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主播找他寫一首歌,歌名叫《洪荒之力》,是為了蹭游泳運動員傅園慧的熱點,要得很急,小峰峰只花了一天,就把歌寫完了。
“網絡神曲”的商業模式早在彩鈴時代就已成熟。第一代神曲走紅的背景是移動電話的普及,彩鈴業務在當時甚至催生了多個納斯達克上市公司。
只有歌曲足夠豐富,吸引來足夠多的用戶流量,在線音樂平臺才能推進付費制度。
南方周末記者 劉詩洋
發自北京
創造了無數流行歌曲的周杰倫,可能不會想到,有一天在自己的演唱會上,會被要求唱一首別人的歌。
2019年5月2日,周杰倫在法國巴黎開演唱會,點唱環節抽到了一對中法結合的年輕夫妻,女方希望周杰倫為她深愛的法國丈夫唱一首《學貓叫》。
在現場歌迷瘋狂的尖叫聲中,周杰倫愣了一會,隨后在樂隊的配合下象征性地“喵喵喵”了幾句。他很快結束了這場尷尬,并半開玩笑地調侃點歌者:“開心嗎?開心的話那就回家吧。”
2018年,《學貓叫》脫胎短視頻平臺抖音,迅速風靡全網。與從唱片時代走出的周杰倫不同,它的作者小峰峰,沒有系統學習過音樂,整個詞曲創作只花了半個小時。
登上周杰倫的演唱會后,小峰峰在微博上轉發這一片段并感慨地寫道:“十年前因為周杰倫而做音樂,作為粉絲這應該是最高榮譽了吧。”
互聯網快速消磨掉了唱片工業的門檻。小峰峰背后,有無數鮮為人知的歌手、公司都在用類似的方式生產音樂、獲取流量,進而賺取版權收入。
由此創作出的歌曲,大多緊跟熱點,詞曲簡單,但朗朗上口,它們不必等待唱片時代漫長的錘煉過程,而是直接發射至網絡平臺,博取一次全民狂歡的機會,所以被稱作“網絡神曲”。
QQ、蝦米以及網易云音樂等在線音樂平臺,成了新音樂產業繁榮的推動者。它們為了搶占市場,正斥巨資購入歌曲版權,以期未來將它們賣給聽眾。
2018年底,騰訊音樂娛樂集團(NYSE:TME)赴美上市,這家陸續將酷狗、酷我收入囊中的音樂巨頭,僅2019年一季度就花了差不多37個億購買版權。
數字音樂的快速增長和版權生態的形成,令內容提供者過上了前所未有的好日子。與此同時,流量音樂正在重塑人們的耳朵。
一曲成名之前
小峰峰做音樂屬于半路出家。
他是江蘇徐州人,出生于1990年,因生日與李連杰同一天,父親覺得他天生就應該練武。于是7歲開始練,一練就是8年,小峰峰說,他最擅長刀術。
但是學武未成,小峰峰高二沒上完就輟學了。那時候,他因為喜歡周杰倫而喜歡上了音樂,因此想去北京現代音樂學院,但被父母否決,他們當時覺得這孩子就是三分鐘熱度,花了錢也沒用,又安排他上了一年技校。
小峰峰父母不知道的是,北京現代音樂學院不僅是一所位于北京市通州區的民辦高等音樂學院,還是不少互聯網音樂人的出發地,最貴的專業學費一年三萬多。
為了有一天能夠支付高昂的學費,小峰峰一邊打臨工,一邊開始接觸音樂。一切都要自學,例如與混跡YYFC所結識的朋友交流。YYFC曾是中國最早的音樂翻唱網站。小峰峰回憶,后來“QQ音樂三巨頭”中的徐良、汪蘇瀧都曾在這個圈子里待過。
2008年前后,中國音樂市場最賺錢的是彩鈴。歌手們把自己寫的歌傳到網上,如果有公司看上,就會支付一點費用。小峰峰第一首賺錢的歌曲名叫《傷之戀》。
但這些終究是小錢,當年一起在YYFC玩音樂的人,不少都簽了公司。那時候沒人找他,小峰峰一度覺得,自己的能力可能真的不行。
低迷狀態一直持續到2015年,終于有一家叫做伯樂愛樂的公司與他簽了約,條件是每個月發兩首歌,如果能賣掉一首,就可以拿到9000元。彼時數字音樂開始崛起,QQ音樂等巨頭開始爭奪市場,提升了版權價值。
來到北京后,小峰峰過上了大多數網絡音樂人的生活——定時交歌;偶爾也接私活,幫別的主播或者機構寫歌。有一次,一個主播找他寫一首歌,歌名叫《洪荒之力》,是為了蹭游泳運動員傅園慧的熱點,要得很急,他只花了一天,就把歌寫完了。
快速寫歌是許多新人的難題,小峰峰說,人都是逼出來的。在北京最窘迫的時候,他交完房租就只剩300元,10塊錢一份的圓白菜蓋飯吃了一個月。但那一個月他寫了20首歌,后來最貴的一首,賣了8000元。
小峰峰事業的轉折點,純屬偶然。在默默無聞做了3年音樂之后,2018年,他養的貓差點死了,后來又用了7天成功救活,于是他決定給自己的貓寫一首歌,正是紅遍全網的“神曲”《學貓叫》。
寫慣了“市場歌”,他當時就覺得這首歌能火——他把自己在音樂公司寫的歌曲統稱為“市場歌”,即專為迎合市場而寫的歌曲。小峰峰找到自己現在簽約的百納娛樂老板,也是他認識十年的朋友,幫忙推廣。因為當時抖音上很流行秀貓,他們覺得這首歌能方便女生錄一些賣萌的視頻,于是就主攻抖音。
僅用了20天,《學貓叫》就炸了。在酷狗音樂的年度盤點里,《學貓叫》2018年被下載808萬次,而小峰峰所有作品的總下載量是1189萬次。
小峰峰再也不用吃圓白菜蓋飯了。如今,找小峰峰寫一首歌大概需要8萬—10萬,改編的話就更貴一點,有公司曾報價30萬。《學貓叫》仍在穩定地為他提供收入,按照他與TME的版權合約,每季度他能拿到六十多萬元。
一首新歌只有5秒時間
小峰峰的經歷可能是許多頭部藝人難以相信的,但卻是不少網絡音樂人的必經之路。
2019年5月末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宋孟君坐在電腦前,一手拿著麥克,一手握著鼠標,熟練地在錄音軟件和記事本之間不斷切換,邊寫歌詞邊錄音。每唱一句,就停下來聽一遍。
從寫詞、修改到錄完,四句副歌總共用時6分鐘。這是他4個小時前剛接到的一單活,為籃球聯賽寫一首主題曲。
一個月50首歌,對宋孟君和他的員工來說已習以為常。他創辦的公司云貓文化,正用盡可能快的速度向中國互聯網生產歌曲。宋孟君認為現在聽眾給一首新歌的時間大概只有5秒,這5秒的音樂怎樣編排,決定了一首歌一步登天,還是落入塵埃。
除了速度,宋孟君還宣稱自己的團隊擁有敏銳的嗅覺,能夠精準捕捉到時下最爆炸的熱點。在其位于北京西大望樓蘋果社區的辦公室中間,立著一個顯示屏,上面循環展示著專人從各大音樂、社交平臺上搜來的熱點。
遇到特別大的熱點,云貓會臨時召開選題會,快速商定創作方向和詞曲作者,然后立刻投入創作。例如“黑洞”4月10日當天成為網絡熱詞后,他們僅用了一天就制作了一首《來自黑洞的怪物》,這首歌與黑洞其實沒什么關系,精華在于副歌的“洗腦”:
“看我眨眨眼睛,跟我眨眨眼睛,左右左右左右左右,bulingbuling。”
沒有熱點的時候,歌曲就要靠員工們原創,宋孟君給各部門總監都制定了KPI,主要考核指標就是流量。
詞曲的創作其實沒什么特別的方法。寫過四五百首歌曲的音樂部總監劉浩航說,他最快的時候一天可以寫5首,實在寫不出來,就在網絡上找一些段子,或者聽別人的歌,找一些參照。遇到宋孟君前,劉浩航一直做直播歌手,靠唱歌獲取打賞。
柯毅在云貓的主要工作是編曲,但他也會唱歌。那首給籃球聯賽創作的歌曲就是由柯毅唱的,因為宋覺得柯毅略顯粗獷的男低音比他適合籃球的氛圍。云貓共有十幾位員工,宋孟君說這里每個人都身兼創作者和藝人身份,哪怕是公司的財務,也能寫歌。
柯毅唱歌的同時,4個練習生也早早來到了辦公室,這一天是交歌的日子。按照宋孟君的要求,練習生在第一個月要交30首歌曲,這30首歌沒人會聽,但卻是必要的訓練;第二個月,他們要從中精修出10首,由云貓的團隊來判斷價值,如果能用,就會支付報酬;如果能堅持到第三個月,他們可以從這10首歌里選一首最喜歡的,由宋孟君投資,推向市場。
“如果能堅持兩個月,我就會尊重你。”宋孟君對南方周末記者說,起碼你證明了自己熱愛音樂這件事,但其實很多人都堅持不下來。在云貓,這幾乎是新人做音樂唯一的方法論。
原本就是歌手的宋孟君,畢業于廣州星海音樂學院,今年29歲,皮膚白凈,身材修長。2017年,還是極韻文化簽約藝人的他,向老板提議共同創辦云貓文化。那時候,由他創作的歌曲《王者榮耀》正在互聯網上瘋狂傳播,許多公司找上門,給他開出一首歌2萬元的價格,他因此看到商機。當時,他的底薪只有4000元。
在創辦云貓之前,宋孟君還經營過一家名叫“浪浪”的網紅主播孵化平臺。他認為正是這些經歷,給了他判斷大眾喜好的經驗。進入音樂新時代后,他也不用再去面對過去公司不推廣自己歌曲的尷尬。
宋孟君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在2018年的整個網絡音樂平臺,僅他個人歌曲的播放量就高達9.2億次。云貓文化生產的歌占到了1%的市場份額,這意味著他們將獲得近千萬的版權收入,他還計劃在2019年將市場占有率翻倍。
“就是歌多”
2019年前3個月,TME付出了高達37億的成本,其中絕大部分正是用于購買版權。除了支付主流藝人、公司的版權之外,也有相當一部分流入了小峰峰、宋孟君等網絡歌曲制作者的口袋。
中國在線音樂平臺的崛起,不過5年時間。2014年阿里收購蝦米音樂;同年,網易云音樂正式上線;2016年7月騰訊整合中國音樂集團,收購酷狗與酷我,成立TME集團,2018年底赴美上市。三大互聯網巨頭入局,徹底改變了音樂產業在中國的盈利困局。
?下轉第10版
據Quest Mobile發布的《2018中國移動互聯網在線音樂行業報告》,2015年開始,全球音樂產業收入結束了長達15年的下滑,到2017年已經實現連續3年增長,主要動力來自于數字音樂收入增加,占比超過50%。
在線音樂平臺之間的競爭提升了版權價值,維持一個相對龐大的曲庫,成了行業競爭的關鍵點。因為只有歌曲足夠豐富,吸引來足夠多的用戶流量,在線音樂平臺才能推進付費制度。
作為TME旗下在線音樂平臺之一,酷狗音樂的slogan簡單直接——就是歌多。打開酷狗APP很快就能發現,里面更多是名字陌生的網絡歌手,而QQ音樂現在主要是頭部藝人的陣地,網易云音樂則擁有更多獨立音樂人。
一位TME內部人士對南方周末記者說,針對大部分音樂制作公司,頭部在線音樂平臺普遍采用“保底+分成”或“無保底僅分成”的模式,與音樂創作者之間簽訂版權協議。具體到價格,平臺與內容公司間會有博弈。
流量往往是博弈的主要指標之一。以酷狗為例,據宋孟君團隊介紹,平臺會根據歌曲指數的高低,來決定價值,這個指數是通過播放量、下載量等一系列數據構成。
此外,直播、短視頻及音視頻等社交平臺的大量涌現,也令數字音樂市場更加繁榮。行業內催生了一種與云貓類似的公司——MCN(主播經紀)。一位熟悉MCN的業內人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MCN會在網絡上大量收購歌曲,通過重新包裝,批量上架,或者提供給旗下主播、藝人使用,以此博得更多流量。
與在線音樂平臺依靠用戶付費盈利類似,以抖音為主的短視頻平臺,也需要依賴大流量主播來帶動用戶打賞和廣告分成。
流量直接決定網絡音樂制作人的收入,而能否獲得平臺推薦又影響流量的多寡。
宋孟君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僅他看到的數據,算上海外版權,TME旗下平臺每個月就有超過50萬首新歌發布,而平臺的推廣位只有500—1000個。因此,大部分歌曲都不會被人聽到,更談不上火的可能。
宋孟君一般會提前半個月就把下個月要發的歌曲制作好,交給酷狗音樂來排資源。與宋孟君合伙的極韻文化是由酷狗音樂控股的公司,這為他們提供了優勢。加之過去一年巨大的流量基礎,得以讓宋孟君拿到諸如首頁推薦這樣的優質資源。
而大部分音樂制作公司因為無法獲得資源,只能長期徘徊于利益鏈的底端。云貓文化商拓部總監文氓蘇向南方周末記者坦言,云貓的優勢就是資源和創作能力,而市面上大多數公司主要是靠倒賣版權為生,最便宜可能1500元就能買斷一首,然后再把這些歌發到平臺上,以此換取流量收入。
對于應該推薦哪種音樂給大眾,上述TME人士認為,平臺在初期肯定會重點關注能直接帶來流量的內容,但隨著用戶量的不斷壯大,平臺的關注面也在擴大,現在是一個分眾市場,用戶對歌曲的選擇非常多樣化。
音樂付費還有很大的增長潛力。TME2019年一季度在線音樂服務的付費用戶僅有2840萬,這相對于同期6.54億的MAU(月度活躍用戶人數),實在微不足道。
總體來說,TME還是在悶聲發大財。其一季度收入57.4億,凈利潤9.87億。不過,TME眼下最主要的收入來源于直播和在線歌曲提供的社交娛樂服務,這部分有41.31億,而在線音樂服務還只有16.05億。
長盛不衰
在十三月唱片創始人盧中強眼里,“網絡神曲”并不是新鮮事物,而是早在彩鈴時代就已成熟的商業模式。盧中強是在中國音樂界摸爬滾打二十多年的資深制作人。
從早期的《兩只蝴蝶》《老鼠愛大米》開始,這種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音樂就拉開了長盛不衰的序幕。《老鼠愛大米》于2004年被推出,它在當時百度十大流行金曲榜上的日搜索量遠高出周杰倫同年發布的歌曲《七里香》,還曾創下中文互聯網同一首歌、同一時期最高點擊紀錄,并最終成為那一年中國十大網絡熱詞。
第一代網絡神曲走紅的背景是移動電話的普及,彩鈴音樂市場由此大行其道。盧中強的十三月唱片曾以擁有一大批中國頂尖民謠藝人而聞名,但在他做民謠最鼎盛的階段,公司一大塊收入還是靠彩鈴。
那是原創音樂的艱難歲月。盧中強2005年開始做民謠,先后簽下蘇陽、萬曉利、馬條、謝天笑等國內一線民謠藝人,但在當時,這些藝人幾乎沒有其它收入,完全要靠十三月發工資養活。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中國移動的彩鈴業務在當時直接催生了包括TOM在線等七八個在納斯達克上市的公司。盧中強說,他當時就知道,在中國這么大的用戶體量里,真正能掙錢的音樂,與大眾所知曉的,其實完全不一樣。
曾創作了《傷不起》《走天涯》,被譽為國內神曲創作第一人的劉原龍就在接受采訪時說:
“神曲的套路,就是你得把自己想象成一個最俗的老百姓,他想這件事的角度,他的心思,他的思想境界是什么,可能別人覺得比較低俗、丑陋,但是我對這個就是有興趣。”
如今,移動互聯網和短視頻文化席卷而來,只是網絡神曲載體的又一次變化。
沒人能拒絕時代。
盧中強很少刷抖音,但他創立的新樂府廠牌在抖音上擁有4.3萬粉絲,他也安排了一個專門的團隊在維護。新樂府聚焦于World Music(世界音樂),盧中強從世界各地請來擅長各種民族樂器的音樂家共同演奏,某種程度上,這是他個人民謠愛好的延伸。
雖然與抖音大號相比,粉絲不多,但一個多月前,新樂府用電子和聲改編了網絡神曲《步步高》,截至目前,這首歌已經被使用過七十多萬次。
2019年5月30日傍晚,盧中強又在自己公司的錄影棚里辦了個音樂沙龍,邀請了許多業界好友,欣賞正在為新樂府錄制專輯的幾位民樂大師的演奏,在長笛、豎琴和幾種印第安樂器演奏完畢后,他走上臺前,向觀眾介紹下一位登場者:
“接下來要演奏的是陳曦,她是一位古典吉他手,我最早發現她是在抖音上,她用古典吉他彈《十面埋伏》,特別厲害!”
周杰倫唱了《學貓叫》之后,小峰峰曾有一段時間遭到不少網友攻擊。有周杰倫的粉絲評論說,周杰倫被迫唱流量歌,是一代人的悲哀。
不過,小峰峰并不介意別人說自己的作品是口水歌。他將市場歌和自己的愛好分得很清楚。他喜歡韓流和說唱,最近還寫了兩首自己喜歡的歌,但他估計聽眾不會喜歡。
錄籃球聯賽主題曲當天中午,柯毅和同事一起吃餃子,話題聊到了興趣與工作上。同事說自己還是喜歡做樂隊,但做樂隊不容易,付出很多,卻不一定能得到回報。柯毅附和道:“我們當然是想做自己喜歡的事還能賺錢,但現實就在這,必須要熬過這一段。”
盧中強對中國音樂圈封閉生態所造就的流量審美,有點失望。前一段時間,他去首爾參加國際音樂節,驚訝于韓國年輕音樂人的狀態,他們玩揚琴、玩笙、玩笛簫,音樂風格毫不拘泥于商業。
不過,他也對行業發展抱有信心,數字音樂給整個行業帶來前所未有的生存空間,起碼任何一種音樂都可以通過互聯網找到聽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