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時代沖擊紙媒
報紙從業者在當下似乎是一個很讓人同情的身份——傳統媒體受到新媒體沖擊,紙媒受到的沖擊最大,常有人帶著既優越又同情的口吻跟我說:“我已經幾年沒看過報紙了,我身邊也都沒有看報紙的人了,手機上什么新聞都有“唉。”一聲“唉”字意味深長,我懂,是讓我早點改行,或早到藍翔學門手藝備用。
唱衰傳統媒體和奚落紙媒已經成為時尚,傳統媒體從業者辭職時會充滿情懷地踹東家一腳,新媒體從業者會一邊扒著紙媒新聞一邊喊紙媒快完了,新聞學教授充滿憂慮地讓學生轉向新媒體,自媒體大伽們狂妄傲慢地聲稱“內容為王是個屁”——一兩家紙媒的停刊更被這些論者興奮地當成了論據。其實,這種觀點膚淺無比,新媒體與傳統媒體的命運其實是連在一起的。當下的危機是媒體普遍的危機,無論是新媒體、舊媒體,還是自媒體。
一些人只看到一兩家傳統媒體停刊,卻看不到每天死掉的自媒體成千上萬;只看到幾家新媒體拿到了融資過得挺風光,卻看不到無數新媒體艱難煎熬;只看到紙媒廣告和發行下滑,卻看不到鳳凰無奈裁員、百度凍結招聘,看不到微信公眾號的閱讀量相比去年大幅下滑,微信公眾號的打開率越來越低。新奇的東西總能讓人迷戀,公眾的新媒體迷戀期和自媒體發展的泡沫期正在悄然消退,信息過剩之下甚至產生了厭倦,會有一個回歸傳統的過程。
當然,我這篇文章并非想談媒體業共同遇到的危機,而是想談在這個手機和網絡附體的信息過剩時代,為什么還需要訂一份報紙。
手機毀滅專注力,報紙讓人專注與深思
手機和網絡對現代人的一大傷害是,毀滅了人們的專注力,只要身處網絡和手機環境,我們就很難保持5分鐘以上的專注力,時間和思維很容易碎片化。所以雖然很忙,我每天都會有一小時的時間與手機和網絡隔離,專注讀書看報,從而避免讓迷失于碎片化的信息陷阱和“自以為遍覽了新聞,卻只是粗讀了標題”的幻覺中,沒有專注閱讀,對很多事情至多只是知道,而沒有明白。
很多人對于“手機毀滅專注力”的危害還沒有深刻的認知,就拿我來說,常有扔掉手機的沖動。想著要做某件事的時候,突然來了個電話,接完電話就忘了剛才想做什么事來著。剛準備在電腦上寫文章,突然提醒有新的微信——看了一下微信,倒是想起剛才想做什么事了,可寫作的思路又斷了。手機閱讀確實便捷,讓人形成信賴,我們的專注力,正是被我們熱愛的東西給毀了,以迎合我們的惰性的方式毀滅著人類的很多優秀品質。
如今很多年輕人的日常生活已經離不開手機了,地鐵上、飯局上、開會時、排隊等候時,都低著頭盯著手機屏幕——有時我在地鐵上看書,好像倒成了另類,被一群看手機的人當成了怪物。其實,雖然手機瀏覽信息似乎很方便,但很難“專注”閱讀,來了個短信,來了個電話,彈出一條新聞,QQ或微信閃了一下,注意力很容易就轉移了,至多只能看個標題。在專注缺失之下,雖然獲得很多信息,有了靈感火花,卻沒有思考,失去了對某個問題深入思考的能力。所以有學者批評現在的年輕人:讀書太少而想法太多。
在手機上看新聞,雖然是從《中國青年報》上轉載的,但拿著手機看和拿著一份報紙看,心態和效果完全不一樣。報紙這種媒介有利于讓人形成專注的深閱讀,心無旁騖,拿著一張報紙,白紙黑字,完整文章,很容易讓人沉浸于線性文字和邏輯之中,邊思考邊閱讀,回過頭去再琢磨,完整閱讀沒有中斷。一個邊聽音樂邊刷手機看信息的人,與一個在圖書館閱覽室看報紙的人,專注度完全沒法比。網絡和手機閱讀,誘導你只是看看標題,而報紙的形式則引導你看全面的內容。在網絡上,很多時候只是被動閱讀,是無思考的信息消費,而報紙這種形式則鼓勵思考。網絡和手機鼓勵在此起彼伏的熱點中快速消費,而報紙鼓勵慢下來品味。多看書多讀報紙,就是對手機謀殺現代人專注力的抗拒。
報紙替你從海量信息中
梳理有價值的新聞
手機和網絡上的信息確實是海量的,但你不可能閱讀所有信息,只是選擇覺得有趣和對自己有用的信息,只消費很少一部分。所以,“海量”對你并沒有什么用,對你來說多數都是垃圾;而報紙是一次梳理和選擇,減輕了海量信息給你帶來的判斷和選擇壓力。
有人迷戀手機和網絡上接收新聞的快,一有突發新聞,客戶端立刻彈出。可這種快在全息時代真沒太大意義,一秒鐘內迅速刷遍全網,然后接下來你會從不同途徑不斷接收到你已經知道的信息。想要深入地了解事件的前因后果,還得看第二天報紙上記者深入翔實且經過嚴格的把關以保障其真實客觀的“特別報道”。當然,“快”和“慢”也并不沖突,第一時間通過新媒體了解到事件的發生,然后通過報紙了解現場準確細節和前因后果。
付費支持原創,不要用點擊養懶漢
有人會說,即使當下新聞生產的主力仍然是傳統媒體,對事件的深入報道還得看傳統媒體,但傳統媒體的內容很快能在網上免費、方便地看到,何必再花錢買一份報紙?
我總覺得,讀者真沒必要貪這個便宜。確實,在當下知識產權得不到完善保護的語境下,紙媒作品很容易被偷被搶,維權成本很高——紙媒生產了新聞,為一條新聞付出了巨大的生產成本,網媒新媒鼠標一點就轉走了。如果網媒新媒總這樣吃白食,新聞生產者拿不到閱讀量帶來的紅利,紅利都被轉載者拿走了,那誰還愿意投入巨資去生產有價值的新聞呢?當下在生產者與轉載者之間這種不平等的利益分配模式很難維持,生產者拿不到紅利,生產的積極性會越來越弱,高質量的新聞產品會越來越少。
報紙的責任是生產優質新聞,讀者的責任是花錢支撐生產者——不是心安理得地享用免費午餐,而是花錢買報紙去支持原創,付費才能看到高質量的新聞,讓生產者而不是復制者受益,才能激勵生產者生產高質量新聞。不去支持報紙,而是手機點擊和瀏覽從傳統媒體轉載的新聞,是縱容著媒體業的不勞而獲,支撐著“生產者為轉載者打工”的不平等分配格局,在打擊生產者積極性之下推動著新聞質量的低劣化。
讀報培養獨到和主見
每天幾大門戶網站的面孔雖然看上去不一樣,但內容基本差不多,頭條二條差不多,幾個熱點也是互相轉載彼此復制,看一家網站就差不多了,內容嚴重同質。可報紙之間并不一樣,個性非常明顯,報紙氣質迥然,新聞內容有很大的差異。新浪和騰訊有所不同,但這種個性差異,沒法與《新京報》與《中青報》的不同相比。這就是生產者和轉載者之間的差別(當然,一些門戶也在嘗試進行新聞生產,打造自己的核心產品),生產者有自己的主見,有獨到的視角,有自己的新聞理念和專業追求,而轉載者進行二次生產的空間就小多了,所以熱點的選擇很容易同質化。
依賴手機和網絡去閱讀信息,看其他人都能看到的同質信息,在同質中養成的是同質的平庸思維和均等化的大眾思維;而讀不同個性、有獨特精神氣質的報紙,在長期熏陶中則容易被培養出與報紙氣質相近的個性。讀一份報紙,不僅僅是讀其中的新聞,更是與這份報紙工作的名記名編們的對話,讀他們的個性與思想,并在思想上融入其中。
特別是學新聞的學生,有必要戒除對手機和網絡的依賴,而多讀報紙,長期關注某一份報紙,從紙媒中獲得獨到的見解,從集中著媒體精英和最能代表著新聞精神的紙媒中獲得新聞營養,接受新聞報紙中所深浸的精神熏陶,并形成知識和思想的積累。
讀報避免看中毒的新聞
牛奶中有三聚氰胺,新聞中也有。而新聞之所以中毒,很多就是在網絡轉載和傳播中形成的,網絡標題黨就是一個讓新聞中毒的過程。網絡轉載報紙新聞,忠實于原文原封不動地轉也就算了,可很多編輯會自作聰明地對標題進行二次生產,將并不代表新聞原意的非核心細節,甚至違反新聞原意的片段提煉到標題中,形成很大誤導。
這樣的新聞太多了。前幾天有人寫了一篇文章,批評某家門戶網站的標題黨,列數“別人的標題”和“某網的標題”,讓人看到了網絡標題黨的泛濫和毒素。沒有誰比新聞生產者更了解某一條新聞的本意,紙媒的標題最能客觀地反映新聞原貌。讀報紙,就是讀最原汁原味的新聞,避免在轉載中被添加毒素。
“災難文藝腔”越來越被大眾排斥
發生事故和災難后,媒體應該如何報道和評論災難、文學如何表達災難悲情,“反思”與救援是否存在沖突,“感動”和“歌頌”是否應有節制,成為每次災難討論中一個熱議的焦點。總體來看,“災難報道和評論應該說人話”已經成為共識,那種不合時宜地將災難詩意化的“災難文藝腔”越來越被大眾排斥。每一次災難,都會冒出一些“借災難表演媚態”的文學奇葩,這種奇葩一出現便會成為眾矢之的。
“災難文藝腔”有各種表現,總的說來,就是讓人讀著感覺非常不舒服,與災難帶來的悲痛氛圍極不協調。看不到對受害者和遇難者的悲憫與同情,有的只是空洞的抒情,繞來繞去地用一堆濫俗的意象堆砌“感動”,用雖有氣勢卻沒有真情實感的排比句硬湊“贊歌”。不顧受害者及遇難者家屬的悲痛,用抽象的大詞和宏大的敘事遮蓋個體痛不欲生的悲傷,用救災的剪影將災難詩意化。不是面向災難,而是借災難尋找自己的存在感,甚至把別人的災難當成宣傳自身的機會。那些文字聽起來很文藝,卻空洞無物,只有“文藝”而沒有“人文”。
曾有網友總結過一些可套用的“文藝裝逼句式”,包括:一定要幸福哦!那一刻,我淚流滿面。我們是糖,甜到哀傷。我聽到風是香的,我看見雨是甜的。談論孤獨:熄掉燈,請讓我守著寂寞擱淺。描寫時間:年華散盡,光陰在你掌心鐫下深深的紋。引用古典:你彈奏的肖邦,是我心底的霜。堆砌辭藻:像蜃樓般參透美眷,在荒蕪里輾轉斑斕。套用上這些句式和話語,就顯得很文藝。就像那句引起爭議的“感謝你無數次游過那悲傷的水域”一樣,聽起來很美很文藝,卻脫離了災難的悲憫而成為純粹的文字技巧和修辭炫耀,沒有任何人文和情感含量,沒有人性的溫度。
無須舉例,每一次災難中都可以找到很多與上述表現對應的報道、評論和詩歌。從這種“災難文藝腔”的泛濫中,看到的是一些人失去了用人話表達悲傷的能力,看到了災難表達的話語貧乏、思維偷懶和情感枯竭,很多時候失去了表達的本原,而成了帶著某種利益追求的表演。當失去了對生命的敬畏和災難的真誠悲痛時,就成了一場消費災難和表演悲傷的、無恥的文學競賽。
前幾天看到一個學生寫的評論,感覺很難受。這篇針對近來某次災難的評論,就屬于我批評的“災難文藝腔”,沒有對何以發生災難的追問,沒有對災難帶來傷害的悲憫同情,無非是把一堆聽起來很“正能量”的大詞、大事、大手筆堆在一起,然后是堆砌力量、陽光、前行、激情、堅持、喝彩、勇氣、溫暖、祝福這些聽起來很好的詞,最后還借機宣傳了一下自家的學校。
這篇文章在網上引發了不小的爭議,該校另一位同學還撰文批評了這篇文章。我在微信中這樣點評:把一堆事情燴在一起抒情,從災難、歌頌到宣傳自家大學,如此大的邏輯跨度,不怕扯著蛋嗎?一些學生,還沒學會評論基本功把基本道理講清楚,就寫這種空洞、矯情、生拉硬扯、不知所云的宏大敘事。這種空洞無物的文章并非個案,我到大學去做演講比賽評委時聽過不少這種腔調的表達,可稱之為“學生干部演講腔”。災難中凝聚人心需要“正能量”的支撐,但不是把一堆看起來很正能量的詞堆在一起,就可以起到正能量的效果,需要將自己的心融于其中,用情懷的力量將這些詞聯系在一起,才能抵達另一個人心。
文章既然是寫給讀者看的,就應該讓讀者在面對災難時產生共情共鳴。讀者的情感觸角是很敏感的,尤其是發生災難時,觸角更為敏感。是表達真情實感,還是表演悲傷,是動情、矯情,還是僵硬的煽情,讀者一看便知。
有人排斥救災的感動和對英雄的贊美,我倒覺得這走向了另一個極端——總停留于對災難的悲痛和憤怒中嗎?我們確實被英雄的行為感動了,為什么不能感動呢?感動,就是在悲壯中尋找支撐和凝聚人心的力量,但如果用整齊劃一的感動遮蓋其他情感,將感動變成沒有節制的、甩脫了災難悲憫的文藝抒情,這種本來高尚的情感就被異化了。
曹林:作家,媒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