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紅娟
(國家衛生健康委員會 流動人口服務中心,北京 100191)
社會保障可以通過安全網的方式,減少個體及家庭面臨的疾病、失業、破產等各種風險。作為一種公共產品,社會保障還是每個社會成員均應享有的權利,是整個社會公平正義的體現,以及社會穩定和諧的重要保證,也是實現全體社會成員共享改革紅利與發展成果的重要路徑。流動人口在流動的過程中面臨著許多風險和不確定性,社會保障是他們規避各種風險的重要手段之一。社會保障是流動人口有序流動面臨的重大現實問題?;诹鲃尤丝谏鐣U纤降拖碌默F狀,政府相關部門陸續出臺了一系列政策幫助他們解決社會保障的轉移續接難題,提升其社會保障水平。然而,在一系列政策措施的推動之下,流動人口的社會保障水平雖得到一定改善,總體水平仍然較低,絕大多數流動人口仍被排斥在流入地的社會保障體系之外,普遍存在著養老、工傷和醫療等方面的后顧之憂[1]。
目前,無論是學界還是政府,都將流動人口的社會保障水平低下及重復性參保問題歸于社會保障的碎片化和統籌水平低、轉移銜接困難。然而,現有研究雖然在理論上多強調流動人口社會保障的碎片化、轉移銜接困難,而在實證研究中則多關注制度壁壘,城鄉分割,對于地區性的差異關注不夠?;诖耍疚闹攸c關注流動人口社會保障參與的區域差異,通過全國性調研數據,分析流動人口社會保障的現狀、特點及影響因素,研究流動人口社會保障是否呈現區域差異,以及地區因素對流動人口社會保障參與的影響。
目前,在流動人口社會保障的相關研究中,逐漸引入了“城鄉區域二重分割”的綜合框架,把外來市民引入實證分析,用“三群體檢驗”代替外來農民工和本地市民的兩群體檢驗[2]。比較分析本地市民、外來市民、本地農村人口、外來農村人口四類人群在獲取社會保障方面的差異[3-4]。然而,區域分割作為一個內涵十分豐富的概念,既指各個地區因行政區劃、自然資源、周邊環境、經濟結構以及社會管理水平等方面的差異而產生的分化[5-6],也指根據戶籍地點不同而進行的“本地與外來”的區分。在本文中,將綜合考慮以上兩種關于區域分割的理解,認為區域分割不僅指行政區的劃分和地區的經濟社會發展差異(具體操作為流入地區),還指流入地與流出地的差異(具體操作為流動范圍)。
我國不同地區由于區位條件、歷史背景、文化習俗、就業環境、發展水平不同,對流動人口的吸引力存在明顯的差異,對人口遷移流動的承受力也不同[7]。一般而言,各個地區會根據自身的經濟發展情況以及財政狀況制定出模式各異、操作方式不同以及政策實施效果也不盡相同的社會保障政策。由此,流入地區不同、地區的發達程度有異,社會保障參與及繳納狀況也呈現出明顯的差異。一般來講,地區的經濟社會發展水平越高,社會保障供給水平越高,福利待遇越好。同時,發達地區往往具有更加良好的制度環境,流動人口的收入水平也相應較高,一些強制性的政策措施也會提高參保水平。
基于此,提出假設1:流動人口的流入地區越發達,社會保障的總體參保水平越高。
流動跨越的行政區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流動人口在地理空間上的分異程度。流動跨越的行政區劃越大,意味著流入地和流出地的異質性越強,流動人口在公共福利和公共服務的享有方面受到的社會排斥及社會保障的轉移續接難度也相應越大。
基于此,提出假設2:流動人口的流動范圍越大,社會保障的參保水平越低。
流動人口的流向一般是從農村流向城鎮、由欠發達地區流向發達地區。因此,越是發達的地區,流動人口越集中,越是沿海地區,跨省流動人口占比越大。由此可知,流入地區與流動范圍之間存在著互動作用,兩者對流動人口社會保障的影響作用不是獨立的,有可能存在相互影響,即流入地區的作用可能取決于跨省流動還是省內流動,同樣,流動范圍的作用,又取決于流入地區的差異。
基于此,提出假設3:流動人口的社會保障受到流入地區與流動范圍的交互作用。
本文采用原國家衛生計生委2017年全國流動人口衛生計生動態監測調查中的流動人口問卷(A)數據,樣本量為169 989個。調查對象是在流入地居住一個月以上,非本區(縣、市)戶口的15周歲及以上的流動人口,即2002年4月及以前出生的流動人口。
本文主要考察就業流動人口的社會保障情況,因此,在樣本選擇中,主要選取在業流動人口,剔除因各種原因未就業的人口(喪失勞動能力、退休、料理家務/帶孩子、沒找到工作、因單位原因失去原工作、因本人原因失去原工作、懷孕或哺乳以及其他原因),得到的樣本量為139 837個。同時,考慮到大多數自雇人群、無固定雇主的勞動者(零工、散工等)往往未購買社會保障,因此進一步剔除就業身份為雇主、自營勞動者、無固定雇主的勞動者等樣本,最終用于分析的樣本量為70 574個。
1.因變量 本文的因變量為流動人口的社會保障情況,通過問卷中“您是否辦理過個人社會保障卡?”這一問題將其操作化。該題答案有四個選項:(1)沒辦,沒聽說過;(2)沒辦,但聽說過;(3)已經辦理;(4)不清楚。本研究中以個人是否明確知道自己辦理過社會保障卡來衡量其社會保障狀況。因此,將選項“(3)已經辦理”賦值為1,其他選項賦值為0。
2.自變量 本文的自變量為流入地區、流動范圍以及流入地區與流動范圍的復合變量。
第一,流入地區。我們將流入地分為東部、中部、西部、東北四個地區,每個地區處理成一個虛擬變量。1表示流入的地區,0表示其他。
第二,流動范圍。根據流動跨越的行政區劃不同,流動范圍可以劃分為跨縣流動、跨市流動、跨省流動,將跨縣流動與跨市流動合并為省內流動,流動范圍處理成一個二分類變量。1表示跨省流動,0表示省內流動。
第三,流入地區與流動范圍的復合變量。流入地區與流動范圍的復合變量共有8個。
3.控制變量 為辨識流入地區、流動范圍與因變量之間的獨立關系,本文還同時控制了可能影響流動人口社會保障的其他因素,包括戶籍類型,個體自身狀況(性別、年齡、婚姻狀況、受教育程度) ,居留時間,勞動就業狀況(收入、職業、單位類型)。
從因變量的分布情況來看,就業身份為雇員的流動人口社會保障的參與比例為60.52%,換言之,他們中有近40%的人未參加社會保障。
自變量的分布:從流入地區來看,流入東部地區的流動人口占比較大,達到53.33%;其次是流入西部地區的流動人口,占24.93%;流入中部和東北的流動人口分別占14.71%、7.03%。從流動范圍來看,流動人口主要以跨省流動為主,占51.64%;省內流動人口占48.36%;其中,省內跨市、市內跨縣流動人口分別占32.50%、15.86%。
我們對各主要自變量與社會保障的相關關系進行了分析,卡方檢驗結果表明,主要自變量對流動人口社會保障參與的影響高度顯著,P值均為0.000。
流入地區與流動范圍不同,流動人口社會保障參與情況呈現出明顯的差異。流入東部地區的流動人口社會保障的參與比例最高,達到66.23%。其次是流入中部地區的流動人口,社會保障的參與比例達到59.16%,再次是流入西部地區的流動人口,社會保障的參與比例為55.51%。社會保障參與比例最高的東部和最低的東北地區之間相差28個百分點。從流動范圍來看,跨省流動人口社會保障的參與比例比市內跨縣流動人口高出近4個百分點。進一步從流入地區與流動范圍的交互變量與流動人口社會保障之間的關系來看,因流入地區與流動范圍不同,流動人口的社會保障參與狀況呈現出三個明顯的梯次。第一個梯次是東部省內、東部跨省,社會保障的參與比例分別達到73.37%、63.35%,見下頁圖1。第二個梯次是中部省內、中部跨省、西部省內、西部跨省,社會保障的參與比例在55%~60%之間。第三個梯次是東北跨省、東北省內,社會保障的參與比例均不足40%。

圖1 流入地與流動范圍的交互下流動人口的社會保障情況
為深入了解各變量對流動人口社會保障參與的獨立影響,需要進行模型分析。我們對2個模型進行具體分析。模型1中納入流入地區與流動范圍兩個自變量,以及性別、年齡、婚姻狀況、教育程度、居留時間、就業狀況等控制變量,模型2中納入流入地區與流動范圍的交互變量及性別、年齡、婚姻狀況、教育程度、居留時間、就業狀況等控制變量。由于模型1、模型2的控制變量相同,除發生比有微小差異外,各控制變量對因變量的影響較為一致。因此,基于篇幅的考慮,表1未展示控制變量的結果。

表1 流動人口社會保障參與的logistic模型分析(模型1)
說明:*p<0.05,**p<0.01,***p<0.001
模型1的分析結果表明,在控制其他變量的情況下,流入地區與社會保障的參與高度相關,流動人口社會保障的參與狀況因流入地區的不同而呈現出明顯的分化。由此,假設1得以驗證。流入地區以中部為對照組,之所以選擇中部為對照組是因為中部的經濟社會發展水平居中,便于進行不同地區之間的比較分析。由表1可知,流入東部地區的流動人口,社會保障的參與率明顯高于流入中部地區的,前者是后者的1.54倍。流入西部、東北地區的流動人口,社會保障的參與率分別為中部的93%、42%。具體剖析其中原因,我國特殊的區域分割、體制分割以及城鄉分割等現實狀況,決定了我國社會保障處于高度碎片化狀態[8]。同時,從福利地域理論來看,一個地區的福利水平嵌入到當地的經濟社會結構之中,與該地區的產業結構、生產體制相互作用。一個地區的經濟發展越快、越好,會拿出越多的資源來發展相應的社會保障事業。東部地區是經濟發達地區,由于經濟發展水平相對較高,地方財政實力雄厚,通??梢蕴峁┹^高的社會福利水平。中西部、東北等經濟欠發達地區,由于地方政府的財力不足,以及中央轉移支付有限,其社會福利水平明顯不如東部地區。
流動范圍與流動人口社會保障的參與高度相關,跨省流動人口社會保障的參與率明顯低于省內流動人口,前者僅為后者的78%。這證明了我們的假設2,流動區域范圍越大,意味著流動人口越遠離原有的制度管轄,同時也意味著流入地區與流出地區之間的差異越大。流動人口越遠離社會福利的中心,越難以享受相應的社會保障待遇。社會保障的統籌以縣市級為主,跨縣市流動人口在社會保障的轉移接續方面優于跨省流動人口。
在模型2中,通過流入地區與流動范圍的復合變量替代兩者的獨立測量,由此產生的效果,相當于兩個自變量的主效應和互動效應。以中部省內流動人口為對照組可以發現,同一地區,跨省流動人口的社會保障參與率明顯低于省內流動人口。中部跨省流動人口社會保障的參與率僅有其省內流動人口的81%。東部省內流動人口社會保障的參與率是中部省內流動人口的1.83倍,東部跨省流動人口社會保障的參與率是中部省內流動人口的1.14倍。與中部省內流動人口相比,西部地區、東北地區的流動人口,無論是跨省流動還是省內流動,社會保障的參與率均明顯更低。
進一步分析各控制變量與流動人口社會保障之間的關系,戶籍制度對流動人口的社會保障作用明顯。就流動人口的內部分層來看,鄉-城流動人口社會保障的參與率明顯低于城-城流動人口,僅是城-城流動人口的57%。從人口統計學因素來看,性別對社會保障的參與情況影響不明顯。雖然代際與流動人口社會保障參與之間的關系并不顯著,但是不同代際流動人口社會保障參與存在分化。1970—1979年出生的流動人口社會保障的參與率高于其他人群,1990年以后出生的流動人口社會保障的參與率最低。教育顯著影響流動人口社會保障的參與,大專及以上受教育程度者社會保障的參與率是小學及以下者的3.83倍,見下頁表2。受教育程度為高中、初中的流動人口社會保障的參與率分別是小學及以下者的2.32倍、1.49倍。從婚姻狀況來看,婚姻有助于社會保障水平的提升,在婚人群社會保障的參與率是不在婚人群的1.39倍。而從居留時間與社會保障之間的關系來看,兩者之間高度相關。基本呈現出隨著居留時間的延長,流動人口社會保障的參與率逐步提高的特點。居留時間10年以上者社會保障的參與率是1年及以下者的1.48倍。最后,從勞動經濟因素來看,流動者的收入、職業、就業單位類型均顯著影響其社會保障的參與。流動者收入的增加有助于其社會保障狀況的改善,收入每增加一個自然對數,社會保障的參與率提高15%。相比而言,從事管理及專業技術工作、在外資及合資企業任職的流動人口,社會保障的參與率明顯高于其他流動人群。從事商業服務業、生產運輸業的流動人口,社會保障的參與率僅有從事管理及專業技術工作流動人口的66%、79%。在個體企業、私營企業任職的流動人口,社會保障的參與率僅占國有企事業單位任職的流動人口的34%、53%。企業承擔了大部分的社會保障費用,使得成本增加,利潤減少。市場經濟條件下,在技術水平和資本投入相同的情況下,產品價格越低,越有利于增強企業的競爭力。因此,對于企業尤其是個體私營企業而言,為了最大限度控制用工成本,增加利潤,必然通過各種辦法逃避繳納職工的社會保障。

表2 流動人口社會保障參與的logistic模型分析(模型2)
續表2

流入地區×流動范圍(中部省內=對照組)發生比標準誤職業(干部及專業技術=對照組) 商業服務業人員0.660.02??? 生產運輸0.790.02??? 其他0.790.04???就業單位(國有企事業=對照組) 個體0.340.01??? 私營0.530.01??? 外資及合資2.070.09??? 其他0.390.02??? 截距0.620.08??? 樣本量70 574Log likelihood-40 525.47Pseudo R20.14
說明:*p<0.05,**p<0.01,***p<0.001
本文利用2017年流動人口動態監測調查數據,實證分析了流動人口社會保障的區域差異,驗證了關于流入地區、流動范圍、流入地區與流動范圍交互作用的三個假設。
其一,流動人口的社會保障水平因流入地區的不同而呈現出明顯的差異,基本呈現出了東部、中部、西部、東北地區逐次下降的特點。財政的地方分權以及福利的地方再分配,使我國的社會保障呈現出明顯的屬地化特征,各地區的經濟社會發展水平不同,社會保障的供給有別。東部地區、沿海省份經濟較發達,社會保障的供給水平較高。而中西部、東北地區經濟發展水平相對較低,再加上產業結構、經濟體制以及政府統籌層次的影響,東部地區的社會保障水平明顯優于其他地區。
其二,流動人口的社會保障水平因跨越的行政區劃不同而呈現出明顯的差異。社會保障作為一種公共產品,依附于戶籍制度、地域等,形成一種集體性的屏蔽制度。相比而言,省內流動人口因流出地與流入地的異質性較小,受到的社會排斥相應較小。因此,省內流動人口更接近社會保障圈層的核心,而跨省流動人口則相對遠離社會保障圈層的核心。同時,省內流動人口面臨的轉移續接難度較小,因此,在社會保障的享有方面優于跨省流動人口。
其三,流入地區與流動范圍之間存在明顯的互動作用,兩者共同作用于流動人口社會保障的參與水平。從流入地區與流動范圍的交互來看,同一地區,省內流動人口社會保障的參與率明顯高于跨省流動人口。從同一流動范圍來看,流入東部地區的流動人口,社會保障的參與率最高,流入東北地區的流動人口,社會保障的參與率最低。
由于我國的社會保障是地方統籌,不同省份制度內的供養比、工資水平以及財政能力都存在明顯差別,因此,各地區的社會保障差異顯著。東、中、西、東北地區由于經濟社會發展水平的差異、社會保障政策的不同,在社會保障的參與方面呈現出梯次下降的特點。因此,在流動人口社會保障水平的提升方面,政府必須維護社會的公平正義,打破地方保護主義,破除社會保障的區域分割、促進社會保障的整合[9],因時制宜、因地制宜地提供大體均等的社會保障公共服務。從短期來看,要加大落實社會保障的轉移續接,簡化相關手續;從長遠來看,要提高社會保障的統籌層次[4],提高政策的統一性。而在提升社會保障統籌層次方面,應立足于制度上“去地方化”以及行動上的地方化。前者指的是應該建立全國性的基本社會保障統籌,以及省域為補充的社會保障雙層統籌機制,強化中央及省級政府的責任。而后者則是指,在行動上,中央以及省級政府應該將具體的運作權力以及相關責任下放到縣、市、區,同時將具體服務下沉至鄉鎮、街道或者村社[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