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文學創作通常以匯入“潮流”的方式而成為文壇“主流”。曹文軒的文學創作卻始終成為“潮流”的“反對者”。進一步說,在曹文軒自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迄今的文學創作歷程中,他始終堅持一個恒定的創作觀念:以中國古典主義美學風格講述具有世界性面向的中國故事,以此“文學風景”與以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為中心的哲學觀念和文學觀念構成差異。基于這一恒定的文學創作觀念,在中國當代文學環境的歷史演變中,曹文軒的文學創作始終與中國當代文學的“主流”寫作保持某種疏離,甚至有時成為“潮流”中的“反對者”。這一點,正如曹文軒所說:“我很坦率地說,我承認權威。因為權威是必要的。沒有權威的世界是不堪設想的。……但我也很坦率地承認,我是權威主義竭力的反對者。”1“權威”未必是指一個人,也可以指一類人,一種“主流”,一種“潮流”。
事實也是如此:當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國當代文學界被“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知青文學”“尋根文學”“先鋒文學”“新寫實主義”等現實主義或現代主義所交替領銜的一撥兒一撥兒的文學“潮流”引領之時,曹文軒站在“潮流”之外開始了中國古典主義所轉換的“成長小說”創作。當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國當代文學界在“家族小說”“現實主義沖擊波”、二月河式的歷史敘述、女性“私人寫作”、王朔現象、王小波現象等令人眩暈的現代主義或現實主義的“潮流”中不斷更迭之時,曹文軒卻在疏離“潮流”的中國古典主義美學精神中注入了日本唯美主義的現代美學思想,創造了少年的“天堂”和人類的“故鄉”——水邊的“油麻地”這一將古典與現代相融合的核心意象,并對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中心地位進行了創作層面與理論層面的雙重質疑。當新世紀中國文學界興起了“底層文學”“打工文學”“歷史題材”的新現實主義、新歷史主義等“潮流”之時,曹文軒依舊平靜地按照以往的寫作節奏、遵循中國古典主義美學原則進行創作,但當現代主義與商業主義的“潮流”嚴重地挑戰了中國當代文學的格局和尊嚴時,曹文軒選擇了以多種形式的文學探索逆“潮流”地直面新世紀中國當代文學所處的困境。
那么,曹文軒的文學創作為什么會成為“新時期”至“新世紀”的中國當代文學“潮流”的“反對者”?這固然是因為曹文軒擁有自己的審美追求,但更主要的是因為他擁有獨屬于他自己的不合“潮流”的文學觀念,由此也擁有了自己的文學詞典。不該忘記的是,曹文軒除了是一位作家,還是一位學者,一位思想者。正是由于他是一位兼具多種身份的中國當代作家,曹文軒的文學創作才擁有了使他獨立于“潮流”之外的思想力量。在此,在進入曹文軒的文學世界之前,我們有必要解讀曹文軒文學詞典中的幾個關鍵詞。
一、“水”
“水”是曹文軒文學詞典中的本源性關鍵詞。
“水”在曹文軒文學詞典中首先是生活經驗層面上的關鍵詞,即“水”負載著曹文軒的童年、少年的生活經歷和情感記憶。曹文軒出生、成長在江蘇水鄉鹽城,童年生命被愛意滋養,正如他的追憶:“我家住在一條大河的河邊上。莊上人家也都沿著河邊住。”2又如:“聽母親說,我小時長得很體面,不哭,愛笑,愛整天轉著眼珠打量人,揣摩人,很招人喜歡。……我一兩歲時,常被人家抱去玩。然后就沿著這條大河一家傳一家,有時竟能傳出一二里地去。母親奶水旺,憋不住了就找我,可總要花很大工夫才能將我找回。重新回到她懷抱時,我也不肯再喝她的奶了。因為,那些也正在奶孩子的母親已經用她們的奶喂飽了我。”3這段追憶水鄉的文字吐露了故鄉之“水”對曹文軒童年、少年和青年記憶的生養和長養,“水”培育了曹文軒蒙恩之后知恩、報恩的生活經歷和情感記憶。在此生活經歷和情感記憶的基礎上,“水”其次是文學創作層面上的核心詞,即構成了作家曹文軒的生命形式和曹文軒作品中的文學題材。換言之,曹文軒個性中的柔軟和堅韌,細膩和大氣,溫潤和氣象都與“水”有關;曹文軒作品中的“大河”“蘆葦蕩”和“少男少女”都源自水鄉。但是,隨著曹文軒文學創作歷程的發展,也隨著“水”中所映現的時代云影的變化,“水”在曹文軒的文學詞典中,化身為古典主義文學流脈和古典主義美學精神,由此成了曹文軒理解文學和世界的視角和方法,最終成為一位“潮流”的“反對者”的哲學思想。“水”再次是文學史層面、美學層面和哲學層面上的本源性關鍵詞,即“水”是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古典主義一脈文學創作的本源性關鍵詞,與以“土”為本源性關鍵詞的現實主義和以“火”為本源性關鍵詞的現代主義這兩大主流寫作構成反向;“水”還是中國古典主義美學精神的本源性關鍵詞,與現實主義的美學精神和現代主義的美學精神構成差異;“水”更是未來中國人的“夢想的詩學”,與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以來某些現實主義文學對庸常和粗鄙的妥協和縱容,與當下現代主義文學對人性惡的賞玩和冰冷剖解構成反向。此外,對于曹文軒的文學詞典而言,一切歸因于“水”,一切盡在“水”之中。
二、“古典主義”
“古典主義”是曹文軒文學詞典中的魂靈性關鍵詞。
“古典主義”在曹文軒的文學詞典中,首先不只是一種立場、一種悲憫情懷、一種小說形態、一種美學風格、一種文學傳統,更是一種魂靈。“古典主義”給予曹文軒作品中的苦難、悲劇、人性等沉重“肉身”獲救的可能。其實,不只是曹文軒的文學詞典,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的小說大家的文學詞典都內含了“古典主義”這一魂靈性的關鍵詞。莫言的中篇小說《冰雪美人》內含了蒲松齡式的古典主義的仙狐氣息,賈平凹的長篇小說《廢都》《帶燈》內含了《紅樓夢》式的古典主義的才子佳人之夢,格非的小說《春盡江南》《隱身衣》內含了《金瓶梅》式的古典主義的頹靡氣息,等等。而且,“古典主義”從來不是一個靜止的或者屬于過去形態的文學概念或美學概念,而是一個在現實語境中不斷復活的文學概念和美學概念。但中國當代作家如何復活“古典主義”,復活后的“古典主義”是什么樣的魂靈,則大有不同。而如曹文軒這樣將“古典主義”視為魂靈一樣的具有準宗教力量的中國當代作家更是相當少見。如果熟悉曹文軒作品,就會發現“古典主義”的魂靈性作用無處不在。尤其是,“古典主義”的魂靈性作用公開化地體現在小說的序言和后記中。在《草房子》的代跋中,曹文軒將“古典主義”比喻為“金色的天體”,并確信:“而這輪金色的天體,早已存在,而且必將還會與我們人類一起同在。”4在《紅瓦》的代后記中,曹文軒直接將代后記命名為《永遠的古典》,指出:“文學的古典與現代,僅僅是兩種形態,實在無所謂先進與落后,無所謂深刻與淺薄。”5在《蜻蜓眼》的序中,曹文軒除了將“古典主義”隱喻為“蜻蜓眼”,還將其具象為“端莊的姿態”和“莊重的語調”6。特別需要注意的是,曹文軒文學詞典中的“古典主義”不是凌空高蹈的魂靈性關鍵詞,而是時刻將目光投放在現實語境中的魂靈性關鍵詞。因此,“古典主義”其次是以夢想的形式對現實進行建設性批判的文學行動。換言之,曹文軒文學詞典中的“古典主義”是在西方中心主義的全球化背景下復活和被強調的。進一步說,曹文軒文學詞典中的“古典主義”在曹文軒的文本內部具體化為高貴的悲劇美學、莊嚴的敘述語調、典雅的語詞,在其文本外部表現為對中國當代主流文學界和西方主流文學界所推崇的西方現代主義的權威地位進行雙向批判,由此內外合力而復現這樣一個事實:“小說是人類精神的普泛形式”7,以及“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小說史”8。
三、“美感”
“美感”是曹文軒文學詞典中的核心性關鍵詞。
“美感”對于文學這一藝術形式而言,原本是其題中之義,無須被特別強調。然而,在曹文軒的文學詞典中,“美感”被放置在一個核心的位置上,并被高度強調。甚至,在二十世紀末,曹文軒反“潮流”地提出了“美感與思想具有同等的力量”9這一文學主張。由于曹文軒對“美感”的高度強調,他被很多人視為一位唯美主義者。要知道,“唯美主義”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非但不是一個值得稱道的名詞,反而會被看作一種既缺少現實感又缺少歷史感的“鏡花水月”一般虛幻、淺薄的標識。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廢名、沈從文、汪曾祺等古典形態作家曾經就因為“唯美”的標識而被看輕。那么,曹文軒為何高度強調“美感”?概言之,“美感”是曹文軒對美與真相失衡的中國當代文學的主流美學觀念與世界文學的主流美學觀念的反撥方式。非如此高度強調不足以引起人們的關注,更不足以產生反撥的效力。因此,曹文軒文學詞典中的“美感”首先是一位古典主義者對二十世紀后半葉的現代形態小說對“思想”的極致性追求的反撥形式。其理由是:“二十世紀后半葉的小說,所全神貫注的是思想的深刻,是對形而上問題的揭示。它所企求的唯一閱讀效果,是讓那些懷了同樣心理與興趣的讀者深感它的思想的冷峻、尖刻與不同凡響,要使你有如夢初醒的感覺、要讓你有看到這個世界的‘底牌時的驚愕,甚至要讓你在自己與作品的詩學深度的對比之中深感自卑與汗顏。”10“在這里,美與真失去了平等的地位,美甚至被完全棄置荒野,唯美主義更被看成了一種蒼白、淺薄之物。”曹文軒文學詞典中的“美感”其次是一位古典主義者對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以后中國當代文學界以“新寫實”等為旗幟而表現庸常和粗鄙的文學趣味的反撥形式。其理由是:“當我們一旦涉及美感問題時,新寫實主義之‘新便格外明朗化了。”11“在新寫實主義作品中,環境是骯臟的,充滿腐爛氣息與惡臭。其中的一個意象——廁所,則在好幾篇小說中出現。……這種‘情趣當然不為新寫實主義所獨有。”12基于以上兩個層面的含義,曹文軒文學詞典中的“美感”并非僅指文本世界的審美形式,而且延展為一位古典主義者的反現代性的美學思想。
四、“文學性”
“文學性”是曹文軒文學詞典的基礎性和終極性的關鍵詞。
“文學性”既是曹文軒文學創作的首要尺度,也是終極尺度。一位優秀作家,若想創造出優質文學作品,勢必從“文學性”這一基礎性的尺度出發,歷經百轉千折的創作過程(調動經歷、記憶、題材、語言、想象、結構等所有文學的物質材料和精神材料),最終抵達“文學性”這一文學作品的終極性尺度。可以說,從“文學性”始,至“文學性”終,是一位優秀作家終其一生所追尋的文學目標。“文學性”這一概念,是俄國形式主義批評家、結構主義語言學家羅曼·雅柯布遜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率先提出的,意指“那種使特定作品成為文學作品的東西”13。曹文軒認同堅持文學本質論的文學理論家對“文學性”的闡釋,但又有自己的新見。概言之,曹文軒既依據“文學性”的基礎性尺度來理解“文學性”,又依據“文學性”的終極性尺度來理解“文學性”。具體說:首先,作為一位文學本質論的信奉者,曹文軒是以對常識的認知來判斷“文學性”的存在的,正如他在一次訪談中用一連串的反問句回答道:“我認為肯定有一個統一的文學性,這是毫無爭議的。我一直在想,到底有沒有文學性?如果沒有文學性,我們還有可能談文學嗎?我們之所以能夠在一起討論文學,其中肯定有一個共同的東西。如果沒有這個東西,我們可能討論嗎?可能有關于文學的學問嗎?不可能有。如果沒有文學性,我們會有文學史嗎?所以說這是一個常識性的問題。”14這意味著曹文軒認同于“文學性”的原初要義:“文學性”是使得文學成為文學的本質。既然“文學性”是文學的本質,“文學性”就不僅是文學的形式,而且是文學的內容,如主題。其次,作為一位小說家,曹文軒忠實于他的文學創作經驗,認為“文學性”包含虛構性。在《解讀四個成語》一文中,曹文軒認為,“無中生有”“故弄玄虛”“坐井觀天”和“無所事事”“可能與文學有關,與文學的生命有關”15。其中,“無中生有”和“故弄玄虛”都與虛構性密切相關,而且虛構性是一位作家從事文學創作時的基本能力——想象力,如曹文軒所說:“無中生有的能力是文學的基本能力。”16再次,作為一位思想者型的學者,曹文軒熟諳二十世紀西方現代主義反審美的思想譜系,但反而更加信任人類歷史上一切審美的思想傳統,如中西方古典主義、中西方浪漫主義和中西方批判現實主義。在此意義上,“文學性”與審美性無法分離。最后,作為一位極具歷史關懷意識與現實關懷意識的中國當代知識分子,曹文軒的文學詞典中的“文學性”寄予了他對中國當代文學所處的歷史語境與現實語境的雙向反思。長期以來,中國當代文學界混淆了文學與意識形態學、社會學、歷史學、政治學等學科之間的區別,曹文軒文學詞典中的“文學性”指以文學的方式處理文學與社會學、歷史學、政治學等之間的關系。基于上述四點,曹文軒的文學詞典中的“文學性”主要強調如下文學的特質:虛構性、想象性、審美性和現實性。
曹文軒的文學詞典還有一些重要的關鍵詞,如藝術性、經典性、兒童性、道義,等等,但因篇幅所限,不再一一展開。不管哪個關鍵詞,它們都具有反“潮流”的特質。但是,需要指出的是,反“潮流”的曹文軒首先是秩序的遵守者,批判性的曹文軒首先是文化與文學的建設者,唯美主義者的曹文軒首先是清醒的現實主義者。這些看似相克實則相生的兩重性構成了曹文軒其人其文的獨特風格和獨特價值。更確切地說,在眾多的中國當代作家中,曹文軒其人其文反“潮流”地繼承了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古典一脈作家的文學傳統和審美精神,又汲取了世界文學中各種經典文學的養分,既書寫自我經驗又敘寫他人經驗,既延續鄉土敘事又涉及都市敘事,既講述中國故事又堅持世界性面向,由此種種文學探索而在反“潮流”中創造了東方正典的一種樣式。
注釋:
[1]曹文軒,《第二世界》,作家出版社,2001年。
[2]曹文軒,《追隨永恒》,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
[3]曹文軒,《追隨永恒》,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
[4]曹文軒,《草房子·代跋》,江蘇鳳凰少年兒童出版社,2016年。
[5]曹文軒,《紅瓦·代后記》,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8年。
[6]曹文軒,《蜻蜓眼》,江蘇鳳凰少年兒童出版社,2016年。
[7]曹文軒,《小說門》,作家出版社,2003年。
[8]曹文軒,《小說門》,作家出版社,2003年。
[9]曹文軒,《紅瓦·代后記》,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8年。
[10]曹文軒,《紅瓦·代后記》,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8年。
[11]曹文軒,《20世紀末中國文學現象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
[12] 曹文軒,《20世紀末中國文學現象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
[13]周小儀,《文學性》,《外國文學》,2003年第5期。
[14]曹文軒、李云雷、柳春蕊、師力斌、徐則臣、唐文吉,《堅守文學性——曹文軒教授訪談》,《北京大學研究生學志》,2005年。
[15]曹文軒,《經典作家十五講》,中信出版社,2014年。
[16]曹文軒,《經典作家十五講》,中信出版社,2014年。
徐妍: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