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君
位于意大利佛羅倫薩歷史中心區(qū)的烏菲齊美術館,是當今世界最著名的藝術博物院之一,也是世界各地仰慕歐洲文化藝術的人們最向往的文化圣地。烏菲齊美術館的歷史生動地證明了一點:比起轉瞬即逝的政治和軍事榮耀,文化藝術如何能為一個王朝、國家和民族保存永久的文化記憶和不朽的歷史聲望。

談到烏菲齊美術館,就得涉及佛羅倫薩曾經(jīng)的統(tǒng)治者——美第奇家族,因為烏菲齊美術館及其收藏的藝術品最初都是該家族的財產(chǎn)。從15世紀直到18世紀早期,除了兩次短暫的政治流亡,美第奇家族“實際”統(tǒng)治佛羅倫薩300余年。美第奇家族事業(yè)的奠基者是被譽為“國父”的老科西莫·德·美第奇。他是個精明的商人和政治家,也是人文主義學術和視覺藝術的熱情支持者和資助者。他雇傭一大批杰出的佛羅倫薩藝術家參與其資助的公共和私人藝術工程,并熱衷于收藏古物。該家族第二位重要人物,老科西莫的孫子洛倫佐·德·美第奇同樣是一位敏銳的政治家、文化藝術的愛好者和資助者。洛倫佐還是最早意識到古代大理石神像的審美價值并刻意收藏的統(tǒng)治者。他對古代雕塑的趣味和收藏逐漸成為其家族的一大傳統(tǒng)。經(jīng)過一代代美第奇家族成員的努力,到18世紀,佛羅倫薩成為僅次于羅馬的古代雕塑收藏中心。

1559年,剛被教宗封為托斯卡納公爵的科西莫委托宮廷藝術家喬爾喬·瓦薩里設計和修建一個容納佛羅倫薩法庭以及重要的行會和行政辦公機構的建筑,即“烏菲齊”(意大利語Uffizi是“辦公室”的意思)。烏菲齊宮首先是公爵統(tǒng)治權力的象征,法庭、主要的行會和行政機構的辦公室都集中在這里。此外,烏菲齊宮坐落在佛羅倫薩傳統(tǒng)的權力核心區(qū),在市政廳廣場和阿諾爾河之間,距離鮮花圣母大教堂不遠。1565年,瓦薩里修建了一條走廊將舊宮(佛羅倫薩共和國時期的市政廳,1540年起成為托斯卡納公爵科西莫的私人宮邸)、烏菲齊宮和阿諾爾河對岸美第奇家族的皮蒂宮連接起來。通過這樣的城市規(guī)劃,科西莫展示并確立了對佛羅倫薩的統(tǒng)治權。
烏菲齊宮是個多層建筑,內部圍起一個面向阿諾爾河的U形庭院。其中,位于頂層的“走廊”、兩旁長長的柱廊及毗鄰的房間,被用來存放和展示美第奇家族的私人收藏。烏菲齊宮不僅收藏繪畫和古代雕塑,還有各種價值連城的寶石、錢幣、像章、古代帝王和名人的半身像、埃特魯斯坎文物以及科學儀器、自然奇物和異域奇珍等。16世紀晚期的烏菲齊宮更像是一個包羅萬象的“珍奇屋”,而非專門展示“藝術”的美術館。

烏菲齊宮從“珍奇屋”向藝術博物館的轉變是從17世紀緩慢開始的,其中科西莫三世發(fā)揮了關鍵作用。科西莫三世著力將烏菲齊宮打造為一個能與梵蒂岡美景宮媲美的“藝術”博物館。為此,他專門任命了一些藝術家、學者、古物學家和保管員負責收藏、組織和展示烏菲齊宮的藝術品,并將分散在佛羅倫薩和羅馬的多處美第奇家族宮邸、別墅的古代雕塑和繪畫精品集中在烏菲齊宮。
到18世紀,烏菲齊宮已經(jīng)成為僅次于梵蒂岡美景宮的古代藝術博物館以及歐洲藝術家、詩人、學者、“大游學”的貴族和社會精英必不可少的文化朝圣之地。他們對烏菲齊宮充滿熱情的描繪反過來進一步提升了烏菲齊宮作為藝術圣殿和文化寶庫的名望。
佛羅倫薩的統(tǒng)治者和一些關注意大利文化藝術遺產(chǎn)的官員、學者和古物學家逐漸意識到烏菲齊宮在提升佛羅倫薩以及整個意大利國際形象和地位中的重要性。自16世紀以來,烏菲齊美術館只是對一小部分人開放,即那些與美第奇家族政治、外交等關聯(lián)的歐洲貴族、藝術家和業(yè)余愛好者。烏菲齊美術館對公眾的開放要等到1769年,美第奇家族因絕嗣而結束了自己在佛羅倫薩的統(tǒng)治,家族最后一位傳人安娜·瑪利亞(Anna Maria Luisa de Medici)與佛羅倫薩的統(tǒng)治者簽署了一份協(xié)約,將全部藝術收藏無償捐獻給佛羅倫薩并向普通公眾開放。雖然這一年份早于盧浮宮的開放時間,但仍然是來源于統(tǒng)治者的恩賜,所以不具備盧浮宮意義上的“公共性”,烏菲齊美術館的特殊意義在于瓦薩里所開創(chuàng)的造型藝術的傳統(tǒng),這直接決定了我們今天走進一個“美術館”時期待看到的是繪畫與雕塑的收藏。從18世紀早期到19世紀,佛羅倫薩的統(tǒng)治者對烏菲齊宮進行了一系列重大重組,使其從一個君主的私人寶庫轉變成了一座真正意義的公共藝術博物館。
重組的首要目標是鞏固和進一步確立烏菲齊作為歐洲一流美術館的地位。為此,“美術”即古代雕塑和文藝復興時期的意大利繪畫成為收藏和展示的重點。繪畫尤其構成了重組的重中之重,從內容和展示都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其中,烏菲齊的設計者瓦薩里的藝術史框架構成了繪畫收藏和展示的指導原則。他撰寫的《意大利藝苑名人傳》記載了從13世紀的齊馬布埃和喬托到16世紀米開朗基羅等200多位意大利藝術家的傳記,呈現(xiàn)了藝術在經(jīng)歷了古代的輝煌和中世紀的漫長衰落之后,在意大利的再次“復興”、不斷發(fā)展和完善、最終達到完美的歷史。在公爵利奧波德及其任命的館長佩里·本奇維尼和副館長路易吉·蘭齊的共同努力下,按照瓦薩里的藝術史框架完整地呈現(xiàn)藝術史,他們不僅將皮蒂宮、圣馬可修道院等的美第奇家族藏畫運到烏菲齊,同時還從佛羅倫薩主教堂以及其他教堂、修道院和私人收藏中去搜尋、購買不同時期的繪畫。到18世紀末,烏菲齊美術館的“現(xiàn)代化”改造基本完成,一部“可視的”、13世紀到16世紀的意大利繪畫史完整地呈現(xiàn)在烏菲齊美術館的幾十個房間內。

烏菲齊的展品是從文藝復興的起步(13世紀)時期開始的,自然繞不過喬托。喬托是起點。烏菲齊收藏的喬托作品《萬圣的圣母》是一幅宏大的木版油畫。從圣母和圣子身上閃著光亮的絲質衣服的表現(xiàn)上,看得出文藝復興早期現(xiàn)實主義精神魅力十足的崛起。尤其需注意的是對圣母哥特式寶座的描繪,從寶座的券頂、兩側的擋板、座墊到下邊的基座,都非常準確和自覺地采用了透視法,從而使人物坐在一個立體的空間里。
弗朗切斯卡的《烏爾比諾公爵雙聯(lián)像》和烏切洛的《圣羅馬諾之戰(zhàn)》,這兩幅作品不僅在寫實能力上都非常了得,關鍵是在題材上已經(jīng)從黑暗時代單一的宗教繪畫中完全掙脫出來。《圣羅馬諾之戰(zhàn)》是戰(zhàn)爭歷史畫,描繪的是當時佛羅倫薩人和錫耶那人的一場殘酷的戰(zhàn)斗,它不再是宗教故事,而是人馬交雜、宏大又逼真的交戰(zhàn)場面。《烏爾比諾公爵雙聯(lián)像》是人物肖像,不再是圣像。雖然最初的人物肖像都是貴族,而且只能畫側面像,不能畫正面像。但繪畫的對象一旦轉入現(xiàn)實與人世,就會帶來勃勃生機和無限前景。
烏菲齊美術館收藏的早期文藝復興的蛋彩畫讓人印象深刻,細小的筆觸,均勻的涂色,使得畫面精細、清雅、輕薄、柔和與透明。這種畫風在蛋彩被尼德蘭人發(fā)明的油畫顏料取代后,漸漸消失了。
在使用蛋彩作為原料的畫家中,最著名的是畫家菲利波·利皮和波提切利。菲利波·利皮的《圣母子與天使》典型地體現(xiàn)了這位畫家寧靜、高潔與清澈的氣質。正如波提切利的《維納斯的誕生》和《春》,在極致的唯美中融入一點憂傷。這期間的繪畫,雖然多半是貴族或教堂定制的宗教人物,但他們已經(jīng)無所顧忌地將自己個人的崇尚與氣息糅合進去,甚至把圣母畫成自己心愛的女人。波提切利和拉斐爾畫的圣母大多是自己終生的戀人。人的意義漸漸成為繪畫精神的核心。畫家們有意無意地從人文主義那里汲取藝術的力量,反過來又給人文主義以強有力的藝術的支撐。特別應該關注的是《維納斯的誕生》中的浪漫氣質。這種繪畫史上前所未有的氣質是人性解放的一種象征。
達·芬奇的一件橫幅畫作《圣母領報》,也是蛋彩畫。這幅畫細膩至極,站在距離很近的地方,也難以看出畫家的筆觸,怎樣能夠如此精美,色調能夠如此復雜、細微又諧調?這是與《蒙娜麗莎的微笑》完全不同的畫法。也許由于蛋彩畫法必須運用細小的筆觸,才能顯現(xiàn)畫家這樣超凡絕倫的技藝。同時,整幅畫又富于一種非常靜穆、高貴、從容又神圣的氣息,令人震撼!
與上邊這些畫不同,拉斐爾的畫很少使用輪廓線。這個歷史上罕見的神童與天才,天性清靈優(yōu)雅,正是這種天生的氣質,使他的畫最具瓦薩里所表述的文藝復興的藝術特征——優(yōu)雅。他喜歡女人,筆下的圣母全是他心中之所愛,所以個個形象甜美圣潔,姿態(tài)優(yōu)雅動人,肌膚豐盈光滑、圓潤、有彈性。應該注意到,以《金雀翅圣母》為代表的絕大部分畫作,他基本使用的都是剛剛流行起來的油彩顏料,這種顏料較比蛋彩,更適于對事物的質感和人的肌膚乃至性感的表達,這便促成了他個人氣質的發(fā)揮和畫風的形成。別小看材料的改變,就像宣紙的出現(xiàn)與運用,改變了水墨的意味,使得追求筆情墨意的元代的文人畫應運而起。油畫顏料的興起也推動了人的“自我表現(xiàn)”。

看一看十六世紀威尼斯畫派——貝利尼、喬爾喬內和提香的畫,就會一目了然。
尤其是提香的《烏爾比諾的維納斯》。維納斯這個女神已經(jīng)完全是一種名義和借口,女神完全變成女人。在明亮光線的照射下,鮮亮的皮膚令人可以感受到體溫,滿含著彈性和豐腴的身體充滿了誘惑。畫家在這迷人的誘惑里高唱著對女性美的頌歌。這頌歌再沒有半遮半掩,坦然而開懷。可以說,自十三世紀走了三百年,到了十六世紀,人文主義的精神終于勝利了。
從拜占庭、中世紀到文藝復興,西方人完成了人的自我的救贖與解放,確立了人文主義的信仰,而這信仰不是屬于哪個階層、哪個政治,而屬于全社會,更屬于人自己。而文藝復興的繪畫見證了整個過程。所以這樣的藝術才是偉大的藝術。
這是我們在烏菲齊美術館看到的。
第一頁1:“沿著阿爾諾河的堤岸,我奪路狂奔,氣喘吁吁……左轉上了卡斯特拉尼大街,一直朝北而行,始終隱蔽在烏菲茲美術館的陰影之下。”——丹·布朗《地獄》
第一頁2:烏菲齊宮是個多層建筑,內部圍起一個面向阿諾爾河的U形庭院。
第三頁1:用于連通公爵府與皮蒂宮的“瓦薩里走廊”(Vasari Gallery)全長一公里,擺滿了瓦薩里所欣賞的造型藝術作品。
第三頁2:在瓦薩里服務之前,美第奇家族已經(jīng)擁有了悠久的收藏傳統(tǒng),但這種收藏并不吻合于今日一般美術館的主要主題,即繪畫與雕塑,而是一種企圖囊括世間萬物的百科全書式收藏。直到瓦薩里,這位美第奇家族的藝術顧問,確立了繪畫與雕塑的獨特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