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慶
聞捷原名趙文節,江蘇丹徒人,曾任新華通訊社西北總社采訪部主任和新疆分社社長。他的代表作包括詩集《天山牧歌》《生活的贊歌》《祖國!光輝的十月》《河西走廊行》和長詩《復仇的火焰》等。其中,最能體現其詩藝的作品集《天山牧歌》于1956年出版,其主要意圖,是用抒情的方式傳達上世紀50年代西域各民族家庭與部落生活的巨大變遷。就在同年,毛澤東發表了著名的《論十大關系》講話。在建設社會主義的宏觀語境之下,《論十大關系》尤其強調了處理漢族和少數民族關系的問題:
我們要誠心誠意地積極幫助少數民族發展經濟建設和文化建設……天上的空氣,地上的森林地下的寶藏,都是建設社會主義所需要的重要因素,而一切物質因素只有通過人的因素,才能加以開發利用。我們必須搞好漢族和少數民族的關系,鞏固各民族的團結,來共同努力于建設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
“建設社會主義”和“團結各民族”這兩大目標,在1956年前后的中國具有一致性。明確這一點,就能明確聞捷圍繞少數民族家庭生活歌頌社會主義建設的抒情創作所具有的政治訴求。聞捷的抒情詩其實是在少數民族傳統家庭生活和現代國家與社會之間建立情感認同的藝術紐帶。
《天山牧歌》細致刻畫了西部少數民族人民在勞動建設和家庭生活中流露出的自然情感。在通過詩歌反映各民族具體生活時,《天山牧歌》總是緊緊把握住“幸福”與“欣喜”的情感因素,并且強調這一切情感體驗與少數民族的勞動建設密不可分。唯有意識到勞動建設的意義,才能意識到新中國社會體制變革的巨大意義。
試以《邀》一詩為例:
誰都知道哈薩克人,
生就慷慨好客的性格;
但在那貧困的年代里,
卻只能用眼淚敬客。
如今帳篷里鋪了和闐毯,
就等尊貴的客人坐一坐,
灶上的銅壺輕輕唱著歌,
盤子里盛滿待客的水果。
你喜歡打野羊嗎?
新買的獵槍在墻上掛著;
你的騎術出色嗎?
每匹好馬都讓你試過。
我無心向你夸耀富有,
也不是邀你來給我祝賀;
只請你看看牧人的家庭,
分享天山草原的歡樂。
通過對哈薩克普通家庭如今掌握的豐富財產進行列舉式描寫,詩人透露出社會主義經濟建設為少數民族帶來了幸福生活。與“貧困的年代”相比,新時代的美好更加值得珍惜,響應中央號召,各民族的團結相處,也就具有了利益上乃至于榮譽上的必要性。在《古老的歌》中,過去的黑暗與貧困和如今的“好生活”進一步構成了對比:
那時候陰云封鎖著天空,
風沙漫天遮蔽了太陽和星星,
世代居住在草原上的牧人?。?/p>
失去了帳篷、羊群和歌聲。
多少勤勞樸實的牧人,
倒在路旁閉上疲勞的眼睛,
臨終時沒有囑托也沒有叮嚀,
只留下尚待撫養的兒女們;
多少年輕力壯的牧人,
離開了生養自己的母親,
懷著滿腔希望到外地求生,
終生做了異鄉的流浪人;
多少勇敢強悍的牧人,
群起反抗草原上的暴君,
一腔熱血染紅了無名野花,
或者被關進罪惡的鐵柵門。
在那暗無天日的年代里,
牧人逃不出這悲慘的命運,
河水陪伴著寡婦門哭泣,
云雀鳴叫著孤兒的悲憤……
詩歌中暗示,充滿階級壓迫與剝削的舊社會奪走的是人類生活的基本權利——財產權。財產權的喪失導致少數民族群眾失去組成家庭、生息繁衍的權利,人人為了生計而不得不四處流浪,導致勞動力荒廢。鰥寡孤獨、老無所依隨之變成草原上的社會常態。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獲得了新生活之后,經歷過前后兩種體驗的老藝人才有理由提出他關于當下政治生活的主張:
老藝人煞住他的三弦琴,
唱完了這支悲涼的歌。
人們問:為什么唱古老的歌?
他說:激勵你們捍衛新生活!
在《夜談》這首詩中,詩人以更加具體的筆觸展現了一個蒙古牧民的相同見解:
饑餓擰痛他的肚腸,
寒冷追逐他的腳蹤;
他口袋里沒有一文小錢,
也沒有親近過一個女人……
牧民在舊社會的貴族老爺壓迫下,無法保障自我的生存,也喪失了繁衍后代的權利。但是,“三十八年過去了,窮苦的牧人翻了身”,此刻的牧民能夠聽到“羊群在咩咩低鳴”,這說明他已經獲得了財產權;他還能聽到“妻兒輕勻的鼾聲”,這說明他的家庭權、繁衍權和作為人的尊嚴得到了維護。最終,這種由生息繁衍的基礎所奠定的尊嚴升華為對祖國和革命領袖的無限熱愛:
他比了一個簡單手勢,
我聽到他心底的聲音——
蒙古人有了祖國,
蒙古人永遠跟著毛澤東。
詩人明白,光是摧毀舊的體制還不夠,新的生活需要人們一代又一代地自發建設,家庭繁衍也就成為重要的環節。這就是《斯拉阿江》這首敘事詩的主旨。斯拉阿江是一個維吾爾族小孩的名字,意為“建設”:“他生在一年前分配土地的晚上;那天晚上,人們在幸福的燈光下,曾為他的幸福從雞叫爭到天亮?!痹娙颂氐貜娬{這個小孩的母親曾經生過九個孩子卻沒有一個長大成人,唯有這一個小孩出生在社會主義時期,趕上了好日子:“那九個孩子苦難中生饑餓里死亡,這第十個孩子卻生在自己土地上?!币虼?,工作組長建議給這個孩子取名“建設”,自此之后,“……人們耕耘歸來叫一聲斯拉阿江!據說:就給明天的勞動增添無比力量”??梢哉J為,《斯拉阿江》是《天山牧歌》中的核心篇章,“斯拉阿江”這一新生兒是整個少數民族地區社會主義建設事業的象征。聞捷敏銳地觀察到,對于少數民族來說,要延續自身的傳統,首先是要確保生息繁衍的權利與機會不受破壞。唯有共產黨領導下的社會主義建設事業才能夠做到這一點,進而,也就唯有勞動建設能夠勾連起各民族的團結與親和關系,共同投身于自我延續與追求幸福生活的光榮事業。這就是《志愿》一詩所要凸顯的情感:
林娜仰起火光映紅的臉,
她愿終身做一個衛生員,
……?……
讓老爺爺們活到一百歲,
把嬰兒的喧鬧接到人間;
她愿古老的蒙古民族,
人口一天一天地增添,
在這美麗的故鄉,
實現共同的志愿……
在青年林娜看來,最緊迫的任務就是讓民族人口保持增長。這是一種樸素的、熱烈的生命意志。在舊社會被徹底扼殺的底層人民的生息繁衍欲求,在新一代建設者對自身志業的榮譽期許當中,獲得了延續的希望。人類最為基本的自然情感與共和國建設發展的政治計劃進而融為一體。
最后,我們注意到,《天山牧歌》中最常出現的,乃是“愛情”的話題。“愛情”是生息繁衍的基礎,也是人類最基本的自然情感,更是家庭得以建立、社會得以凝聚的核心情感。聞捷在諸多詩作里一貫地將愛情與建設關聯起來,其所凸顯的是,一切有明確目標的優良的政治動員,必然要具有人類自然情感維度的基礎。我們以《告訴我》這首詩為例。這首詩講述了一位少數民族邊防軍人的愛情故事,其結尾就是對政治動員和自然情感抒發之間直接對應關系的一個鮮明的例證:
告訴你,我的姑娘!
我過去怎樣現在還是怎樣,
我永遠地忠實于你,
像永遠忠實于祖國一樣。
對情人的愛和對祖國的愛,本就是毫不分離的。唯有堅持對祖國的政治路線的捍衛,舊社會才不會再次來到,愛情與家庭生活才能得到保障。
總而言之,聞捷的政治抒情直指人心,把握住了人類的兩大基本訴求,那就是“食”與“色”:生存與繁衍。這一對人類的本性的判斷,是由浪漫主義的先驅盧梭所提出的:
思索人類的心靈最初、最簡單的運作吧,我認為在其中覺察到了兩個先于理性的本源,其中一個令我們熱切地關注自身的福利和存續,另一個使我們本能地厭惡看到任何感性的生命——主要是我們的同類——死亡或受苦。我們的思想所能做的,是將這兩個本源協調結合……
將“自我保存”和“同情他人”這兩點詩化之后,就構成了在“新”“舊”兩個時代建立對比性描寫的情感基礎,從而也就引出了《天山牧歌》描寫少數民族家庭生活時的兩大主題:指向現實物質財富的“建設”和指向未來共同生活的 “愛情”。這就是聞捷的政治抒情詩積極吸收浪漫主義傳統后再度激發的寶貴文藝經驗。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美學專業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