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毒品和金錢，還有正與邪、善與惡的對峙

南方周末記者 曹穎

接到電話時，傅東育正在上海拍戲。對方說：“導演，還是需要你來。”他記得特別清楚，那是2018年3月7日，距離電視劇《破冰行動》開機還剩二十多天。

2015年，傅東育收到了尚未完工的《破冰行動》劇本，第一印象是“毛骨悚然”：“這么大的案子可以寫嗎？可以拍嗎？”《破冰行動》改編自真實案件，是近年電視劇市場上罕見的緝毒題材。

案件的結局始自2013年12月29日凌晨。新年將至，廣東省陸豐市甲西鎮博社村一片寧靜，村民正在酣睡，偶爾傳來一兩聲犬吠。

340公里之外的廣東省公安廳大樓則燈火通明，博社村的實況被放大顯示在指揮中心的電子屏上。時鐘指向四點，指示發出：收網行動開始！早已將博社村包圍的三千多名警力瞬間發起突擊。六分鐘后，九名犯罪嫌疑人被抓獲，抓捕行動順利展開。

抓捕行動的紀錄片顯示，警方在多戶村民家中發現“結晶房”，房中往往擺放十多盆即將完成結晶的冰毒。有民警感嘆：“第一次見到這么多，兩百多斤。”

搜捕過程中，警方詢問一位老年村民：知道“結晶房”在做什么嗎？老人一口潮汕方言：“不知道，我是種田的。”他還從儲物間拿出一把已經生銹的鋤頭，試圖證明自己的確只是農民。

“雷霆掃毒”持續十二個小時，摧毀了以陸豐籍大毒梟蔡東家為首的18個特大制販毒犯罪團伙，其成員人數、毒品及武器數量都大到令人驚詫，正應和了當年流傳的一句話——“生意做不做，關鍵看博社”。2012年底，陸豐市生產的冰毒竟占到全國繳獲總量的三成多。

在《破冰行動》中，王勁松飾演的林耀東是塔寨村村主任，原型即為博社村原黨支部書記蔡東家。蔡東家帶領村民制毒販毒，形成家族式運作和產業化運營，涉及兩成以上村民。2019年1月17日，蔡東家被依法執行死刑。

真實案例擺在眼前，傅東育直接感受到毒品的殘酷與嚴酷。但影視改編時，他想更多地從人及情感的角度討論犧牲與付出，并探究毒品底下的文化問題。他嘗試探討：“為什么三年時間這么多人在一起制毒，居然沒人有恥辱感？或者，道德心怎么會淪喪到這樣的地步？”

“你要不跟隨我， 我就整治你”

博社村蔡氏始祖是蔡登瀛，南宋嘉泰四年從福建莆田遷至此地。其間遷入的黃、林兩姓又陸續遷走，博社村慢慢發展為單姓村。

研究中國東南地區的宗族組織時，英國學者莫里斯·弗里德曼將單姓村歸為中國東南地區的特征。

“幾乎在中國的每一個地方，幾個緊密相連的村落構成農村社會的基本單位。氏族通常只是村落的一個部分。但是，在福建和廣東兩省，宗族和村落明顯地重合在一起，以致許多村落只有單個宗族，繼嗣和地方社區的重疊在這個國家的其他地區也已經發現，特別在中部的省份，但在中國的東南地區，這種情況似乎最為明顯。”弗里德曼在《中國東南的宗族組織》一書中寫道。

從高空俯瞰，博社村呈扇形，各家各戶的房屋布局緊密，有“親吻樓”之稱。除兩條貫通村子南北的寬敞路段，其余都是狹窄的小路，汽車開不進去，只有三輪車、摩托車能夠穿梭其間。村里占地最廣的建筑是家族祠堂，四十余座祠堂守護著博社村，成片而建。

在傅東育眼里，祠堂是宗族文化的重要象征。“在每一個村落，西方最好的建筑是教堂，我們是祠堂，祠堂甚至修得比廟都好。我們在佛面前求升官發財，求生孩子，在祖宗面前只求認祖歸宗。一個人在神位或者牌位面前無所求，只想奉獻，否則都是實用主義。”傅東育感慨道。

選景時，傅東育在廣東省中山市南朗鎮茶西村找到了理想中的祠堂拍攝地。這里的陳氏大宗祠始建于明末，墻上載明祖訓，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以陳氏大宗祠為中心，傅東育利用周邊三個村落復原了現實中的博社村，在劇中取名“塔寨村”。

在《破冰行動》中，塔寨村分為三房，共有三個房頭。村支書林耀東是大房頭，二房頭是他的親弟弟林耀華，三房頭林宗輝是他們的堂兄弟。現實中的博社村也有房頭之分，始祖蔡登瀛生有四子，按年齡排序分為孟、仲、叔、季四個房頭，三房早年遷走，蔡東家屬于大房一支。

宗族中的不同家支即為不同房，房頭是每一房的代表人物，主持各房日常事務，也代表本房與外房交涉。劇中三房族人林勝文私自制毒，揭開塔寨村制毒販毒的一角，也呈現出錯綜復雜的宗族關系。林耀東在祠堂當眾審訊林勝文時，就申明：“國有國法，族有族規。”

在《破冰行動》中，塔寨村的村民就遭到了這樣的捆綁。不同于歷史上族長一般由德高望重的長者擔任，隨時代變遷，金錢、地位等多種因素成為衡量族長能力的標準。“誰能帶領大家發家致富就選誰，這樣的一批‘林耀東就出現了。無論你驚恐還是心甘情愿，反正你得跟隨我。你要不跟隨我，我就整治你，形成了一種嚴苛得像中世紀律法那樣對人的恐懼。”傅東育向南方周末記者解釋，宗族關系賦予林耀東帶領全村制毒販毒的力量。

在廣東拍攝《破冰行動》期間，傅東育也感受到宗族在現代社會的凝聚力。清明節時，每家每戶都在做肉，做完后一起放到祠堂里。“在祖宗的庇佑之下大家可以有肉吃，可以生存。那一瞬間，不可以用好與壞、對與錯、是與非這么簡單的非黑即白（邏輯）來評價，這是我們的文化。任何一種文化都有它的好，也一定有它的弊端。”

“讓黃景瑜演得 像堂吉訶德， 讓王勁松演得 像教父”

一身唐裝，衣長過膝，佩戴無框眼鏡，王勁松飾演的林耀東形象不同于影像中的傳統毒梟，也和現實里的蔡東家有所區別。林耀東威嚴中透露斯文，時常和村民們一起聽戲，一邊打節拍，一邊晃頭，臉上掛著和善的微笑。

這種反差符合傅東育的期待。“我曾經說過讓黃景瑜（注：在劇中飾演警察李飛）演得像堂吉訶德，讓王勁松演得像教父。”他理想中的教父形象，就是阿爾·帕西諾塑造的麥克·柯里昂一角。

在電影《教父》中，麥克是老教父維托最小的兒子，父親期望他遠離犯罪行為。家族遭遇變故后，他不惜一切消滅對手，保護家族，成為新一代教父。沉著、理智、聰明、堅忍是他的顯著特質。

傅東育畢業于上海戲劇學院，遇上很多名師。聽周傳基講美國電影，倪震講歐洲電影，他久而久之接受了“類型化”概念。三十年后他突然發現，這種思路“是那么正確，因為自媒體到來之后，大家看片的時候會自主地選擇。今天要看美劇、韓劇，下一個選項就是警匪、動作、喜劇、歷史劇”。

《破冰行動》是傅東育在類型化上的努力嘗試，參照對象是美劇《國土安全》。“我通過這個劇本想表達和探討的是關于信仰的問題。”傅東育說，“在《國土安全》里可以看到文化的對峙。《破冰行動》中，正與邪、善與惡也同樣是理念和信仰的對峙，不僅僅是面對毒品、金錢的對峙。”

傅東育想呈現的文化對立，主要體現在林耀東的人物塑造上。而林耀東的原型蔡東家，在性格上似乎沒有這么復雜。

兄弟五人中蔡東家排行老大，他做生意發財后回到博社村當上村支書，還成為汕尾市人大代表。只要村里有制販毒人員被抓獲，他就利用關系救人。村里翻新祠堂時，他豪氣地捐出50萬元，動工日期都要根據他的生辰八字推演出來。

受審時，蔡東家當庭翻供，否認自己參與、組織販賣毒品，否認起訴書的所有內容。審判長多次和他確認表述內容，他說得最多的是：我講不清楚了，我不記得了。

劇中的林耀東則堅持，自己的所作所為是為了讓村莊“老有所養、少有所依”。他帶領全村違法犯罪，但立下三條規矩：不可以在村里販私毒、制私毒；毒品不在國內銷售；村民不可以吸毒。

傅東育想讓這個角色呈現多面性。“林耀東不僅僅是毒梟，一個為利益而存在的人，他有關于教父的信念，根本不在乎未來的生與死，他深知自己在做什么。”他認為，林耀東浸染著宗族文化的影響，“他覺得可以光宗耀祖，有一天離開，祖宗在另一個世界會迎接他，這就是他的信仰。當信仰被邪惡占據的時候，那種力量也是巨大的、非常恐怖的。”

林耀東建養老院、捐學校是否應該出現在《破冰行動》中，曾有過爭議。傅東育做了很多預案，拍了幾種版本。整部劇后期經過幾輪刪減，還是基本保留了原貌。

劇中，堂弟、三房房頭林宗輝勸說林耀東回頭是岸，不要讓毒品毀掉塔寨村和后代子嗣。他反而說服林宗輝不要“叛變”：“這個世界上的人都有自己的姓氏，祖先給予我們姓氏，是讓我們用來區分遠近和親疏，區分宗室和血脈。塔寨、祖宗留下來的，你和我，那是有責任的。”

顯然，林耀東用錯了這套傳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