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令霞 王叢民 奧爾洛娃
【摘要】一直以來,學者們對俄語與其他語言文化“碰撞”的過程及結果有進行語言學描寫的傳統。對俄僑網絡話語進行語言學的綜合研究具有緊迫性和現實性。在華俄僑作為俄羅斯社會的一個特殊群體,他們雖沒有同化到漢語言文化語境中,卻逐漸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語言。俄漢兩種語言分屬不同類型,但語言地位相同,在現實交際中的不同語境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俄僑語言團體對漢語言文化的理解與接受程度。論文試圖通過分析俄僑對網絡行話“老外”一詞的理解與接受,指出俄僑網絡話語的獨特性,從而闡釋俄漢兩種語言文化的相互影響。
【關鍵詞】僑民語言;網絡行話;老外;外來文化詞
【中圖分類號】H315.9 【文獻標識碼】A
前言
隨著社交網絡和新媒介的出現,網絡為“亞文化”的產生提供了土壤,不同種族與不同文化的人們相互交流與接觸產生的重要語言事實片段充實了“大量網絡語篇信息”。當前,隨著中俄兩國在各領域的交流愈加頻繁,在華俄僑數量呈明顯上升態勢。在獨特的異域文化語境中形成了與俄羅斯本族語有所不同的僑民語言(язык русских экспатов)。這里的僑民是指長期住在外國而保留本國國籍的居民,而僑民語言是指生活在其他語言文化中或受另一種語言文化影響的俄語說話人的交際語言。
俄僑網絡行話(интернет-жаргон)——老外行話(лаовайский жаргон)(操該種社會方言人的自稱)是用傳統語言學術語“行話(жаргоны)”一詞表達的一種網絡社交語言。研究俄僑網絡行話需要解決哪些迫切問題,才能豐富俄羅斯語文學(русистика)和跨文化交際學,這也是學者們一直在思考的問題。
一、俄僑網絡語言中的外來文化詞
20世紀90年代,俄羅斯和前蘇聯到中國工作的各行業人員彼此交流,形成了大眾網絡交際,隨著這一團體的產生和不斷發展,俄僑行話作為一種網絡語言學現象開始引發學者們的研究興致。但是這一現象的研究不能與20世紀初及中葉的俄羅斯東方僑民(русские восточные зарубежья)的語言歷史相割裂。
需要注意的是,很多在華俄羅斯人實際上來中國已經有幾十年,與國內失去了聯系,后來因為某種歷史客觀原因引發大量僑民遣返回國和從中國移民,最后一批移民潮是20世紀50-60年代。因此,上萬俄羅斯僑民(在1954年至1961年間僅從哈爾濱領事區返回前蘇聯的就有19608人),70年代末降至600人(Аблажей Н.Н.,2008,Кротова М.В.,2014)。
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在華俄僑數量呈穩定增長態勢,據統計,目前在華常住俄僑約有3-4萬人[ХорошайлоА.Ю.,2016:70]。但是,與20世紀上半葉在華俄僑相比,其社會地位和居住地都發生了很大變化。如果此前俄僑擁有龐大的聚居中心,仿佛是住在中國的俄羅斯“文化飛地”(культурный анклав)中,保留著自己純正的母語、文化傳統、宗教信仰,同時兼具東西方文化價值觀,他們當中的很多人還在哈爾濱和上海接受了專門的高等和中等教育,熟練掌握了外語(Таскина Е.П.,Мухин И.А.2009:91),那么,現在的情況有所不同,這些俄羅斯人散居在中國境內的所有大中城市,沒有形成類似美國俄羅斯街區那樣的聚居區。不可否認的事實是,歷史上的在華俄僑以哈爾濱為中心形成了獨特的精神世界,而在歐洲的俄僑及其后代極力想融合到當地的文化中,他們明顯被同化了,而在華俄僑則沒有與當地居民融為一體,沒有被“本土化”,這主要是完全不同的文化、習俗和傳統促使俄僑始終保持一種民族文化自覺性。
近些年來,中國境內的大部分俄僑通常是既懂漢語又較年輕的行業專家,需要強調的是,他們當中的很多人仍然“不想被同化,也不想獲得他國國籍”(Хорошайло А.Ю.. 2016:70,Кабакчи В.В.1998:20)。但是,學者們不認為上述俄僑均已掌握漢語。用他們自己的話來說,能掌握漢語這樣一個類似“外星球的語言”是非常有難度的事情。據觀察,并非所有初到中國的俄羅斯人都具有初級以上的漢語水平,這些僑民的狀況和社會文化特點為語言學研究提供很多有價值的原始數據。
首先,僑居在國外的俄羅斯公民是一個特殊的群體,關注遠離俄羅斯本土的俄僑在旅居國的經濟、文化、語言和心理適應等問題的大量網絡平臺開始自發產生并得到積極發展。毫不夸張地說,大部分俄僑都能熟練運用計算機網絡進行言語交際,因此出現了大量的交際文本,這是俄僑語言團體對漢語言及其社會文化現實闡釋的客觀化結果。
其次,在俄僑網絡交際過程中出現了大量的中國文化詞,這些詞匯的運用具有獨特的言語語境。然而,在俄羅斯國內學者對境外俄語和中俄邊境地區使用的俄語語言進行描寫時,這些外來文化詞(ксеноним)尚未列入其中。
外來文化詞或異域文化詞(ксенонимы)是表達外來文化元素(элементов внешних культур)的語言單位。在任何國家語言文化中都存在這種現象。例如:在俄語中的漢語、日語文化詞“茶”(чай)、《дзюдо》“柔道”《суши》(壽司),合氣道《айкидо》;日語中的俄羅斯文化詞マトリョーシカ人形(套娃),サモワール–(俄式飲茶)。或者說,外來文化詞是用于稱名外來文化元素(элемент культуры)的二次表達單位(Кабакчи В.В.,1998:20)。
俄羅斯國內對于“境外俄語語言即保留僑民團體尤其是其后代的母語問題”(Земская Е.А.2001)研究不夠深入。也許是由于絕大多數在華俄僑無意(或者不能)在新的國家扎根,他們清楚地意識到只是暫居他國,因此,在與居住國說話人進行交際時盡管存在巨大的文化差異,但他們也不愿意丟失母語選擇學習一種新的語言。所以,他們一般不會讓自己的孩子完全融入漢語言環境中,但是除了上述這些語言因素外,還有語言學、語言文化、社會語言學方面的因素對俄僑語言產生深刻影響。
Е.А.Оглезнева的研究數據顯示,漢語對哈爾濱第一批移民潮(20世紀上半葉)的俄羅斯僑民語言沒有產生很大影響。“漢語作為一種具有與俄語完全不同的結構和演化特征的語言形式,不能破壞俄語語言固有系統。”[8,9,10]換言之,兩種語言分屬不同語系,在語言接觸中對彼此自身系統不會產生大的影響,如果說有影響,倒是俄語對漢語口語產生的影響還是可以看得見的,例如,在今天哈爾濱地方方言中仍有不少俄語外來詞,如布拉吉(платье)——連衣裙、大列巴(хлеб)——面包、維得羅ведро——水桶、蘇波суп——湯、騷達子солдат——士兵、瑪達姆мадам——女人、壁立砌билич——取暖爐、蹲笆籬子——坐監牢等,實際上哈爾濱地方語中的俄語外來詞還有許多。此外,聚居在哈爾濱漢人區域的俄羅斯成了獨特的語言環境,這使其彼此間用“俄語交際的優勢更為凸顯。”[8,c.13,14]身處異國為了生活便利而聚居的僑民可以不用通曉所在國家的語言,因此,俄羅斯僑民的交際語言較之于國內的純正母語被認為是在社會和文化意義上有些略顯不足。
二、俄僑網絡行話中對“老外”一詞的理解
語言是一個音義結合的系統。世界語言的類型差異表現在從語音到文字的各個方面。由于俄語和漢語是兩種完全不同的語言體系,那些初接觸漢語口語和書面語的俄僑始終認為掌握漢語是一件極為艱難的事情。因此,對俄僑甚至是通曉俄漢兩種語言的俄羅斯人來說,漢語對其母語產生實質性影響的可能性并不大,尤其在語言的結構系統屬性方面更是如此。
影響俄語在僑民語言團體聲望和地位的社會文化因素決定了積極運用雙語環境這一獨特事實的存在。在中國人和俄羅斯人密集接觸的環境里,僑民日常言語中使用從漢語中引進的外來詞已變得不足為奇。研究者們特別指出單一使用俄漢混雜語(洋涇浜語)(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й пиджин)的趨勢:“只有參與跨文化交際的一方單獨使用這種言語形式:首先是中國人使用俄漢混雜語,而俄羅斯人說自己的母語,為了讓其他民族的人能夠理解,才在自己的言語中加入洋涇浜式的詞語片段,即混雜語的運用僅限于那些被賦予“外國人標記”《регистр для иностранца》的人(同上:35)。
漢語在當代俄語移民團體中的聲望與地位問題成為研究這一團體社交網絡語言中諸多需要解決的最有趣的問題之一。
В.В.Кабакчи提出“語言引力原則”對俄漢雙語語境(環境)產生的影響,根據該原則,一種語言對(世界上或某一具體地區)使用該語言民族的政治經濟產生直接影響(В.В.Кабакчи2009:87)。
身處所在國家,文化與生活、語言與傳統、工作與休閑成為俄羅斯人網絡交際的主題。在這些主題言語中充斥著各種程度移植改寫的外來漢化詞(ксеноним-китаизм):從全俄化詞包括形態變化和構詞模式,如лаовай老外,лаоши老師(男),лаошишка老師(女),лаобань老板,шифу師傅,чифанить(吃飯),чифанька(吃飯卡)等,到不推薦使用的漢字夾雜詞(иероглифическое вкрапление)。而且這些語言單位的運用經常具有理據性,不是因為信息空缺(информативная лакунарность),而是因為說話人的語言文化和邏輯推理意向使其有意識地選擇漢語詞。
實際上,在僑民言語中使用最頻繁的完全異化詞一般都是事物本身的稱名(類似于音譯詞)。以在華俄僑流行的網絡語言名稱為例,(интернет-медиа(網絡-媒體),блоги(博客),подкасты(播客),сообщества в социальных сетях(社交網絡團體):Лаовайру,Лаовайша,Лаоваевнет,Лаовайкаст,Давай лаовай,Байки лаовая,Мудрый лаовай.
在標準語言學詞典中沒有лаовай這一詞素的情況下,根據網絡搜索能夠確定不少于20種語義、語用意義及其詞的使用度。
試舉幾例:Лаовай от кит.(老外)(源于漢語)逐詞表達為“Старина(老)Иностранец(外國人)”。通常,俄羅斯人認為這是一些文化層次不高的人對外國人的一種稱謂,有時表達“毛子”(чурка)的意思。接受過更多教育的成年人和孩子們經常運用的詞語是“外國人”,即Иностранец。“Лаовай”一詞在非正式語境使用相當普遍。請看下列這段網絡交際文本:Это был очередной заказной сюжет(скорее всего,все они были,только я тогда по наивностине догадывалась)на местном телевидении Ханчжоу.Комне приставили двух девочек,одна сексуальная,вторая-профессиональная телеведущая и уже продюсер. Рольлаовая,как вы понимаете...Короче,догадайтесь по фото,кто есть кто.這是Лаовай是新詞,因此沒進入詞典中。但是,在刊物中這一詞的使用相當頻繁;已經有關于“老外”一詞方面的文章了。Лаовай一詞沒有準確答案,有人認為這個詞不是褒義詞,有人認為是中性詞,因此,應該對該詞的使用語境有一個清晰的界定,目的是不要弄混該詞的意義,到底是友好的稱呼,還是含有嘲笑和侮辱的貶義。根據該詞在各種語境中的使用,可以得出的結論是,“老外”一詞是中國人書面語和口語中使用的中性詞。大多數中國人說出這個詞時并沒有上下文,是偶然的……但是,中國人經常在非正式的友好場合運用這個詞。
北京奧運會前夕,《人民日報》俄語版曾發表一篇題為《文明奧運和喊“老外”無關》的文章。作者針對中國人使用“老外”一詞是否真的具有消極意義進行了追根溯源并給出結論:“最近有位香港歌星說,她有很多?лаовай пэнъю?(друзья-иностранцы)(老外朋友)。這一民間創造的詞語,似乎又把“老外”加進了一點親密的成分。
文章中還指出:以“老外”稱呼外國人,特別是稱呼西方人,已成為我們很多人的習慣,經常脫口而出,成了流行詞語。但外國人是否都能接受這一稱呼?我們也許很少仔細想過。這一觀點,讓人恍然大悟。中國人的這一習慣,原來還有“一廂情愿”的一面。但“老外”的稱呼是否含有嘲弄的意味,需要做具體分析,不宜一概而論。
正如我們所看到的,語文學家和記者很有遠見地指出,“老外”一詞在俄羅斯—中國網絡文化環境中的使用率不斷增加,同時指出該詞的語言文化意義。
的確,如果是陌生的中國人脫口而出“老外”一詞未必能引起俄羅斯人的積極情感,但如果生活在中國境內的俄羅斯人在網絡交際中使用該詞不拘泥于形式,同時伴有友好的玩笑和交際者之間關系較為親密等特點,那么,這個外來文化詞不僅是一種通用名稱,而且是獨特的亞文化及其次語言(подъязык)即老外行話(лаовайский жаргон)的標志。
在這方面,漢語-外來文化詞(китаизмы-ксенонимы)在老外亞標準語中具有雙重功能。一方面,它們屬于行話詞匯,具有行話詞語固有的識別、暗語、評價、情感表現、語言創造等所有功能;另一方面,作為一種外來文化詞,根據跨語言文化學理論(теория интерлингвокультурологии),它們作為主導詞進入到“亞文化”“外來文化”的語言圖景中。
伴隨著全球化的進程,各民族、國家、不同語言文化共同體成員之間的交流比以往更加頻繁、密切,在碰撞與融合中彼此作用,形成一個充滿張力、動態多變的交流過程。其間,各民族對異文化的態度和接受程度等都在發生悄然的變化。不難發現,長期旅居在中國的俄羅斯僑民,對中國文化的認同感正在加深。
三、結語
這里,我們從整體上對網絡話語“Лаовай”一詞的發展動態進行簡要描述,同時,分析了現代俄僑語言團體對“老外”一詞具有的語言文化特點的理解與接受。對“Лаовай”一詞語言文化特點的闡釋,為從網絡語言學和會話學、交際語言學和比較語言學、跨語言文化學和跨文化交際等視角,綜合分析與研究在華俄僑網絡交際語言和俄羅斯僑民語言和行話學(жаргоноведение)開辟了廣闊前景。
參考文獻:
[1]Ахренова Н.А.Теоретические основы интернет-лингвистики//Филологические науки. Вопросы теории и практики.2013.№ 10. C.22-26.
[2]Ахренова Н.А.Интернет-лингвистика: новая парадигма в описанииязыка интернета//Вестник Московского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гообластного университета.Серия:Лингвистика. 2016.№ 3.С.8-14.
[3]Аблажей Н.Н.Эмиграция из России(СССР)в Китай и реэмиграцияв первой половине ХХ в.:дис. …докт. ист.наук. Новосибирск,2008. 341 с.
[4]Кротова М.В.СССР и российская эмиграция в Маньчжурии(1920-е-1950-е гг.):дис.…докт.ист. наук.СПб.,2014.441 с.
[5]Хорошайло А.Ю.Современная российская община в Китае:некоторые особенности внутренней адаптации и социокультурнойкоммуникации//Приволжский научный вестник. 2016.№ 7.С.69-74.
[6]Таскина Е.П.,Мухин И.А. Русские из Китая. Судьбы репатриантов40-50-х годов ХХ века // Проблемы Дальнего Востока. 2009. № 2.С. 91 –99.
[7]Земская Е.А.Язык русского зарубежья:итоги и перспективыисследования//Русский язык в научном освещении.2001.№ 1.С. 114-131.
[8]Оглезнева Е.А.Русский язык в восточном зарубежье(на материале русской речи в Харбине):автореф.дис.…докт. филол. наук.Томск,2009.55 с.
[9]Оглезнева Е.А.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й пиджин:опытсоциолингвистического описания. Благовещенск:АмГУ,2007.282 с.
[10]Оглезнева Е.А.Язык русского восточного зарубежья в зеркалелексикографии//Вопросы лексикографии.2013.№ 1.С.81-92.
[11]Кабакчи В.В.Язык мой,камо грядеши?Глобализация,?глобанглизация?и межкультурная коммуникация//Язык впарадигмах гуманитарного знания:XXI век.СПб:СПбГУЭФ,2009. с.78-97.
[12]Колмогорова А.В.,Маликова А.В.Опыт тезаурусногомоделирования способов объективации интерлингвокультурнойкартины мира(на материале произведений русских писателей-франкофонов)//Вестник Пермского университета. Российская изарубежная филология.2017.Т.9.Вып.2.С.24-31.
[ 1 3 ]Кабакчи В.В.,Белоглазова Е.В.Введение винтерлингвокультурологию:Учеб.пособие.СПб.:Изд-воСПбГУЭФ,2012.252 с.
[14]Кабакчи В. В. Типология текста иноязычного описаниякультуры и инолингвокультурный субстрат//Лингвистикатекста и дискурсивный анализ: традиции и перспективы.СПб.:СПбГУЭФ, 2007.C.51–70.
[15]Кабакчи В.В.Основы англоязычной межкультурнойкоммуникации.СПб.:РГПУ им. А.И. Герцена,1998,С.20.
[16]李向東,楊秀杰,陳戈.當代俄羅斯語言與文化研究[M].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
作者簡介:孟令霞(1969-),女,牡丹江師范學院俄語教師,教授,研究方向:俄語語言文學;王叢民(1972-),男,牡丹江師范學院俄語教師,講師,研究方向:俄語語言文化學;О.В.奧爾洛娃(1972-),女,語文學博士,俄羅斯托木斯克國立師范大學教授,現為牡丹江師范學院外籍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