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鴻東

記得小時候,總是聽見小鎮的客家人把本地的閩南人稱為“河洛人”,把閩南話稱為“河洛話”。這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上大學之后,我才知道“河洛”的意思,才明白這“河洛人”真不簡單,竟是一支充滿活力的跨國航海族群,其分布地覆蓋了包括中國東南沿海與東南亞在內的廣袤地區,遠遠超越了“閩之南部”的范疇。更令人贊嘆的是,“河洛人”掌握著通向中國文明縱深的語言工具,因其語言中保留了大量的中原古語,這可是一份極為珍貴的文化遺存。正如20世紀20年代美國語言學家薩皮爾指出的:“語言是一種集體的歷史遺產,是長期相沿的社會習慣的產物。”類似的文化遺存還有源于唐宋被稱為音樂活化石的南音。再比如,前陣子盛傳的海南經典民歌《久久不見久久見》,其實就是一首典型的河洛話民歌。
這些講中原古語的海上移民“河洛人”,他們的歷史可能比想象中的要早得多。即使從宋元算起,迄今至少也持續了上千年,其航海能力絕不亞于地理大發現時期進行全球擴張的西歐人。如果不是明清兩朝長時間實施了與歷史潮流相背的閉關鎖國政策,以西歐人為主角的全球殖民史可能會改寫,“河洛人”的福船很可能會赫然出現在西歐的海岸線上,至少東西方的社會發展有可能會因為海上貿易之路的通暢而保持高度同步。往事不可追,盡管明清屢屢關閉國門,敢于犯禁的“河洛”移民還是沖破了重重封鎖,源源不斷地涌向東南亞。在漫長的歷史歲月里,過臺灣,下南洋,成為“河洛”有雄心的窮人咸魚翻身、出人頭地的終南捷徑。東南亞的河洛人在吸納原住民文化的同時,保留了自身的文化特質,保留了對祖國的記憶與情感,其不少佼佼者成為當地的精英。近代以來,通過海船、批館、水客、錢莊、學校等涉僑事物,東南亞河洛移民點與原鄉之間形成了血濃于水、互相呼應的密切關系。
閩南的福氣概念,是理解閩南人精神世界的一個核心入口。眾所周知,閩南人有著舉世聞名的拼搏精神。一首《愛拼才會贏》把這種拼搏精神表達得淋漓盡致。但很少有人會去思考,是什么原因讓一代代閩南人如此打拼、如此刻苦,甚至不惜九死一生、漂洋過海?
我想,應該是對福氣的強烈渴望吧!“福氣”這兩個字,是閩南話中最接近幸福的字眼,是閩南話中除了“愛拼才會贏”之外最為熱門的名詞之一。閩南人贊許過上好日子的人,總是習慣于說:“汝真有福氣。”這福氣,不是虛榮、不是烏托邦,也不是來世夢想,而是一種“利”,一種看得見、摸得著的塵世利益。它是墨家所稱的“義即是利”的“利”,也是英國思想家邊沁所稱的功利主義的“利”,一種以效用最大化為訴求的幸福理想,一種與經商、航海的族群特征相契合,使人無比熱衷、成果亦無以倫比的俗世目標——這正是一艘艘海船滿載著希望不滅的勇士遠離故土,忍辱負重,尋找新大陸的偉大驅動力!
從信仰看,閩南人非常成功地構建了多元化實用型泛神體系。除了諸多世界級宗教,各類民間信仰應有盡有,包容并蓄。幾乎是每一片土地都有自己的保護神,幾乎是所有需要佑護的領域都有專門的功能神。走在閩南的傳統村落里,就如同走在神靈的世界里。與之相配套的,還有形形色色、數不勝數的厭勝物。有人稱閩南為東南佛國,我看應該稱為東南神國。在中國,如此堅信“頭上三尺有神明”的地方,也只有閩南了。這種基于實用多元包容的多神信仰體系,使閩南人比較不易于盲從某種單獨的信仰體系,也比較不易于陷入狹隘片面的宗教狂熱。
從宗族看,早期的閩南宗族起到了鄉村自治組織的作用,也起到了名門世族身份的識別作用。宗祠、燈號、對聯、暗語、族譜、家訓、社樹、神廟、祭祀……閩南的宗族組織具有異常嚴密異常繁冗的系統設計。如此處心積慮、深謀遠慮地維系著一個宗族的親情,這不由讓人想起封建時代的名門世族,讓人想起一個名詞——“衣冠南渡”。僅僅一支單獨的宗族,力量還是有限的,不少并存的宗族之間還會結成大型約盟。我老家便有一種叫“八約”的約盟,平時各約輪流值守,遇到入侵時,各宗族依照約定團結一致,抵御外敵。如果打死人必須賠款,則各家各戶平攤費用。與此類約盟有關的,便是歷史上非常有名的閩南大械斗。械斗多以宗族或約盟為單位,雖有殘酷的一面,但也反映出宗族力量對所屬族人在現實中具有的強大庇保作用。
宗族與約盟的強大,甚至影響到閩南民居的一般形態。由于具有相對安全的社會生存環境,閩南民居大多采用官式大厝這種舒適且講究的合院式民居。在兵荒馬亂的時代,在村莊里建設一兩座公用的逃難城堡,這些城堡主要是為了防御而蓋,不像客家地區的土樓,同時兼顧生活與防御兩種功能。因為民風強悍,且深受海外文明的影響,閩南的皇權意識有所削弱,自明代起色彩鮮艷的紅磚厝漸漸成為民居的主流。我們看到的紅磚厝大多是三間開的大厝。我在這樣的大厝中小住過多次,非常舒適。大厝藏風得水,有天有地,光線充足,庭中還可培植花草,閉上門,就是一處小小的桃花源。但熱情的閩南人往往喜歡門戶大開,特別是夜晚,燈火通明,大人們呼朋喚友,泡壺好茶,談天說地,共度時光;孩子們則在天井中天真爛漫地自由嬉戲。這種感覺是溫暖的,喜歡暖色調的閩南人本身也是溫暖的。
就飲食而言,閩南人更是有福??可匠陨秸洌亢3院N丁I峙c大海是他們取之不絕的天賜糧倉,要么向山要糧,要么以海為田,食域極為寬廣。譬如朱家麟博士在《廈門吃海記》中描寫的苔滸,有的地方把它當作“災害”,閩南人卻把它和進春卷或米粿里,成為美味的特色小吃;樣子可怕的沙蟲,閩南人硬把它做成果凍般可口的土筍凍;醬油是閩南人的最愛,閩南人不只是喜歡用它來做醬油水菜譜,不少人還習慣于就著它吃荔枝、龍眼、芒果什么的。哦,閩南人還特別喜歡吃地瓜粥,我個人就覺得,地瓜粥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佳肴,大家知道,地瓜是非常好種的。閩南人在吃的方面真是上天的寵兒,可以理解,為何每逢亂世,總是有很多人遠道而來,要知道,閩南歷史上可一直都是瘴癘流行、猛虎出沒。食物豐富、易生存可能才是移民青睞的最大理由。
與吃飯上的豪放相比,在喝茶方面,閩南人卻顯得極為婉約。很少有人喝茶像北方人一樣牛飲。茶杯總是做得小小的,最小的可能只有虎標萬金油盒子那么大。這茶是需要細細品嘗的,故稱“功夫”茶。功夫茶講究的是清閑,強調的是香味,要求的是手勤。有意思的是,因著喝茶的需要,竟還催生了大量的茶配——可稱閩南式甜點。也不知為何,這些甜得發膩,不討人喜歡的茶配就著茶湯細嚼起來時,口感竟變得極為溫潤。像平凡而淺薄的白皮餅,即使泡著剛燒的開水,都可以提供給病人食用。故在以前,母親從老家來廈門看我時,還經常會帶點地道店家的白皮餅。
閩南人就是這樣,出了門則拼命般得去闖蕩、去奮斗;歸來時卻喜歡閑閑地呆在大厝里泡壺好茶。風也罷,雨也罷,都在茶香彌漫的小小茶杯里慢慢淡去。

廈門街景(蔡偉偉 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