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澤 小琪

大學時的陳詩韻
在陳詩韻眼里,繼母曾荷花是大字不識一個的農婦,粗俗小氣,整天只知道傻樂。沒想到的是,正是這樣一個粗俗的農婦,在病魔將一家人都擊垮的時候,穩住了她的家,也托起了她生的希望。
在繼母的感染下,陳詩韻的病情一天天好起來,她們一起去鄉下感受田園之樂,一起去國外感受異國風情。這個生長在大城市的嬌嬌女終于看到了農婦后媽所綻放的光彩……
第一次見到曾荷花的時候,陳詩韻就在心里給了她一個大大的差評。她皮膚黢黑,土里土氣,笑起來還有一臉褶,活脫脫的農婦模樣。可爸爸卻不容置疑:“以后她就是你的繼母,我不在家的日子,她會照顧好你的生活。”
繼母?后媽!有個這么土氣的后媽,她會被人笑死……
1995年,陳詩韻出生在上海市。爸爸陳深建是一名建筑老板,媽媽是上海職業學院美術老師,一家三口過得幸福美滿。然而,在陳詩韻13歲那年,媽媽不幸因病去世。此后,很長一段時間,家里亂成一鍋粥。陳深建常年在工地,連自己都不會照顧,何談照顧女兒?
時間一長,很多人都勸陳深建再找個人,可陳深建覺得找一個妻子容易,找一個真心實意對女兒好的卻很難。尋尋覓覓中,他認識了曾荷花。
曾荷花來自浙江省麗水市松陽縣望松鄉,曾有過一段婚姻。2000年,曾荷花的丈夫在外出打工時遭遇車禍,不幸去世。之后,曾荷花靠打零工將兒子送上了大學。
幾年前,曾荷花在找工作時,被人介紹到陳深建的工程隊做煮飯阿姨。她善良耿直,人又勤快。雖說沒有上海女人的精致,性子也大大咧咧,但與她相處,總能讓人感覺到她那顆柔軟善良的心。陳深建對女兒說:“你媽那種優雅大方是一種美,但像你曾姨這種,踏實善良也是一種美。”對此,陳詩韻嗤之以鼻。
對比受過高等教育的媽媽,曾荷花大字不識一個,對穿著打扮一點都不在意,一件襯衣穿得發黃,指甲縫里還有以前做農活留下的洗不掉的黑色痕跡,這讓愛美的陳詩韻覺得非常“丟人”,對曾荷花總是愛理不理,也從不在外面和她走在一起。
可曾荷花就像是感受不到繼女的排斥,總是笑呵呵地忙上忙下,收拾家務,給她做飯。陳詩韻不喜歡吃雞蛋,曾荷花就想方設法,今天做油炸雞蛋花,明天做雞蛋餅和蛋餃,總想讓她增加點營養,可陳詩韻并不領情。她覺得曾荷花討好她,是為了盡快融入這個家,她才不會那么容易被打動呢!
然而,曾荷花雖然在生活上待她和善,但遇到一些原則問題,她絲毫不給這個繼女面子。曾荷花在農村過慣了勤儉節約的日子,她看到陳詩韻換下了羽絨服,就準備幫她洗干凈,卻讓陳詩韻攔住:“這件衣服要兩千多呢,要拿去干洗。”曾荷花咂舌:“啥衣服要那貴?2000塊在我們村可得干上大半年呢。干洗怎么洗?洗得干凈嗎?”陳詩韻默默吐槽:“沒見識的村婦。”
周末,陳詩韻和同學相邀出去玩。每次出門前,曾荷花總是問:“你同學是男的還是女的?幾點回家?去什么地方?要是到時間沒回來,我怎么去找你?”
陳詩韻不勝其煩,好幾次都忍不住跟爸爸告狀。
陳深建也曾勸曾荷花:“女孩子青春期叛逆、愛美,你都隨她去。等她再長大些就好了。”
可曾荷花認死理,總是對陳詩韻說:“我是為你好,你在自家怎么嬌氣都不要緊,可女孩子長大以后總是要居家過日子的,我怕你到時候難得改。”

陳詩韻與農婦繼母曾荷花
有一次,陳詩韻的班級要求開家長會,陳深建在外地無法趕回,臨時通知曾荷花代替他去。誰知,一進教室,曾荷花就拉著老師的手,操著一口鄉音說:“老師,我家孩子不懂事,她爸工作又忙,平時還請你多關照。”
一句話惹得周圍的家長紛紛側目,陳詩韻更是無地自容。曾荷花卻絲毫不介意大家的目光,坦然地說:“大家都是同學,平時多幫幫我們家詩韻呀。”有知道內情的同學,對陳詩韻說:“你后媽真熱情。”
事后,陳詩韻責怪曾荷花太粗俗,讓她丟盡了臉。曾荷花卻說:“我大半輩子都是這樣為人處世,人在外頭總是要謙虛一點,沒什么不好的,你還是個小孩子,不懂。”
人生最大的悲劇,莫過于有這樣的一個農婦后媽。她們生活在一起,遇到很多分歧,也有很多沖突。
每次到最后,曾荷花總是白眼一翻,說一句:“懶得跟你計較。”一轉眼就將這些拋之腦后,繼續給陳詩韻做可口的飯菜。在她的精心照顧下,2013年9月,陳詩韻考上了上海大學美術專業。
然而,2016年4月的一天,陳詩韻在宿舍突然暈倒,盡管事后很快蘇醒,但依舊感到頭暈目眩。事實上,在這之前很長一段時間,她就經常感到胸悶,稍一運動就會感到呼吸困難,眩暈。她在電話里將自己的癥狀說給陳深建聽,陳深建當即就從工地趕到學校,接她去了醫院。很快,醫生在給她做完一系列檢查之后,得出結論:特發性肺動脈高壓并伴隨右心功能衰竭。
在父女倆眼里,這個病并不陌生。當年,陳詩韻的親媽就是因為特發性肺動脈高壓導致心臟衰竭而死。特發性肺動脈高壓是指原因不明的肺血管阻力增加,會導致右心負荷增加,右心室心肌缺血,并隨時有可能出現右心衰、肺部感染、肺栓塞、猝死等并發癥。一旦發病,大部分患者都會在3年內死亡。即使通過肺移植和心肺聯合移植,其五年生存率也很小。
想起媽媽去世前所受的種種折磨和痛苦,陳詩韻就覺得無力承受。而看到唯一的愛女被病痛侵蝕,想起他曾用盡一切辦法也挽救不回前妻的性命,陳深建再也承受不住這樣的痛苦,他無心工作,也不敢面對女兒,每天吃不下也睡不著,只能借酒消愁,用酒精麻痹自己。
整個家愁云密布,只有曾荷花進進出出,忙上忙下。很多熟知內情的人都在背后議論:“后媽就是后媽,事不關己嘛。”
好幾次,這樣的聲音也傳進了曾荷花的耳朵里,可她就像是沒有聽到一樣。又一次,當陳深建拿起酒瓶時,她將陳深建手里的酒一把奪過,統統倒掉,痛斥陳深建:“你這個樣子下去,孩子沒事,你倒是先垮了。你若是垮了,孩子要怎么辦?你要是不想讓這個家沒了,就趕緊振作起來。”陳深建不做聲,曾荷花繼續吼道:“你還愣著干什么,趕緊到廚房來幫我做飯。”
陳深建在曾荷花的指導下,親自做了三菜一湯,陳詩韻也終于走出了自己的房間。席間,曾荷花做出決斷:“我已經讓我兒子幫你聯系了上海最好的醫院,我兒子好歹也是醫生,他說這個病已經有很多什么靶向藥問世,雖說我也不懂,但是以前治不好的病不代表現在也治不好。而且,疾病這東西,你強它就弱,你弱它才強,你要不想被它打倒,就堅強一點。”曾荷花又對陳深建說:“你趕緊回工地去,多賺點錢,這病可費錢了。聽到沒?女兒交給我,你就放心,絕不會讓她少一根頭發。”
這幾天,父女倆一直沉浸在悲痛中,不知何時,曾荷花儼然已經成了這個家的主心骨。她事無巨細地安排著一切,眼睛里的堅定,讓人無法拒絕。
陳詩韻也有些動容,心里一直反復嚼著曾荷花說的那句:“疾病這東西,你強它就弱,你弱它才強。”這個什么都不懂的農婦,也能說出幾分道理。
很快,陳詩韻就被安排進上海瑞金醫院。入院第一天,她就做了20多項檢查。抽血、彩超、心電圖,還需要通過ct肺動脈造影和肺灌注通氣掃描來確定有無肺栓塞;每天要吸入6到9次萬他維,檢測肝功能……她不能吃東西,連水都不能喝,只靠注射營養液來維持身體所需要的能量。短短兩天,她就被折磨得瘦了一整圈。
更讓她無力承受的是,入院第5天夜里,隔壁病房里一個年僅16歲的小姑娘就因心臟衰竭去世。她的父母和親人在病房失聲痛哭,整個世界都能感受到他們的悲痛。那哭聲似乎點燃了陳詩韻那根敏感的神經,她再也忍不住哭出了聲音。
曾荷花從陪護床上爬起來,將她緊緊抱住,為她拭去臉上的淚水。不知何時,曾荷花自己的臉上也布滿了淚水。她一邊哭一邊說:“哭吧,哭出來好受些。等哭完了,咱再好好治病。現在醫術那么發達,我們不怕。你要相信這里的醫生,他們都說你會好起來的。”
那之后,一連幾天,整個病房的氣氛都很低沉,大家似乎都沉浸在悲痛中,彼此間聊天也總是離不開“活不了幾年”“沒有治愈的可能”。
曾荷花不愛聽這種話,也忍受不了這樣的氛圍。她聽醫生說,傷心抑郁對病情有害無利,就去醫院外面的超市買來很多氣球,系在病房的每個角落和床頭。忙碌了一個下午,五彩繽紛的氣球代替了蒼白的病房,氣氛似乎沒有那么沉重。曾荷花說:“超市里的人說每個氣球里都裝著祝福和運氣,你們都要樂觀些,開開心心過好每一天。”大家被她感染,聊起天也輕松不少。
晚上,陳詩韻發現曾荷花臉頰僵硬,還總是用手去摸臉,便問她:“你怎么了?”曾荷花不好意思地說:“下午吹了100多個氣球,這會腮幫子有些痛。”陳詩韻有些無語:“你不會買個打氣筒?”曾荷花說:“我準備買,一看要好幾十塊錢呢,比氣球還貴,我還不如直接吹呢。”陳詩韻斷定:“你那小氣的毛病改不了了。”
也許是被曾荷花樂觀的態度感染了,陳詩韻不再那么悲觀,病情也暫時穩住了。躺在病床上的她,終于有時間好好打量一下曾荷花這個后媽了。
她的嗓門還是那么大。一看到陳詩韻咳嗽,或者是頭暈,她會立即跑到護士站找人問。說話的聲音隔了幾個病房都能傳到陳詩韻的耳朵里來。問完了病房里的醫生她還不放心,還要打電話問她兒子。陳詩韻笑她,她略感尷尬地說:“感覺兒子的話總能比別人說的安心些。”陳詩韻感慨說:“別人遇到這種事,生怕把自己的孩子連累了,你倒好,無時無刻找他幫忙。不過,這份情,我領了。”曾荷花說:“都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因為藥物的影響,陳詩韻有便秘,還引發了痔瘡,曾荷花從不嫌臟,用手為她摳大便,幫她上藥。曾被陳詩韻嫌棄的那雙有黑色痕跡的“臟手”,絲毫沒有意識到臟。陳詩韻有些尷尬,曾荷花說:“人剛出生的時候,不都是父母一把屎一把尿帶大的?我一直將你當成親閨女,媽給女兒做這種事,不丟人。”一句話說得陳詩韻眼淚汪汪。
2017年9月,陳詩韻的病情基本穩定,可以出院。雖然病情穩住了,但她無法再上學,也沒有什么朋友。為了讓陳詩韻的心放開闊些,曾荷花每天帶她去上海世紀公園散步,坐車去徐家匯逛街。
2018年夏天,陳詩韻跟著曾荷花回到她在麗水的老家。她聽說,那里空氣清新,有山有水,村民樸實大方。剛進村頭,陳詩韻就感受到村民的熱情了,她們唱著山歌,采著茶,隔著一片田野,她們都能吼著相互打招呼。
剛進家門,就有鄰居送來土雞蛋和新鮮的青菜、黃瓜。看著有些放不開的陳詩韻,她們沒有絲毫的八卦心理,親切地喊她為“曾家那閨女”。那一口鄉音,竟讓陳詩韻倍感親切。傍晚,她們一起坐在家門口聊天乘涼,山間炊煙裊裊,感覺置身在仙境。陳詩韻感慨說:“我要是導演,一定要到這里來拍《三生三世》。”曾荷花說:“《三生三世》跟西游記一樣嗎?我以前就覺得可以在這里拍西游記。那時候,我家后院還有一頭豬呢。拍不了豬八戒,也可以演個妖怪什么的。”陳詩韻笑得差點背過氣去。
在鄉下住了一個月,感受到淳樸的民風和大自然的氣息,陳詩韻終于理解了繼母身上那股樂天氣質從何而來。在她的感染下,陳詩韻也漸漸忘卻病魔帶來的悲痛,反而從心底涌出了許多新的希望。
2018年年底,陳詩韻考了導游證、二級心理咨詢師資格證,她一邊幫助跟她一樣有疾病的孩子做心理疏導,一邊帶著繼母游遍了祖國的大好河山。
一路上,母女倆一個打扮得時尚靚麗,一個穿著粗布麻衣,感覺格格不入,卻又相處融洽。興致好的時候,陳詩韻帶曾荷花去吃牛排,看曾荷花左手拿叉、右手拿刀,不知所措的樣子,陳詩韻笑得前俯后仰。她們一起去吃漢堡,看著漢堡里夾雜著生菜葉子,曾荷花吐槽說:“在我們老家,這樣的菜都是拿去喂豬。”說得隔壁幾桌的人橫眉怒視,嚇得陳詩韻拉著曾荷花趕緊逃離了現場。
不知何時,陳詩韻已經習慣了曾荷花的俗氣,偶爾,她也會陪著曾荷花去吃幾塊錢一碗的炒飯;入住民宿時,她們還會一起去菜市場買菜,看著曾荷花與人討價還價,陳詩韻覺得別有一番意思。
2019年春節過后,陳詩韻還帶著繼母走出了國門,去了泰國、俄羅斯、歐洲等地。每次行走在外面,繼母還是皮膚黝黑,始終說話大嗓門。她不那么愛干凈,對陳詩韻買的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依舊不感冒,但她卻始終用心照顧著陳詩韻,用一顆淳樸的心帶陳詩韻感受著這個世界,漸漸地,陳詩韻看向世界的眼光也變了。
陳詩韻終于理解了父親當初為什么會娶繼母。這個樸實而善良的女人用真情待她,用善良去寬恕她,用不服輸的態度去對抗病魔,帶給她成長的蛻變,也給了她最真摯的愛。
編輯/包奧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