朔姨m，孩子聽爸爸說林老師收藏童話郵票，特意給我買了姆明郵票。我聽了非常感動。不久，我收到了朋友寄來的包裹，打開一看，琳瑯滿目，孩子給我買了芬蘭發(fā)行的所有的姆明郵票。朋友在信里說，這是孩子要求的，一定要都買了他才高興。孩子說：“林叔叔說，等我長大了要請我給他的書畫插畫呢……”

又過了很多年，我這個不成器的孩子，自閉、憂郁、流浪，過著悠悠蕩蕩的生活。我怕朋友了解，怕家里知道我寫過遺書、得過癌癥。后來，我戰(zhàn)勝了自己，活過來了。我慢慢變得溫柔敦厚，也可以拿自己開最無品的玩笑了，敢接近朋友了。再見到朋友，沒想到朋友的孩子已經(jīng)不認識我了。

離開孩子的時候，我對孩子說：“想你的時候，我可以隨時來看你，不管我走到哪里，我都可以挖個地道，我跳下去，‘噗’一下就從你腳下拱出來了。”

孩子聽了哈哈大笑。

三

我每年都會整理童話郵票，看到姆明郵票，我都會跳過去。后來又有其他國家發(fā)行過姆明郵票，我也沒有再買。為了所謂的“最多最全”和吉尼斯世界紀錄，我也動過將所缺的姆明郵票補齊的念頭，但最終沒買。

孩子給我買的是1992年、1998年、2000年、2003年、2004年、2007年、2009年的姆明郵票。后來，芬蘭又在2011年、2013年、2015年、2017年發(fā)行了姆明郵票。日本分別在2015年和2018年發(fā)行了姆明郵票。全世界共發(fā)行了13套93枚姆明郵票。

這世界呀，總是失去什么才讓我們記得牢靠。寫這篇文章時，我想起姆明故事里的話—

“你根本無法想象你有多么美麗，因為事實上，你就是那么美麗。”

“在我找到了我的愛的時候，我的生活才真正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