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大學 湖南 長沙 410082)
公司法定代表人的越權行為效力問題已經成為公司法上的一個“難題”。之所以稱之為難題,一方面表現在實務界處理法定代表人越權行為以及應當如何認定由此行為引發的相關合同效力態度不一,甚至在法官之間出現了完全相反的意見;另一方面表現為學界對法定代表人越權行為效力認定的爭論相持不下,具體表現為如何理解《合同法》第50條“相對人知道或應當知道法定代表人越權代表”時代表行為的效力、公司法對法定代表人代表權的相關限制規定是效力性規范還是強制性規范、公司章程對法定代表人代表權的限制規定能在何種程度上對抗第三人以及交易相對人是否負有審查義務等問題。最終這些問題的價值歸屬點都回歸到了交易安全的保護與公司利益之間的博弈。學者以不同的利益出發點來考慮這些問題,也自然形成了有效說、無效說、效力待定說、可撤銷說等觀點。理論上由于我國采用民商合一的立法體制,因此如果公司法沒有規定時,仍應回歸適用民法之規定。然而在法人實在說的基礎下,代表機關之行為如同法人本身的行為,而無本人與代理人的概念區分,兩者在性質上存在本質上的區別,要解決越權行為的效力問題仍需從代表行為的特殊性出發,結合現有法律規定進行解釋從而得出結論。
如下表所示,筆者選取了10例法定代表人越權代表對外訂立合同的案例,基于司法實踐中審判越權行為訂立的合同大多采用兩分法,即對于越權行為的效力和合同是否成立、是否有效分開判斷,所以該表同樣用兩分法來區別越權行為和合同本身。在這10例案件中,認定越權代表行為無效的有5例,未明確越權代表行為效力的有4例,認定越權行為對法人不發生效力的有1例;而對于合同的認定中,認定合同成立的有2例,認定合同不成立的有4例,認定合同對法人無拘束力的有3例,認定合同效力待定的有1例。其實,是否采用兩分法主要是對代表行為是不是就是合同本身有爭議,這個問題需要結合民事法律行為通過民法理論解決,本文僅探討法定代表人越權行為的效力,即法定代表人的該行為是否對公司有拘束力,對合同的認定是在確定了越權行為的效力之后需要討論的問題,不在本文的討論范圍內。

代表行為效力對合同的判斷1、夏侯安與中國太平洋財產保險股份有限公司分宜支公司、黃濤民間借貸糾紛無效不成立2、京邦信科技小額貸款有限公司與湖州雄鷹新型建材科技有限公司、吳義茍等民間借貸糾紛未明確成立,但對法人不發生效力3、沈陽水泥機械有限公司與朝陽重型建材技術裝備公司、朝陽銀行股份有限公司龍城支行金融借款合同糾紛對法人不發生效力成立,但因約定生效條件未成就不生效4、王仁輝與中國建設銀行股份有限公司臨沂鐵路支行金融借款合同糾紛無效不成立5、交通銀行股份有限公司泰州分行與泰州市鴻寶消防器材有限公司、江蘇省云騰燃料有限公司等金融借款合同糾紛無效不成立6、寧波繡豐彩印實業有限公司、浙江杭州灣汽配機電市場經營服務有限公司、慈溪逍新投資咨詢有限公司、慈溪逍新汽配貿易有限公司、慈溪市一得工貿有限公司以及孫躍生合同糾紛無效合同對法人無拘束力7、姚道恩與廈門世僑投資管理有限公司、廖清江等民間借貸糾紛未明確合同對法人不產生拘束力8、吳文俊與泰州市天利投資發展有限公司、周文英民間借貸糾紛未明確合同對法人不產生拘束力9、凱利置業有限公司與聚融(海門)商務城有限公司企業借貸糾紛無效不成立10、大連天威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與大連農墾商業有限公司建設用地轉讓合同糾紛未明確效力待定
從學說與立法兩方面看,《合同法》第50條均可稱為我國民法制度或民法觀念的革故鼎新。①但是這一條語焉不詳的規定使學者、法官對其都有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理解。由于50條的規定過于簡單籠統,對于該條中“相對人知道或應當知道法定代表人超越代表權限”時法律效力的認定亦存在爭議,可以說法律規定不明確使《合同法》50條留下了較大的解釋空間,本文從規范解釋的角度結合代理制度的相關規定對該條進行探討。
對于越權代表中“相對人知道或應當知道法定代表人超越代表權限的”時越權代表行為效力的認定,學界存在不同的看法,一種觀點認為越權代表行為無效,理由是“法律不宜保護惡意之人”②,另一種觀點認為越權代表行為效力待定,法人予以追認的,代表行為有效;法人不予追認的,代表行為無效③。理由是,雖然越權代理和越權代表的法律性質存在差異,但兩者在形式與效果歸屬等方面極其相似,在存在規范漏洞的情況下,參酌比較法上的經驗,越權代表行為的效力模式應類推適用越權代理的相關規則④。
還有一種觀點認為法律沒有規定越權代表行為效力,構成規范漏洞,應類推適用無權代理制度,其類推適用的基礎是所謂代理和代表法律效果歸屬的相似性,持該觀點的學者不在少數。如前文所述,越權代表的效力問題不是法律漏洞,既然不是法律漏洞,就沒有類推適用代理之說。但為了邏輯的完整性,仍從類推適用代理的制度相似性基礎和類推適用得出的結論來駁斥此觀點。首先,兩種制度雖有相似性但存在本質的區別,所以并沒有類7推適用的余地。拋棄代理和代表具有相似性的先驗立場,重新審視這兩種行為:委托代理中被代理人和代理人法律人格相互獨立,雖然代理人以被代理人的名義從事法律行為,但是《合同法》48條第1款規定了被代理人對無權代理行為不追認時由“行為人承擔責任”,這是無權代理行為對被代理人不生效之后法律規定的處理結果,即善意相對人有權要求無權代理人承擔責任。而代表同代理最大的區別在于法定代表人在對外代表法人時人格被法人吸收,相對人在同法定代表人訂立合同時有”同法人訂立合同“的效果意思,也只有法人才是合同當事人,相對人無權選擇合同的當事人。簡單地說,代理行為中代理人的行為無論是有權代理抑或無權代理,其行為并不絕對地歸于被代理人,存在不歸屬于被代理人的可能性;而在代表行為中,法定代表人的行為無論有權代表還是越權代表,都必須絕對地歸屬于法人,因為在他成為法定代表人的那一刻起,他以法人的名義從事的民事活動都應視為是法人的行為,法定代表人作出的意思表示也都應認定為法人的意思表示。因為無權代理和越權代表在法律效果歸屬上存在本質的區別,所以類推適用的基礎不成立。其次,若認定狹義越權代表行為的效力是法律漏洞,類推適用狹義無權代理,就會得出“法人不追認越權代表行為時,由越權代表人承擔責任“的結論⑤,這種結論完全忽視了代表行為和代理行為的本質區別,是錯誤的結論。
基于《合同法》50條的規定,筆者贊同崔建遠老師的觀點,并且認為越權代表并不構成規范的法律漏洞,雖然50條僅規定了“除相對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其超越權限的以外“越權代表行為的效力模式,但是完全可以通過本條作出反對解釋,在相對人知道或應當知道法定代表人超越代表權限時認定相對人為惡意相對人,從而認定越權代表行為無效,也只有這樣解釋才符合規范的法解釋方法。雖然并不能單純地通過邏輯的方法理解法律規范,但是首先要肯定邏輯推理得出的結論,在文義解釋沒有得出復數結論且其結論沒有違反規范的立法目的導致不能實現特定的價值目標時并不需要也不能用其他解釋方法進行解釋。
此外,《公司法》中也有相關對法定代表人權限進行限制的規定,比如《公司法》16條規定:公司向其他企業投資或者為他人提供擔保,依照公司章程的規定,由董事會或股東會、股東大會決議。縱觀涉及該條的案例,法院判決中均認定該條是“管理性強制性規定”,而非“效力性強制性規定”,即違反該條并不會影響越權行為的效力,筆者贊成這種觀點。同時,對于公司章程對對三人的效力,《民法總則》第61條也規定法人章程或者法人權力機構對法定代表人代表權的限制,不得對抗善意相對人。可見,無論是《公司法》還是公司章程中關于法定代表人權限的限制,均不會影響越權代表行為的效力,所以越權行為的效力之解決還需要依據民法理論予以妥善解決。
其實,對于越權代表行為的效力,還有一種“可撤銷說“,即相對人為善意時,越權代表行為絕對有效,相對人非善意時,越權代表行為仍然有效,但是法人享有否認該越權代表行為效力的權利。在越權行為的場合,越權行為的法律后果一律(或曰總是)由法人承受,而不是由法定代表人承擔,即使相對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法定代表人超越其權限,也是如此。只不過在相對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法定代表人超越其權限的場合,法人可以不承認越權行為的法律效力⑥。基于代表行為的絕對歸屬性,這種結論應是最妥當的,但是依《合同法》第50條并不能的得出該結論,很明顯若根據《合同法》50條得出了越權代表行為可撤銷的結論就是完全脫離了該條的文義也違反了法律體系的一致性,即使該觀點更為妥當也不能如此解釋,否則,所有法律都可以隨心所欲地解釋,頗有”造法”的嫌疑。
新頒布的《民法總則》61條規定了“法定代表人以法人名義從事的民事活動,其法律后果由法人承受。”這一條沒有區分法定代表人是否越權代表,規定凡是“以法人名義從事的民事活動“其法律后顧均由法人承受。《民法總則》相對于《合同法》更進一步地區分了代表和代理,代表行為的法律后果總是由法人承受即是代表行為絕對歸屬性的體現。反觀《民法總則》第170條規定的“代理人就其職權范圍內的事項,以法人或者非法人組織的名義實施民事法律行為,對法人或者非法人組織發生效力“之規定,也能說明《民法總則》對代理和代表做了更為明確的區分,也進一步說明類推適用的基礎之所謂代理和代表法律效果歸屬的相似性不成立。《民法總則》改變了《合同法》中對越權代表行為不明確的規定,使得越權代表行為效力的解釋空間大大壓縮,解決了《合同法》中對越權代表行為效力問題的認定的困境。
若僅以《合同法》50條為解釋依據,只能得出越權行為無效的結論。多數民法學者卻認為直接認定越權行為無效欠妥當且過于僵硬,從而認為應該類推適用無權代理,賦予法人追認權,但是這么解釋又將越權行為推向了另一個困境,將越權代表的效力認定為法律漏洞是忽視了代理和代表的本質區別,類推適用的結果會得出法定代表人承擔責任的結論,此時法定代表人不再是公司的機關,其人格也未被公司吸收,該結論違背了法定代表人的設立初衷。而《民法總則》第61條認定無論法定代表人有無越權,其代表行為都歸屬于公司,除非法人自己否定。這既保障了交易安全又兼顧平衡了法人的利益,認定越權行為原則上有效也更加符合商事交易中對效率優先的價值追求,在我國現今民商合一的立法體例下具有較大的進步意義。
【注釋】
①胡康生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釋義(第二版).法律出版社,2009:86.
②崔建遠.合同法總論(上卷)(第2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433.
③王利明.合同法研究(第1卷)(第3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606.
④王澤鑒.民法總則.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352.朱廣新.法定代表人的越權代表行為.中外法學,2012,3.
⑤高圣平.擔保物權司法解釋起草中的重大爭議問題.中國法學,2016,01.
⑥耿林,崔建遠.民法總則應當如何涉及代理制度.法律適用,201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