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是個聰慧的女人,從小就勤快好學,長得也好看,遺憾的是母親很早就沒有了母親。沒了母親的母親,是跟著哥哥嫂嫂長大的,而哥哥嫂嫂也是孩子多,養活一大家子人不容易。據說我母親的眼睛是被蜜蜂蜇壞了,這跟沒有人照看母親是有關系的,被蜇壞了眼睛的母親看東西不太清楚,盡管她成績好,最后還是退學了。
母親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有許多人來說媒。其中有一個“有單位”的城里人相中了我母親,往來過幾封信,也算是情投意合。最后一封信是約我母親某天在街鎮上見面的,他在信中說,要買布匹給我母親做衣服,如果沒什么意見的話就去登記結婚,他還承諾不用我母親干粗重活,保證讓母親過得幸福。可惜,那封信到了我母親手上的時候,已經早過了相約的日子了。原來是舅舅偷偷地把那封信給扣了下來,他擔心母親眼睛不好,怕成家以后被對方嫌棄,受委屈,畢竟人家條件好,有單位。我不知道母親事后有沒有埋怨或難過,她說起這段往事的時候也總是輕描淡寫的。她說如果舅舅沒有扣下這封信,可能就不會嫁給我父親,也就沒有我了。而我父親是全村最窮的人,我常常覺得如果不是我母親眼睛不好沒得選擇,估計這輩子父親都娶不上老婆了。她說過很詩意的一句話“人在青春有幾年,花開時期有幾天”,多少是道出了她些許的失落與悵惘。
從此,母親就守在我父親身邊,守在這座小小的村落里,守著守著就是大半輩子了,灶臺鍋尾成了她生活的主要內容。我總是很自覺地把母親和炊煙聯系在一起,不知道是因為炊煙帶走了母親的夢,還是母親的所有勞作都和炊煙有關。其實我母親灶臺鍋尾的活做得并不好,一個視力障礙近乎殘疾的人又能苛求她如何?我奶奶知道她眼睛不好,心疼她,能幫的也都幫了。但是畢竟是窮苦人家,她要做的事還是好多。母親砍柴、割草,都是跟著父親的,要過獨木橋,要過河的地方,父親會幫她一把。母親跟我講過她的經歷,比較驚險的一次就是在水庫對岸,父親砍樹,她收拾樹枝做柴火,那時候有規定不能濫砍濫伐,但是雜樹是可以砍伐的。有一次打滑,她看不清路,從山上一直往下滾,滾到水庫里去了,還好她慌亂撲騰中抱住了一棵浮木。父親見狀,飛也似的跑下山,把母親救了。后來他們再也沒有到過那片地方了,說那里有邪氣。我聽得戰戰兢兢,因為我的一個好朋友的父親就是在那個水庫里淹死的。每當和好朋友坐在水庫邊的草地上看那一湖幽藍的水,我總是可以從她憂傷的眼中看見自己的恐懼。這一湖吞沒了她父親的水,也差點吞沒了我的母親。
母親說我滿月的時候,沒有錢買營養品,和父親到山上去砍了柴,劈好,打算挑到駱湖鎮去賣,打算給我買包“淮山米粉”。因為怕被沒收,天還沒有亮,三點多就躲躲藏藏地出發。她眼睛看不太清路,只能跟著父親一腳高、一腳低地摸索著前行。結果走到“馬路”那里,還是被護林員沒收了。說起這個場景的時候,她還是會掉眼淚。她說當一個人窮得沒米下鍋的時候,哪里還會想什么保護森林,只是想盡一切辦法養活這個家。我沒有說話,我只是心疼那個看不清路的柔弱女子,掉著眼淚,空著手跟著丈夫回家,心里一定也是空落落的吧?
我十二歲左右就學會了和她一起上山割魯基(一種蕨類植物,可當燃料)。客家農村普遍使用大口灶,配上大鍋頭,煮飯,炒菜和熱水沖涼全都離不開它。于是魯基草成了我們農村人的主要燃料。割魯基看似簡單,做起來卻不易,它有一道道的工序:為了把魯基捆綁得更加結實,首先要用竹篾捆綁,再用繩索捆綁。竹篾是竹子砍下后破開,削割成條狀,再把一條條撕開的竹篾扭成皺紋狀,把它們繞成環形交叉編織在一起,掛在干燥的地方。上山割魯基時先將竹篾放到小河里浸泡,直至浸透為止,目的是捆綁魯基時不易折斷。一般都是農閑時節的下午,太陽沒有那么毒的時候,挑著竹竿,竹竿末端纏著鐮刀、竹篾和鉤繩,就往對面的山上去。
我們找到魯基長得茂盛且地勢不陡的地方,就開始窸窸窣窣地開鐮。我割得很慢,很小心,擔心會割著手;而母親的動作則干脆利索。她明明就看不清,不知道怎么做到的,我問她,她有時候不回答我,有時候喝口水歇著的時候會和我聊幾句。“都嫁給你父親十幾年了,每一座山,每一個坑,每一棵樹,每一片魯基都熟悉得不得了,該摔跤的地方也摔過了,該注意的坑現在也會注意了,都是腳下路,不會有事。”她一面說,一面揮動手中的鐮刀,窸窸窣窣,動作連貫,不一會兒,魯基便紛紛攬入她的懷里,待它們在她懷里堆滿了,她就把它們放倒在地上,抬抬頭,擦擦汗,又開始了新的一輪收割。不一會兒工夫,她身后就放倒一片。因為母親的勤勞,老屋的柴房、屋檐下堆滿了干燥的魯基。她說農家人堆滿了柴草才安心,整個冬天燒火就不用愁了。
我家門前是一條小河,那個時候還沒有橋,間或地豎個大石墩就成了跨步的橋了,一步一步踩著石頭過河。我清楚地記得有一次上流漂下一節香蕉樹干,剛好浮在石頭旁邊,母親以為是石頭,一腳踩在香蕉樹干上,連人帶魯基整個滑落到水里去了。她在水里掙扎的時候,我把肩膀上的魯基扔了跑過去拉她。大聲呼喚父親過來幫忙,父親聽見了趕緊過來。掉到水里的魯基很重很沉,只有父親能挑了。母親和我走在后面,她問我,“媽是不是很沒用?什么都幫不了你爸。”她很是沮喪和自責……
仍記得,我家門前的曬谷場上,農閑時曬的都是魯基,一排排,一層層,像鋪就一片煙云。我常常想象那一排排、一層層的魯基最終化成一縷縷的炊煙的情景,時至今日,我似乎又看見魯基化作屋頂的炊煙去追趕飄逝的往事,去追趕我對慈祥母親的許多遠去的記憶。
作者簡介:燕茈,本名馮燕花,廣東河源人,系廣東省作協會員。2016年開始文學創作,文章散見于《小品文選刊》《百花園》《小說月刊》《中國青年報》《北京晚報》《羊城晚報》《南方都市報》等報刊。
(責任編輯 張云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