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曉峰
“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宋代文士有著較為強烈的天下情懷。他們的文學創作與社會現實有著較為密切的聯系,其中也對鄉村生活投上了關切的目光,如梅堯臣、王安石、陸游、范成大、辛棄疾等均有眾多詩詞涉及。統觀宋代文學,蘇軾的鄉村書寫則較為獨特,他用絕世的妙筆呈現了豐富多姿的鄉間圖景,流露著他的情懷、感觸和人生體悟。
鄉間意趣的呈現
嘉祐二年(1057),蘇軾進士及第,自此,開始了他四方為宦的生涯。數年中,他先后在鳳翔、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等地任職。元豐元年(1978),時蘇軾在徐州任知州,恰逢春旱,他按照當地人的說法,到城東的石潭祈雨,后又恰好降雨,便又到石潭謝雨。途中,蘇軾把所見的鄉村景象寫到詞中,便是著名的《浣溪沙》五首。
在這組詞中,首先引人注目的是蘇軾寫到了眾多的農村人物,有兒童、老人、圍觀使君的女子、絡絲娘,還有賣菜的農夫。一組詞中有如許眾多的鄉村人物,在整個詞史上都難得一見。并且這些人物神情各異,極富諧趣。其二中的鄉村女子聞到使君經過,爭相圍觀:“旋抹紅妝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籬門,相排踏破倩羅裙。”因為她們要看的是使君,所以要“抹紅妝”。又蘇軾只是經過,女子們動作稍慢便會錯過,“旋”即迅速,寫出了女子們急切的心情。她們圍觀的地方不是街道,而是三三五五依在荊條籬笆做的鄉間大門。她們又相互擁擠著觀看,以致踩破了彼此的裙子。如此,一幅活潑生動的鄉間女子情態圖呈現在我們的眼前。在這組詞中,村中的老人是醉態朦朧、意氣蕭散:“道逢醉叟臥黃昏”“垂白杖藜抬醉眼”。蘇軾由聞到村中煮繭的氣味,辨聽到絡絲女的嬌語:“誰家煮繭一村香,隔籬嬌語絡絲娘。”鄉村中的棗花紛落在蘇軾的衣巾上,村中各處傳來繅絲車的聲響:“蔌蔌衣巾落棗花,村南村北響繅車。”蘇軾見到一位身披牛衣,站在古柳下賣瓜的老農:“牛衣古柳賣黃瓜。”詞中:“酒困路長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門試問野人家。”我們似乎聽到蘇軾敲門的“嘚嘚”聲。整個村落是“老幼扶攜收麥社。烏鳶翔舞賽神村。”一片祥和氛圍。蘇軾完全沉浸其中,感慨道:“使君原是此中人。”
《浣溪沙》五首是第一次將鄉村題材寫入詞中,是歷史性的開拓。蘇軾“以詩為詞”,絕不僅是技巧上的改變,更是題材上的拓展,東坡詞“別開生面”(趙翼《甌北詩話》),“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保ê毒七呍~序》)農村詞是這一拓展的重要內容。
《浣溪沙》的鄉村書寫,是詞人處在觀察者的角度,安詳平和地寫出了鄉間的人物風情。這與之前的諸多鄉村題材的詩歌書寫,大略相同,如王績《野望》:“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蓖蹙S《渭川田家》:“斜光照墟落,窮巷牛羊歸。野老念牧童,倚仗候荊扉。雛雄麥苗秀,蠶眠桑葉稀。田父荷鋤立,相見語依依。” 白居易《春村》:“二月村園暖,桑間戴勝飛。農夫舂舊谷,蠶妾搗新衣。牛馬因風遠,雞豚過社稀。黃昏林下路,鼓笛賽神歸。”皆是。蘇軾對農村生活的真切體驗,那是到了黃州以后的事情了。
躬耕艱辛的體驗
元豐二年(1079),“烏臺詩案”發生。蘇軾從名震天下的士大夫成為了一位落寞的貶官。元豐三年(1080)初,蘇軾草草收拾行裝,攜家來到黃州(今湖北黃岡)——當時一座山環水繞的荒城,開始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貶謫。
身處黃州的蘇軾,生活“日以困匱”,在好友的幫助下得到城東荒地數十畝,開始了躬耕生活?!稏|坡八首》其一直接寫他開荒勞作的艱辛:“端來拾瓦礫,歲旱土不膏。崎嶇草棘中,欲刮一寸毛?!逼涠懛N植的作物:“荒田雖浪莽,高庳各有適。下隰種粳稌,東原蒔棗栗?!逼渌闹袑懽魑锏某砷L和收獲:
種稻清明前,樂事我能數。
毛空暗春澤,針水聞好語。
分秧及初夏,漸喜風葉舉。
月明看露上,一一珠垂縷。
秋來霜穗重,顛倒相撐拄。
但聞畦隴間,蚱蜢如風雨。
新舂便入甑,玉粒照筐筥。
其五寫勞動經驗的獲得:“良農惜地力,幸此十年荒。桑柘未及成,一麥庶可望。投種未逾月,覆塊已蒼蒼。農夫告我言,勿使苗葉昌。君欲富餅餌,要須縱牛羊。再拜謝苦言,得飽不敢忘。”《浚井》一詩寫他在勞作中發現了廢井:“古井沒荒萊,不食誰為惻?!睆U井的情形是:“瓶罌下兩綆,蛙蚓飛百尺。腥風被泥滓,空響聞點滴。”接著細膩真切描寫浚井的過程:
上除青青芹,下洗鑿鑿石。
沾濡愧童仆,杯酒暖寒栗。
白水漸泓渟,青天落寒碧。
蘇軾在黃州,切身體驗了農村的勞作。在他之前,對農村勞作有真實體驗的文士中唯是陶淵明最為突出。陶淵明的詩中也有對躬耕生活的呈現,如:“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保ā稓w園田居》其三)詩中的“晨興”“帶月”“夕露”使對躬耕生活的描寫富有雅意。蘇軾對躬耕生活的描寫則更為細膩,他把農耕的具體場景、所種植物、勞作過程、生產經驗等毫不避俗地在詩歌中紛紛呈現,充滿了鄉土氣息。這在古代的農村耕作詩中,獨樹一幟。其后,唯有南宋范成大《四時田園雜興》和辛棄疾詞中的一些書寫差可比擬。而蘇軾的耕作詩以渾厚五言古體寫成,更似有《豳風·七月》的古樸風貌。
困苦生活的超越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蘇軾《自嘲》)62歲的東坡在紹圣元年(1094)貶謫惠州,三年后又貶謫儋州。這些嶺南之地,天氣炎熱,《東坡志林》載:“嶺南天氣卑陋,氣蒸溽,而海南尤甚。秋夏之交,物無不腐壞者,人非金石,其何以能久?”又瘴癘橫行,如鄒浩《銘張明墓》中稱:“予至之日,適又甚焉,素巾滿郊廛,喪鼓連晝夜,故老言數十年無有也。嘗于蒼埃白霧中,怪鳥正飛而墮,雞豚狗彘正行而顛仆,問之他人,則曰:‘發瘴然也。”可見嶺南生活條件之惡劣。蘇軾就來到這樣的環境中。
經過黃州貶謫,蘇軾對惠州之貶業已淡定。《十月二日初到惠州》稱:“仿佛曾游豈夢中,欣然雞犬識新豐。吏民驚怪坐何事,父老相攜迎此翁。蘇武豈知還漠北,管寧自欲老遼東。嶺南萬戶皆春色,會有幽人客寓公?!北憩F出對此次貶謫并不十分落寞。蘇軾在惠州曾“借王參軍地種菜,不及半畝”(《擷菜》),耕作并不倦勞,“吏民相待甚厚”(《與陳季常十六首》之十六),且友人不時有所接濟:“門生饋薪米,救我廚無煙。斗酒與只雞,酣歌餞華顛?!保ā逗吞諝w園田居六首》其一)此時,東坡對鄉間的書寫沒有黃州鄉村詩中表現出的苦悶,更多是以超然的心態書寫了鄉間生活的恬靜和淡泊。如《和陶歸園田居六首》其四:“老人八十余,不識城市娛。造物偶遺漏,同儕盡丘墟。平生不渡江,水北有幽居。手插荔支子,合抱三百株。莫言陳家紫,甘冷恐不如。君來坐樹下,飽食攜其余。歸舍遺兒子,懷抱不可虛。有酒持飲我,不問錢有無?!睂懥艘晃焕险吲c詩人的真誠交往,表露出詩人超脫名利羈縛的情態。
《游博羅香積寺》:
二年流落蛙魚鄉,朝來喜見麥吐芒。
東風搖波舞凈綠,初日泫露酣嬌黃。
汪汪春泥已沒膝,剡剡秋谷初分秧。
誰言萬里出無友,見此二美喜欲狂。
三山屏擁僧舍小,一溪雷轉松陰涼。
要令水力供臼磨,與相地脈增堤防。
霏霏落雪看收面,隱隱疊鼓聞舂糠。
散流一啜云子白,炊裂十字瓊肌香。
豈惟牢丸薦古味,要使真一流天漿。
這首詩呈現了“麥禾甚茂”的鄉村景致,表露出詩人的歡悅心情。
蘇軾在惠州,內心的淡定和超然使他超越了貶官常見的生活艱辛和精神苦悶,“人間何者非夢幻,南來萬里真良圖”。(《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認為身貶惠州是到了一個更適合自己的處所。他在惠州寫了五十七首和陶詩,在《和陶歸園田居六首》其一中道:“禽魚豈知道,我適物自閑。悠悠未必爾,聊樂我所然?!彼淹耆两谔諟Y明的超然境界中,不僅為其詩,更是為其人,“然吾于淵明,豈獨好其詩也哉?如其為人,實有感焉?!保ㄌK轍《子瞻和陶淵明詩集引》)他完全接受了惠州的生活,“三年瘴海上,越嶠真我家”。(《丙子重九二首》其一)對于四海漂泊的人,真正的家鄉只能存留在記憶中,實際上的心安處也就是家鄉了。
紹圣四年(1097),蘇軾又貶儋州,“此間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碳,夏無寒泉,然亦未易悉數,大率皆無耳。”(《答程天侔書》之一)生活極為艱辛。蘇軾卻很快與當地的黎族百姓融在一起,與多位鄰人成為好友。他在天涯盡頭揮灑著自己的才情,書寫了他在儋州的鄉間生活。有的詩寫與鄉間友人的交往,如《被酒獨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覺四黎之舍,三首》其一:“半醒半醉問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尋牛矢覓歸路,家在牛欄西復西。”其二:“總角黎家三小童,口吹蔥葉送迎翁。莫作天涯萬里意,溪邊自有舞雩風。”《和陶下潠田舍獲》:“聚糞西垣下,鑿泉東垣隈。勞辱何時休?宴安不可懷。天公豈相喜?雨霽與意諧。黃菘養土羔,老楮主樹雞。未忍便烹煑,繞觀日百回。跨海得遠信,冰盤鳴玉哀。茵陳點膾縷,照坐如花開。一與蜑叟醉,蒼顏兩摧頹。齒根日浮動,自與粱肉乖。食菜豈不足,呼兒拆雞棲?!边@些詩歌中沒有黃州躬耕詩中表現出的勞倦,是以欣賞的視角表現出恬淡的心境。身貶海南又何妨?蘇軾超越了人生苦難,在鄉間的淡泊生活中靜思人生:“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要言之,蘇軾是中國文學史上的鄉村書寫取得了頗高的成就,他從一位鄉村的觀察者、體驗者,成為一切苦難的超越者。他大徹大悟:“縱浪大化中,正為化所纏,應盡便須盡,寧復事此言?!保ā秵枩Y明》)實現了內容和心靈的雙重解放。蘇珊·朗格稱:“藝術家表現的決不是他自己的真實情感,而是整個人類的感情?!保ā端囆g問題》)蘇軾的鄉村書寫,呈現了自己的藝術個性,也是喚起我們對無常人生的思索。
(作者系太原師范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