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甜鴿
《白癡》是19世紀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創作于1867年的一部長篇小說,其時正值俄國農奴制改革過去不久,外國大量資本涌入并占據經濟命脈,新舊生產方式并存,階級斗爭日益嚴重,社會矛盾愈加深刻、復雜。動搖激蕩的社會與眾多迷茫痛苦的靈魂勾起了作家無限的痛苦,向何處尋找出路的思索久久停駐在他的筆尖。《白癡》正是這一時代背景下的產物,主人公梅詩金公爵試圖以其基督式的愛來拯救身邊諸多痛苦的靈魂與陷入絕境的心靈,在這一思想主導下他的言行與身邊的環境顯得格格不入,最純凈乃至最真誠的情感在污濁的環境中顯得可笑而可憐,故其有“白癡”這一稱號。
陀氏的小說素來以沖突對立見長,而這不僅表現在各種復雜盛大的場面中,在最基本的家庭團體中也展現得淋漓盡致。家庭作為最基本的社會單位對個人的影響是至深的,托爾斯泰在名著《安娜 · 卡列尼娜》開篇曾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如其所言,《白癡》中的兩個家庭(阿格拉雅一家與加尼亞一家)兼具了這幸與不幸卻又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前者看似和諧,實則暗流涌動;后者矛盾重重卻也仍含溫情,究其本質,只因“愛”與“爭”從來都是天下家庭的共同主題。
阿格拉雅一家與加尼亞一家是《白癡》中作者著墨最多的兩個家庭,并相繼以大量篇幅出現在全書第一部分中。
阿格拉雅是有名的葉班欽將軍的三女兒,她的母親葉班契娜是梅詩金家族最后一位小姐,與主人公梅詩金公爵似有遙遠又不很可靠的親戚關系。亞歷山德拉、阿黛拉達伊是阿格拉雅的兩位姐姐,容貌美麗,修養過人。這樣的一個家庭集尊貴與富裕于一身,堪稱美滿。但小說開篇不久,阿格拉雅的父母之間就已有齟齬出現,這源于一個叫做娜斯塔霞的女人。
該女子幼時曾被大地主托茨基收養,后被調教并成為其情婦,但托茨基玩弄過后即想將之拋棄,并再尋葉班欽將軍的千金之一作為佳偶之選,作為交換條件,他愿出一筆豐厚的嫁妝將娜斯塔霞許給葉班欽將軍的下屬加尼亞。加尼亞雖也不恥于娜斯塔霞情婦的身份,但卻有一筆可觀的嫁妝吸引著他,同時這也是出于葉班欽將軍的授意——他垂涎于娜斯塔霞的美貌卻又礙于身份無法得手,故極力促成這樁婚事以滿足自己日后的私欲并同時獲得托茨基這樣一位財產豐厚的女婿作靠山。
梅詩金公爵首次拜訪葉班欽一家時這件事情就緩緩地作為背景被渲染著,在將軍漫不經心接待公爵與之后夫人和小姐們與公爵較長的聊天中,這一家人的品性有了明顯的對比。葉班欽將軍的圓滑、虛偽、自私在與公爵的會面中表現得淋漓盡致,他迅速摸清公爵的出身及財產情況后就已做出了判斷,輕視他卻又虛偽地給他一個閑職以表慷慨,不甚認真的談話中還夾雜著對下屬加尼亞的實質強迫和虛偽建議,可謂典型的偽君子。但將軍夫人卻是另一番面貌,在梅詩金公爵的眼中“她像一個孩子”,雖然沖動易怒也略顯固執,但與其丈夫虛假的謙遜完全不同。阿格拉雅的兩位姐姐較她柔順許多,都對這位最小的妹妹疼愛有加。
拋卻葉班欽夫婦間不明顯的齟齬而言,這一看似美滿的家庭在阿格拉雅的擇偶問題上卻嚴重暴露出它的內部矛盾。葉班欽將軍與夫人對于如何評判作為女兒心上人的梅詩金公爵就有著極大的沖突,前者看重財產名望,故更傾向托茨基這類的人選。后者更注重心靈與頭腦,故較喜歡梅詩金公爵;但同時,梅詩金對于娜斯塔霞的憐憫卻引起了作為貴族出身的夫人及兩位女兒的側目,阿格拉雅雖表面驕傲但心性善良,屢屢為此事與家人置氣。
圍繞著阿格拉雅的婚姻問題,看似和諧體面的葉班欽一家實際上充斥著大量的價值觀念沖突。父母及兩姐對阿格拉雅的寵愛是毋庸置疑的,但由此作為出發點卻因各人傾向不同且同時夾雜了私欲導致了諸多矛盾。且不論葉班欽將軍,就將軍夫人而言,她雖看重心靈的潔凈卻也在意世俗的指摘,阿格拉雅試圖逃避的正是這種庸俗、膚淺的氛圍,故而叛逆言行成了她保護自己的方式,在與梅詩金公爵的婚約發生變故之后迅速另嫁他人也是極端叛逆的表現,最終的婚姻悲劇很大程度上是這種價值沖突的犧牲品。
與阿格拉雅一家不同,加尼亞一家的矛盾是更激烈而沖突的。加尼亞在葉班欽的授意及自己對金錢的欲求支配下決意求娶娜斯塔霞為妻,但其母尼娜 ·亞歷山德羅夫娜與妹妹瓦麗雅卻斷然反對這門不光彩的婚事,不同的是兩人的性格一弱一強,在與加尼亞的正面沖突中強度相差甚遠。與此相反的是,加尼亞的父親,已經退休的伊沃爾京卻對此婚事表示興趣。但這并不代表加尼亞與父親氣味相投,父親那虛榮、說謊以及不合時宜的可笑表現讓同樣虛榮的他顏面難堪,故而在娜斯塔霞造訪他家時,矛盾沖突一度達到了高潮。
面對娜斯塔霞的造訪,加尼亞秉持著小心翼翼的原則以保證自己能夠順利娶到眼前的美人和她即將帶來的財產,但父親的尷尬表現及娜斯塔霞的蔑視讓加尼亞的自尊大大受創。妹妹瓦麗雅更是與納斯塔霞在初次會晤時就劍拔弩張,但為了哥哥的尊嚴仍然選擇了沉默,但最終仍因難以受辱而爆發,并當場唾棄哥哥的卑下讓娜斯塔霞驚嘆此女性格過人。與妹妹的強硬相比,加尼亞的母親溫和許多,她對加尼亞的勸說幾近請求。而加尼亞最小的弟弟郭立亞年歲尚小,對于家中之事只有憂心與無奈。
但就這樣一個看似較為分裂的家庭卻在小說后期氣氛逐漸回溫。加尼亞其母與其妹對于不名譽的娜斯塔霞之抗拒使他煩惱不已,在遭受到親人的指責與娜斯塔霞的羞辱時自身也受到煎熬,家庭關系一度僵化。但這中間不可忽視的是母親與妹妹為保護他尊嚴的初衷,否則后期的轉變倒是不可理解的——在與娜斯塔霞的婚事作罷并試圖追求阿格拉雅的過程中,妹妹瓦麗雅卻多次出入于葉班欽家中并曾為其傳遞消息,這倒是一改此前兄妹對立的僵局,盡顯溫情。
統而觀之,不論是阿格拉雅一家還是加尼亞一家,矛盾的核心都是圍繞著兒女婚事的抉擇展開的。在物色婚姻對象的過程中,兩個家庭都表現出了幾組相似的沖突:父母與子女間、父母之間、子女們之間的對立。然而家庭作為一個特殊的團體,血緣與親情是其區別于其他團體的最重要因素,故在家庭矛盾中,情與理的糾葛往往最深。不論是虛偽重財的葉班欽,還是率性易變的葉班契娜夫人,抑或是加尼亞那堅定若家中支柱的妹妹,他們在對待親人的人生選擇上都給予了自己最衷心的建議,但各人因性格眼界等差異,在同一件事情上的態度卻截然相反,至此逐漸形成癥結,但追溯至那出發點,莫不是緣起于一個“愛”字,正如瓦麗雅心痛哥哥被踐踏的自尊,葉班欽將軍試圖為女兒找尋身家豐厚的依靠一樣,本質上并無差別。天下各色家庭千千萬,悲歡離合也皆有其因,但溫情與爭執卻從來都是家庭生活中最質樸,卻也最深沉的旋律。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2018級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