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隨風而逝，唯孤獨永恒

曾曉瑩

——“咖啡館早就關閉了，可是它還留存在人們的記憶里。”

《傷心咖啡館之歌》的故事發(fā)生在美國一個偏遠又沉悶的南方小鎮(zhèn)。全篇小說圍繞著“愛者與被愛者”的主題，展示了三段畸形、荒誕且又讓人唏噓不已的愛情。三位主人公是愛人者，亦是被愛者;他們在被愛的過程中索取，也在愛的過程中付出;在愛的過程中感受熱烈，卻也在愛的喪失后感到靈魂深處的孤獨。

第一段戀情是愛密利亞小姐愛李蒙表哥。粗獷黝黑、生性孤僻、長得像個男人般的愛密利亞小姐是鎮(zhèn)子里最富有的女人，她從不把異性的愛放在心上，只是默默地過好自己精明又平庸的生活。直到她所謂的遠房表哥李蒙出現(xiàn)，愛密利亞小姐內(nèi)心泛起波瀾，從一點一滴點到波瀾壯闊，心中潛藏已久的愛意開始涌動。盡管她愛的對象是一個丑陋的羅鍋，甚至還可能有血緣關系，但是她為了能讓李蒙開心，不惜放低姿態(tài)，傾盡所有去愛他。

在咖啡屋開張的第一天，愛密利亞小姐在看到自己愛的李蒙十分開心地跳來跳去時，她似乎在向自己的內(nèi)心審視：“她的表情里包含著痛苦、困惑，也有這不敢確定的歡欣。她的嘴唇不似往常那樣緊閉了，而且常常往下咽一口唾沫。她的皮膚變得蒼白了，那雙閑著的大手在冒汗”。就這樣，在嘈雜熱鬧的咖啡館中愛密利亞小姐只是看著自己愛的人，仿佛與熱鬧的氛圍格格不入，像一個孤單寂寞的戀人，但女性所特有的羞澀與感性又溢于言表。

第二段戀情是馬文·馬西愛上了愛密利亞。馬文·馬西是鎮(zhèn)上最俊美的男子，但他是一個大無賴、流氓，稟性邪惡。在他二十二歲那年，他愛上了孤僻、古怪的愛密利亞小姐。他傾慕她兩年，卻不敢去表白，只是站在她門口附近，灰眼睛里流露出溫順、渴念和恍恍惚惚的神情。后來兩人結(jié)婚僅十天便不歡而散，男方逃離小鎮(zhèn)，在亞特蘭大鋃鐺入獄;女方卻獲得了馬西的財產(chǎn)，變賣了他送的昂貴禮物，讓人唏噓不已。

最令我感動的是馬西在暗戀愛密利亞小姐的兩年間改變了自己的性格，改變了自己品行。可惜他心愛的人對他只有不耐煩、不喜歡和不高興，這又是多么地可笑和可悲。但是誠如書中所說的“真正的故事發(fā)生在戀愛者本人的靈魂里”，誰能當最高的審判者呢，誰又能說馬西是可憐的呢？只是在讀到馬西落魄離開小鎮(zhèn)時我會想，若是馬西知道愛密利亞小姐只會給他帶來無盡的心傷，他當時還會花費那么長的時間，去改變自己嗎？當他得知愛密利亞小姐所愛的人不過是一個滑稽丑陋的羅鍋時，他會不會覺得這樣一個女人根本不值得他去愛？

第三段戀情是羅鍋李蒙愛上了馬文·馬西。在愛密利亞和李蒙在一起六年之后，李蒙又瘋狂地迷戀上了出獄歸來的馬西。見到馬文·馬西的時候，羅鍋“那副懇求的表情簡直到了搖尾乞憐的地步”，換來的卻是對方的一巴掌，這種卑微與他在愛密利亞小姐和顧客面前那副趾高氣揚的神情完全不同。為了馬西，羅鍋西蒙與愛密利亞作對，甚至在愛密利亞與馬文·馬西決斗即將取勝的一刻，他猛撲上來將她打倒在地。比起前兩段感情，這段感情的愛者羅鍋李蒙更是一廂情愿，更是愛而不得，他需要克服不只是被愛者馬文·馬西的冷漠，還有世人對同性別戀愛的狹隘。

故事的結(jié)局是讓我感到意料之外，卻又是情理之中。愛情幻滅的愛密利亞過起了隱居生活，羅鍋李蒙或許被馬文·馬西賣給了馬戲班，馬文·馬西也開始了無盡的流浪。不知他們是否把親情、安定和激情當做愛情而混為一談，但是他們的行為肯定出自愛意。三人在虔誠而熱切地追求著這種愛，因愛相互牽制和羈絆對方，又在索愛失敗之后都墜入了更深刻的孤獨和絕望中。

在愛進入心中之前，小說中的三位主人公都生活在孤獨的黑暗中：愛米莉亞在隔離狀態(tài)中生活，象征著現(xiàn)代人可憐的隔離狀態(tài)和精神的荒涼。李蒙不知從何處來，也不知要去往何處，顯示著現(xiàn)代人永遠處于對自己的身份和未來感到迷茫的狀態(tài)。馬文·馬西是冷酷無情的現(xiàn)代社會的犧牲品，通過自暴自棄的罪惡行為表達反社會的憤怒情緒。他們本來就是在現(xiàn)代社會中被異化了的孤獨人。

在這愛的三角狀態(tài)中，每位人物也都扮演著愛者和被愛者的雙重角色。作為愛者，他們表現(xiàn)得關懷備至，溫馴而卑微。他們對被愛者寄予了最高的期望，相信被愛者可以理解他們所有的做法。不幸的是，愛者不能獲得被愛者相同的回報，他只能成為另一個人愛的目標。人不被自己愛的人所愛，心中自然會產(chǎn)生尖銳的孤獨感覺，孤獨的個體試圖通過愛逃離孤獨，卻最后因愛陷入更深的孤獨的宿命。愛密利亞、李蒙和馬西都在愛中感到了這種孤獨的悲哀。

大概越是愛而不得，就越是奮不顧身地去付出，渴望填補內(nèi)心的孤獨吧。當心中已為所愛之人留下位置，我們的心會脆弱到不想有一點缺失。世上除了男女心有靈犀、互相喜愛的戀情外，其它的戀情是否都可以被視作一場悲劇？大概在麥卡勒斯心中，愛情就是這般古怪，只能是一段不平等的關系，出于愛的無力感才能讓一方被另一方吸引。愛者瘋狂地渴求與被愛者發(fā)生任何一種可能的關系，縱使這種經(jīng)驗只能給他自身帶來痛苦。

我曾經(jīng)認為有很多東西可以填補孤獨感，比如口腹食欲之感，再比如親情、友情所帶來的溫存，又或是理想的遙不可及帶來的奮斗感，若以上皆無，再不濟我還可以用人的理性去告訴自己這些只是虛無的東西，就像個行尸走肉般活著也未嘗不可。直到那一天，我心里為一個人留的位置被宣告再也不可能被填滿，一股莫名的難過涌上我的心頭，讓我感到恍惚和無能為力。我自認我還算是一個理性不矯情的人，但是在感情受到打擊時也無法遏制自己的所思所想。在讀了這本書后，我知道了，那大概就是愛而不得的孤獨感在作祟吧。所幸，我還有很多東西可以去填補它，又或者讓漫長的時間漸漸去麻木它。

在看完這篇小說后，我更加相信孤獨的存在，這種孤獨不只是無人陪伴的孤獨感，而是人由心而發(fā)的孤獨感。但是從另一方面來看，這也更加讓我感受到了人與人之間外在與內(nèi)在交流的可貴。或許真的就像譯者李文俊所說的，麥卡勒斯的《傷心咖啡館之歌》“宣判了愛的徒勞，卻仍然在呼喚著愛，呼喚著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