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鳥窩

劉殿軍

在四號教學樓的天井，一棵小樹上，安放著一個精致的小鳥窩。

我是不經意間發現它的——那是在開學之初，樹葉還較少，我站在三樓走廊邊上，偶然間就發現了它的存在。它在一個枝杈上，它上面遮蓋著一些稀疏的葉子——我知道，待到葉子茂密時，它就被完全蔭蔽了。

我仔細觀察它——這是我的嗜好。小時候，每年春天我都會滿樹林子里，或漫山遍野地去尋找鳥窩。那時是一種快樂，現在才知道，那是我一生中犯下的第一宗罪惡！——因此我仔細觀察這個鳥窩，帶著幾許期待和欣喜。但很快我就失望了——因為我看出這是一個廢棄的部落，一個廢墟，一個失落的文明，一座沉沒的亞特蘭蒂斯——它呈現給我的只是一個美麗的虛像。

我立刻想到了崔顥的《黃鶴樓》。但這里不是黃鶴樓，這里只是一處高樓深院，眼前也只是一個被廢棄的小鳥窩——如此而已。但這仍不能稍減我的一種莫名的惆悵——我開始擔心起那只小小鳥的命運了。它又有了新家了嗎？這里不夠隱蔽，不夠安全，或是不夠安靜？它在這里找不到家的感覺還是找不到心靈的歸宿？它的心無處安放了嗎？它會不會出事了？遇到了蛇、鷹，或者遭遇了暴風冰雹？我想到了歐洲童謠《誰殺死了知更鳥》。也許它并沒有產下蛋就領悟了，這里并不是屬于它的家園，因為它的孩子們剛剛學習飛行的時候，只能從樹上撲棱楞地落到地上，那樣它們就會立即成為人類的俘虜，被關進鳥籠里。所以它壓根兒就沒在這兒居住，它飛往深山老林，去到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產下了他的后代！我但愿這是它最好的結局。

小時候，我曾經掏過麻雀、金絲雀、云雀等各種雛鳥，把它們關在籠子里養育，給他們母親般的關懷和恩寵。等他們長大了，我就把它們掛在院子里的樹蔭下，聽它們快樂地歌唱（現在想起來，似乎又覺得那歌聲一點都不快樂。）。

但也有郁悶的時候——最郁悶的一次是，當我掏到了一窩云雀回家時，被它們的父母發現了。這對夫妻焦急地追逐著我，在我的頭上僅僅幾米高的地方盤旋著，凄厲地鳴叫著——我至今還記憶猶新：我感覺那對夫妻既悲痛又焦急，快要發瘋了。于是我的憐憫心終于啟動了，我把那個鳥窩放在了野地上——那對夫妻立即就撲了過去，圍著那個鳥窩不停地打轉，試圖把它搬回原處——幾公里外的山上，那里才是它們自己的家園。但是顯然它們做不到。折騰了幾個小時之后，天漸漸黑下來了，它們還不肯放棄！這時我真想捧起那個鳥窩，把它送回到山上，安放在原處。但我不敢，因為天黑了，我害怕一個人，一個小屁孩獨自回到那個荒山野嶺去。最后我決定還是把那窩雛鳥帶回家中養育。這是我第一次對我的行為產生了罪惡感，我知道我是一個罪人，我死后是注定要下地獄贖罪的。

有了這樣的經歷，我后來對孟子、荀子和告子的辯論，對基督教的原罪論，對馬克思主義的原罪論，對蘇格拉底、孟德斯鳩、盧梭、馬恩列斯毛、奧威爾、赫胥黎、扎米亞京、洛克、勒龐、蕭伯納、索爾仁尼琴、尤瓦爾等人的著述，以及大尸和官師們的宏論，就比較容易理解和辨析。（注：在官本位視角，尸位素餐者謂之官尸，而官尸有冒充大師者，謂之大官尸，簡稱大尸;以官為師者，簡稱官師。）對別人，我不敢妄言，但我知道我是有罪的，作為一個人，我天生就帶有原罪，我需要用一生來贖罪！

那一窩小云雀共有四只。遼西的云雀，窩建在山坡上、山腳下或半山腰，有時也在山下溝壑的邊沿。窩大都建在荊條根部，貼著荊條根的地面，刨出一個小坑，用細草打底，再用馬尾毛做經緯線，最上面墊一層柔軟的羽毛。等四、五月份，荊條的枝葉茂密了就把整個鳥窩遮蔽起來，不容易被發現。大約在春分之后，谷雨之前絮窩產卵，每窩約3、4枚卵。約11天孵出小鳥。剛出殼的雛鳥就杏核般大小，渾身長滿了白色寸許長短的胎毛，像極了盛開的蒲公英。隔幾天再上山去觀察，雛鳥都長出了形狀，擠作一團，伸長脖子嗷嗷待哺，胎毛快褪盡了，還沒長出羽毛，赤條條的淺紅色肉球。再過3、5天，長出了羽毛。過幾天再去看，羽毛快豐滿了。如果舍不得掏，就要每天都去看，因為晚一天去，就只剩下空窩了。那一窩只養活了兩只，一只病死，一只被貓叼走了。養大后，被人要走了一只，剩下一只到夏天就會飛了。我把它關在鳥籠里，精心喂養。第二年仲春，它會唱歌了，我拎著它的籠子到山上去轉悠，有一搭無一搭地尋找新的鳥窩。山野有好些個成年云雀，它們兩兩成對，常驟然自地面直沖云霄，俟后或浮翔于空中，或上下翻飛，載歌載鳴，高唱入云，故有告天鳥之稱。飛高時，往往僅聽到其歌聲，而難于尋見其鳥，似乎是隱藏于云端，故此得云雀之名。降落亦似上升的飛行狀態，兩翅常往上展開著，向地面俯沖，隨后突然收翅，而直落于地面，很是矯健而有情趣。其歌聲宛轉悠揚，嘹亮高亢，同百靈鳥的歌聲較接近。體型比麻雀大些，顏色比麻雀淺些，是北方早春山野的保護色，頭上頂著羽冠。

我養大的那只小云雀，受到天空中幾只云雀的誘惑，也跟著唱起歌來。我很多年都一直認為它是幸福而愉快的。我猜測他在同天空的成鳥們對話，說不定那里面就有他的父母。

我認為天空的成鳥們在引誘它逃出鳥籠，一飛沖天，而它不屑于這樣做。

父母：

孩子呀，孩子啊，

你過得好嗎？

我們是你的爸爸媽媽哈！

小云雀：

什么呀，什么呀？

爸爸呀，媽媽呀？

我不認識你們啊，

你們在說啥子哈？

父母：

孩子呀，孩子啊，

是我們生下了你呀哈，

是我們養育了你呀哈，

我們是你的爸爸媽媽哈！

小云雀：

不對啊，不對啦，

什么叫生下我呀哈，

我只知了哈，

是我的主人養育了我哈。

是他供我吃哈，

是他供我喝哈，

是他給我住哈，

他就是我的恩主，

是他把我養大了啦！

父母：

別傻啦，別傻啦，

快逃出生天了啦，

快逃出來吧，

他給你填食加水哈，

你趁他不備哈，

刺溜就鉆出來哈，

一飛就沖天了哈，

天空是廣闊的世界啊哈，

這里有無限的自由啊哈！

小云雀：

你們瞎說些啥子了啦，

我不需要什么自由了啦，

我有吃有住啊哈，

恩主愛我無限啦哈，

我快活無比呀哈！

父母：

傻孩子呀，傻孩子呀，

那混蛋給你灌了什么迷魂湯啊，

讓你如此糊涂呀哈？

快飛升天空了吧，

這里才有快樂呀哈，

這里是自由的天堂啦哈！

小云雀：

說些什么鬼話了哈，

在我的字典里哈，

只有自娛哈、自樂哈、

自足哈、自愿哈、

還有自慰哈，

唯獨沒有自由哈！

自由是個什么碗糕啊？

自由能當飯吃嗎？

我不用四處覓食了哈，

我不受冬寒酷暑啦哈，

更不像你們呀哈，

在狂風暴雨中四處躲藏啊哈，

在冰天雪地里無處安身啊哈，

我不必擔心鷹隼啦哈，

也不必害怕臭鼬了哈，

我在主人家里呀哈，

享盡了清福啊哈！

好了啦，不跟你們廢話了哈，

貧窮限制了你們的眼界，

你們想象不到主人，

賜予我的幸福呀哈！

說不定哪天了哈，

你們就沒命啦哈，

怎比我在恩主呵護下呀，

將永享幸福啦伊啊哈！

而今，眼前這兒，只是一個廢棄的小小的鳥窩，它可能還沒來得及開啟屬于它的文明或文化，就沒落了。這是一個偽裝的盛世，這是一個沒落的廢墟，這是一個美麗的虛像——它甚至都沒開始，就消逝了。想到這里我更感到惆悵！

上課的鈴聲響了，我不舍地離開了那棵樹，眼睛漸漸的就看不見那個小小鳥的小鳥窩了……

每次課前，我都會站在三樓走廊，向下望著那個小小鳥的小小的窩，直到鈴聲響起。可是，有一天，那個小小鳥的小小窩不見了！——我不相信我的眼睛，反復地尋覓，又怕自己記錯了，于是到鄰近的幾棵樹上去尋找——終于我確信，它真的不在了。我的心沉入了無底的深淵，那里是無盡的黑暗……

它已經不在了，我確信它不在了，它確實不在了——在這個天井，再也找不到它了。它是一個失落的文明，就像失落的龐貝，就像失落的瑪雅，就像失落的美索不達米亞，就像失落的埃勃拉王國，就像廢墟上的神廟，就像沙漠中的樓蘭……但我仍然鍥而不舍地追尋著，每次課前，我都會站在那棵小樹前，仔細地尋找那個已經不在的小鳥窩，它那樣的小，它曾經那樣的精致——我是在期待奇跡嗎？難道它還會再現嗎？

偶爾，我望穿的雙眼模糊了，朦朧了，竟把對面的一間間教室幻化成一個個小小的鳥窩，在我的眼中迷離著，幻化著。

我到底在尋找什么，我到底在期待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