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喜子家悄悄溜出來的時候,身上多了一樣東西———撲克牌。這時候,疤瘌正帶著一群六七歲的孩子玩“老虎吃小孩”的游戲。
那一年,我六歲。
疤瘌最先不叫疤瘌,叫鋼子。娘死后第三年,他爹張鐵錘又續了一個女人,叫汪萬霞,兩人沒過半年,就開始對罵,摔碗砸鍋。一次,張鐵錘把瓷碗往門外扔,疤瘌正從外邊風風火火地往家跑,瓷碗不偏不倚地砸在他的右臉頰上,血當時就出來了,流了一地。張鐵錘把他背到公社衛生院簡單包扎一下,就趕回來做農活了,沒想到那塊月牙形的傷痕,像磁鐵一樣吸在他臉上,經過三冬四夏,也消除不掉。
其實,疤瘌的綽號不是外人喊出來的,是汪萬霞喊出來的,因為疤瘌從來不喊她“娘”,汪萬霞就生氣,于是就喊起了“疤瘌”。
疤瘌比我大七歲。之前他是不屑于跟我們這幫小屁孩一起玩的,他有一幫年齡不相上下的哥兒們。自從臉上有了疤,他再到他們中間,心眼就多了:表演時,不讓他第一個翻跟頭,他生氣,說小瞧他;偶爾提到鄰村的張疤瘌、劉疤瘌,他也生氣,說是映射他。如此這般,大家漸漸都不搭理他了,他只有跑到我們這邊。
我把撲克牌偷偷藏在我家豬圈頂棚上,又用拳頭重重捶了幾下,認為平安無事,又大搖大擺地返回喜子家,繼續玩“老虎吃小孩”。
裊裊炊煙在每家房頂飄起的時候,我們蹦跳著“作鳥獸散”。這時,喜子爹突然發現桌子上的撲克牌不見了,就喊:“孩子們別慌張,看看你們口袋可多一樣東西?”
疤瘌第一個把褲口袋和上衣口袋翻出來,干干凈凈的;其他孩子也陸續把口袋翻得底朝天;我是最后一個翻的,剛翻了一只口袋,喜子爹便跑過來制止了我,說,不要翻了,你怎么會干這種偷偷摸摸的事呢?
一群孩子耷拉著腦袋回到各自的家。
不懷疑我,是因為我爹是大隊民兵營長。
一連好幾天,我們沒有往一起聚集。這時候流言蜚語開始長腿,跑遍全村上下:喜子爹的新撲克牌被一群光腚孩偷走了。
過了一段時間,新的謠言又爬了出來:撲克牌是疤瘌偷的,其他孩子太小,沒那份心眼。
當天晚上,疤瘌家屋子內便傳出疤瘌求饒的哭叫聲,混雜著汪萬霞破鑼一樣的嗓門:“丟人現眼,不干正事,把他手指頭剁了!”
一連八九天時間,不見疤瘌出門。再次見到他時,他已經瘦成了刀條臉,眼睛紅紅的。他遠遠地站在一旁,看我和小伙伴們“耍龍尾”“跳方格”,不時扭過臉去抹淚。
其實他又多心了!當時他要是主動來到我們中間,大家還會跟他一起玩的。孩童時代,飯前打架飯后和,從來不記仇的。
等大家游戲結束,各往各家走的時候,他攔住一個又一個伙伴,用祈求的目光說:“你們講,我可有偷撲克?我從來沒看見撲克呀,對吧?”伙伴們也不回答,只顧低頭走路。
只有我停下腳步,回答他:“嗯,是沒看見你偷撲克。”
他激動得眼淚都出來了:“可是,可是,莊上人都說是我偷的呀。”
我還能說什么呢?只有搖搖頭。
七月天,生產隊早上出工都早,往常我們這些孩子都會睡到太陽曬屁股。可是那天有點奇怪,大人一出工,我就醒了,醒了就想找伙伴們玩,走過疤瘌家門前,突然聞到一股刺鼻的農藥味,伸頭一看,疤瘌躺在地上,嘴上滿是血沫。
大人們得知消息,就從棉花地里往家跑,幾個健壯的男人二話不說,把疤瘌放在小竹床上,往衛生院跑。張鐵錘一巴掌摑在老婆的臉上,罵了句:“要是你昨晚不打他,他怎會走這條絕路?”
半晌,炊煙在每戶房頂飄起的時候,一具僵硬的軀體從公社衛生院抬回,含苞待放的生命之花,在農歷七月半的前一天凋落。
這些年來,我帶著無可名狀的動機,鉚足勁兒從小學一口氣讀到化工博士,我發誓此生完成兩個心愿:一是研制出能消除任何傷疤的藥物,二是研制出高效無毒的農藥。兩個愿望都實現了。
今年清明節的晚上,我一個人偷偷來到疤瘌的墳塋前,擺放了撲克、“疤痕一擦光”“無毒殺蟲靈”,我雙膝跪下的一瞬間,仿佛聽到疤瘌一聲長長的嘆息……
大嘴的嘴
董莊村會喘氣的都知道,我和大嘴、三歪好得能穿一條褲子。
這幾年我運氣不錯,沒費勁就賺了幾百萬。買房子,買車,還打了一口直徑一米五的深井,干旱天,水可供全村村民使用。
以前我是不玩微信的,自從鎮領導夸我是致富帶頭人,我就喜歡上了微信,舌尖上的幸福,購買的奢侈品,參加的一些活動,等等,我得發布呀。
我跟微信形影不離,但大嘴、三歪卻開始跟我若即若離,好多次邀請他倆喝酒,他們都說忙,聽那口氣比我還忙。
我就問三歪:“在一起吃頓飯怎么就這么難呢?”三歪笑了,讓我問大嘴。
我想問大嘴,可他總不見我。七天前,他還把死貓扔進我家井里,弄得井水臭烘烘的。
在我的一再請求下,三歪決定以老大的身份給我們開會。
我問大嘴:“為啥把死貓扔進井內?”
他昂起頭:“問你自己。”
“我千萬次地問自己,但找不到答案!”
“找不到答案就對了!”
我更不明白了:“有話直說。”
大嘴抹了一下鼻子。“董莊人誰不知道誰呀?小時候你家揭不開鍋,連換洗的褲子都沒有,現在口袋有幾個錢了,成天牛烘烘的,瞎嘚瑟……我打斷他的話:“大嘴,我咋牛烘烘了?咋瞎嘚瑟啦?”
大嘴說:“你成天在微信朋友圈狂轟濫炸,你考慮過我們的感受嗎?你每一次炫富,我都想鉆進地縫……”我站起來說:“哥,是我不對,我改,一定改!”
三歪說:“話講通就行了,弟兄沒有隔夜仇,喝酒!”
大嘴面部陰轉多云,說:“老三,我把話撂這兒,以后你再秀,可別怪我把老鼠藥倒你井里!”
大嘴嘴毒我知道。但看他一臉認真,不像是在開玩笑,我心里一顫,淚水差點跑出來。他的病不輕,誰能治呢?
作者簡介:代應坤,系中國微型小說學會會員,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四川文學》等刊物,出版《尋找阿依古麗》等三部著作。
(責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