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古詩與梁平詩歌中的“成都”空間對比分析

楊珍麗 何明烈

摘 要：根據地理批評理論的觀點，任何時空都是處于不斷變化當中的，任何事物隨著時空的改變而不斷發展運動，這就意味著任一特定的空間都是暫時存在的，即空時性。由此人們對于同一空間的解讀和表現也會隨著時間的改變而不斷改變。對比分析唐宋詩人與梁平描寫成都的詩歌，可以深入剖析“成都”空間表現的演變。

關鍵詞：地理批評；空時性；成都；空間表現；唐宋古詩；梁平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9）03-0082-03

地理批評理論創始人法國利摩日大學哲學系波特蘭·維斯法爾教授在其著作《真實和虛構的空間》中對空時性做了如下闡述：“時間就像一條靜靜流淌的河流，確切來說，不幸之事的發生會阻礙其進程，但是任何事物都無法阻擋它的川流不息。”{1}所謂地理批評，主要包括對作家生長與成長的地理環境、對作家所關注的自然地理形態、對作品中自然山水描寫形態與方式、對作品中地理空間建構形態與方式等因素的分析。文學地理批評現有的所謂空間批評，主要包括對文學作品中所體現出來的空間觀念的分析、對具體的文學作品中空間形態的分析，比如在一個小說作品中作家建構了什么樣的空間形式，這種空間是采用什么樣的方式建構起來的，作家為什么要建構這樣的空間形式等。{2}

時空的轉換不僅可以改變一座城市、一塊土地的面貌，也能深深影響人們對同一事物的認知與理解。本文將圍繞“成都老街”這個帶有特殊文化印記的空間展開，通過對比唐宋古詩與梁平詩歌，分析“成都”這一空間再現方式的演變。

一、空間表現以“自然”為焦點向以“人類”為焦點轉變

在眾多描繪成都的古詩中，以詩人杜甫最為著名，也最為典型。759年杜甫棄官入川，在川期間創作了許多與成都有關的詩歌。在《絕句》中：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詩人非常細致地描繪了黃鸝、翠柳、白鷺、青天、西嶺、秋雪、船這些自然景象，非常自然而然地勾畫出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色。同樣地，在《春夜》一詩中：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明。

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詩中的自然意象共計9個，占了整首詩意象總數的一半以上，而在最后點出描繪的對象是“錦官城”，也是該詩之中唯一一個人文意象，足見古人在描繪成都時，自然景象占據絕對的主導地位，無論是詠物還是詠人，總會先用自然意象作為鋪墊，然后引出主題。

二、詩歌由建構“現實空間”為主體向建構“想象空間”為主體轉變

在文學作品中，往往存在三重空間，即現實空間、想象空間與心理空間。現實空間是指文學作品中作家以一種現實的眼光如實地描寫自然地理形態，作品中存在的空間形態與現實生活中客體實景相比沒有很大的變形，可以喚起我們對于現實地理空間的實體印象。而文學地理學意義上所謂文學作品里的想象空間，是指文學作品中所存在的事物往往是作家審美認識與藝術想象的產物，并且多半是世界上不存在的東西，從性質上來說是作家自己的藝術創造。{3}

通過將唐宋古詩與梁平的詩歌進行對比，可以清楚地看到，古人在描繪成都時，側重構建的空間基本上是描繪真實地理環境的現實空間。

如杜甫《蜀相》一詩中：

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

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

杜甫用寥寥數語將丞相祠堂周圍的春色刻畫得栩栩如生，且這些景物都是自然存在的景象，沒有添加任何作者的想象，真實且原原本本地還原了丞相祠堂的面貌。

美國詩人布羅茨基說，詩歌是對人類記憶的表達。{4}梁平用他的作品印證了這一結論。他曾經在《重慶：城市血型》中解讀巴，也在《說文解字：蜀》中解讀蜀，寫故鄉的作品幾乎占了梁平所有創作的1/2。而在書寫故鄉的詩歌中，他比較刻意地把著力點用在正在消弭的那些人文記憶上。

梁平非常注重擅長構建想象空間，在其詩歌當中，很多東西都是作者本人的藝術創造。在實際生活中，無法找到其對應的真實對象。在《紅照壁》一詩中，“我的前世，文武百官里最低調的那位”，“紅照壁所有恭迎的陣勢，其實犯了規。這里的皇城，充其量是仿制的贗品，有皇室血統的藩王畢竟不是皇上，皇城根的基石先天不足，威儀就短了幾分”。從紅照壁出發，讓人聯想到了紅照壁所在的皇城這個大空間，以及皇城里發生的歷史故事。作者想象皇城里的人朝拜藩王的場景，以及官員恭迎的姿態。在這個想象空間之中，紅照壁活脫脫地變幻成了一個人物形象，有前世，有今生，還有來世。紅是它的顏色，也象征著它向往自由灑脫的個性，歷經各朝各代，金戈鐵馬，依舊保留了下來，即使最后紅照壁成了一條街的名字。但這種場景卻未必是對歷史原原本本地還原，而是將一些具有內在聯系的意象通過想象聯系在一起，足見梁平一方面深諳歷史，另一方面也是非常注重探索這些歷史事物之間的內在聯系，這些想象不是憑空捏造的，是基于歷史的發揮。

三、詩歌中地理批評空時性的生動體現

所謂文學的時間性和空間性，并不是從哲學的意義上來談作為一般哲學概念的時間，而是研究文學作品里與地理相關的時間性。任何事物都存在于一定的空間與一定的時間里，任何事物都有一個空間的問題，同時也有一個時間的問題。文學作品中對于時間與空間的描寫，往往構成一個特定的時空，此時間與空間兩者往往不能分離。{5}

在梁平的這10首詩歌當中，最明顯的一個特征就是，他用了很多筆墨來書寫成都老街的過去與現在，前后形成強烈反差與對比。在《惜字宮街》中，詩歌前半部分“惜字宮供奉倉頡，這條街上，惜字如金，寫字的紙也不能丟”，歌頌倉頡造字，使得文字成為人們記載歷史的工具，人類發展史由此有據可循，同時歌頌先人惜字如金的精神；后半部分中，“那個教先民識字的倉頡可以辨別真偽，校驗規矩現在已經沒有這些講究，這條街的前后左右，煙熏火燎，只有小販的叫賣聲了”，“越來越多的人不知道倉頡，越來越多的人不識字，與此最臨近的另一條街的門洞里，堆積了一堆寫字的人，但寫字的人不如不寫字的……”詩歌傳達的是詩人對于時代變遷的無奈感慨，對于良好文化傳統貶值、被漠視、被拋棄現象的抨擊。淳樸之風消失殆盡，崇尚奢靡的拜金主義卻肆意蔓延。

在《黌門街》中，前半部分描繪晚清江河日下，科舉被廢，內憂外患，張之洞奔走疾呼，創辦“存古學堂”，由此書聲瑯瑯，開明教化，后有楊遇春洞開黌門，書香彌漫，文人秀才往來不絕。而到了詩歌結尾，“環城的河流過一些年代，那些線裝的褶皺，發黃的章節，在這條街上留下文墨的印記。一個武舉人的義舉，卻漸漸被人淡忘”。在詩人眼中，沒有何物是永恒不變的，一切都在慢慢消逝。無論它在當時是何等熠熠生輝，難以磨滅，其影響無法穿越時空，逐步磨滅是其無可避免的宿命，這既是地理批評空時性的具體表達，也符合唯物辯證法的運動發展觀。

在作者的眼里，“成都老街”只是成都整體的一個小小縮影。街道經歷風風雨雨，見證歷史的風云變幻，似是一雙眼。而如今，它又似作者的一個放大鏡，透過它，很多痕跡看得一清二楚。古香古色的街道實景已經不復存在，商業社會的銅臭味卻將其重重包圍。

類似的，在唐宋古詩之中也有許多哀嘆時光飛逝、物是人非的詩句。在劉兼的《蜀都春晚感懷》中：

蜀都春色漸離披，夢斷云空事莫追。

宮闕一城荒作草，王孫猶自醉如泥。

誰家玉笛吹殘照，柳市金絲拂舊堤。

可惜錦江無錦濯，海棠花下杜鵑啼。

“漸離披”“事莫追”“可惜錦江無錦濯，海棠花下杜鵑啼”“宮闕一城荒作草”，字里行間都透露出了無限悲涼。以往金碧輝煌的城墻，如今卻是雜草遍野，可惜了，錦江再也沒有了清水洗滌，海棠花下也少了動聽悅耳的杜鵑鳴叫。作者聯系到蜀都春天即將接近尾聲，又看到夕陽西下，一派蕭瑟冷清之景，不由自主地發出春逝之殤的感慨。可見古人對于這種時空轉變的無奈同樣強烈。

而在詩人梁平的筆下，所有成都老街都是富有生命的存在，他們參與到社會的方方面面，也洞察著世人的一舉一動，他們與世人融為一體，觀察他們的喜怒哀樂，也同時為世人的所作所為哀婉嘆息。

在《交子街》一詩中，詩人這樣描繪它，“紙做的交子，原本是民間商鋪代管鐵錢的信用，一紙憑證，信其真金白銀，用的順風順水。有點像生米熟飯，不得不臨盆的私生子，益州知州張詠領養了這個孩子，驗明正身，規范，調教，得以堂而皇之”，“交子街香消玉殞，但還在，在東風大橋的一端，那枚巨大的錢幣雕塑墻上，“交子”兩字很小，卻睜著眼，看天上凌亂的云”。詩人筆下的交子街，時刻提醒著人們交子的生命和價值，它不僅僅是作為人們交易的紙幣，同時象征著信譽，象征著數字及數字以外的民族記憶。一條街，讓人聯想起南宋時期成都無比繁榮的商業經濟，以至交子的出現讓古代的貨幣脫胎換骨，重獲新生。“交子街”這一文化內涵豐富的符號，以往人們都會從世人的角度出發，把它作為單純的認識對象，去探討它的歷史價值，歷史意義。而詩人梁平則不然。在他的詩里，“交子街”成了主體，世人成了它眼中的“客體”。

詩人梁平非常注重對刻畫對象的選擇，作者筆下的每一處街道都是有生命的存在，凝聚了人們的復雜情感和對是非對錯的判斷，時間流逝的背后蘊藏著人們對于某種信念和精神品質的堅持，而這些街道則是他們的見證者和守護者。也就是說運動和靜止都是相對的，空間轉變中蘊含著“不變”，但這種“不變”也是相對的。

通過對比分析唐宋詩人與梁平的詩歌，可以清楚的看到，“成都”這個空間在人們頭腦中打上了不同程度的烙印，人們刻畫表現它的內容已經不再僅僅局限于它本身的基本屬性和特征，取而代之，描繪重點變成了其背后的歷史內涵、社會風貌、承載的歲月痕跡和歷經滄桑變化遺留的精神品質。這些都凝聚成了一種無比珍貴的物質和精神財富，成為流芳百世，人們口口相傳的驕傲的象征。換句話說，“成都老街”作為成都的縮影，它既體現著時空的不斷流轉，也同時體現著時空的相對靜止，人們今天看到的成都老街也許與前人眼中的截然不同，但它身上代表的一些精神品質卻隨著歲月慢慢沉淀，以致一提到某個成都老街的名字，人們頭腦中就會馬上浮現到與之相關的特有的名詞，就如前文提到的“交子街”，“誠信是金；一紙憑證，勝過金銀”等衍生出的文化內涵都成為了“成都老街”這一空間難以分割的一部分，這就是相對于不斷變化的時空相對穩定的一種因素。

注 釋：

{1}Bertrand Westphal， Geo-criticism Real and Fictional Spaces [M]. U.S. Palgrave Macmillan，2011.

{2}{3}{5}鄒建軍，朱亞芬.文學地理學批評的十個關鍵詞[A].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02）：35-43.

{4}楊清容.透視，人是時間——試論美國詩人布羅茨基《一種詞類》的主題[M].九江師專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2，（04）：29-34.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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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FRANCESCHI. Du mot paysage et de ses equivalents dans cinq langues europeennes [C]. Les enjeux du paysages. M.COOLLOT ed.Bruxelles：Vrin，1997.

〔3〕JEAN-CHARLES FILLERON. “Paysage”， perennte dusens et diversite des pratiques [M]. Nouveaux Actes Semiotiques， Limoges，Pulim，2008.

〔4〕PIERE DE RONSARD， Marc-Antoine MURET.Les Amours Jeurs Commentaires[M]. texte de 1553 edite par Christine de Buzon et Pireer Martin. Paris：Didier Erudition，1999.

〔5〕FRANCOIS CHENG.Vide et plein. Le language pictural chinois[M]. Paris，Seuil，coll. “Points Essais”， 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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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駱燕靈.朱立元與波特蘭·維斯法爾的對話[M].中國學術期刊電子出版社，2017.

〔8〕梅曉云.文學中神圣植物意象的比較研究[J].西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04）.

〔9〕喬溪，貝爾唐德.韋斯特法爾.“地平線”與“風景”：東西方審視世界之不同視角[J].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本，2014，（05）.

（責任編輯 姜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