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墨丹青

“翰墨丹青”是我到上海做的一個金融廣場的景觀項目設計方案。之前，我在紐約做景觀設計。紐約的景觀設計流程有固定的模式，我在那里工作了兩年，已經習慣了那樣的流程。現在的公司，也是那樣的管理模式，工作起來沒有什么障礙。記得在做城市公園景觀設計的時候，我去紐約的布魯克林的居民社區做調研，那是一個黑人居住的社區，因為是紐約的市政項目，納稅人出錢，需要征詢納稅人的意見。我去的時候，社區的幾個非裔大叔嗓門粗大，一直跟我強調他們需要的景觀，大意是說他們家門口的景觀，要按照他們的意圖來設計，雖然充分考慮了社區居民的想法，卻無法滿足更加宏觀的景觀需求。那個時候，我領教了設計師貫徹自己的設計理念是多么艱難的事情。我說服不了他們，他們也說服不了我。導致我去了好幾次，才大致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案。

金融廣場這個景觀項目，我們耗時兩個月，做好了一個完善的方案。我們去甲方匯報的時候，甲方說，他們需要一個有靈魂的景觀設計。讓我們再試試，有沒有更好的創意。

金融廣場是以蓮花造型為創意的主體建筑。從常規理解，金融廣場的景觀設計與建筑主體的設計風格要一致，這就標志著景觀設計對建筑主體的從屬性。這種從屬性給了景觀設計一個限制，這種限制束縛了景觀設計師的想象力，是比較安全的一種手法，同時也是一種墨守成規。

景觀設計的風格一定要隸屬于建筑主體的風格嗎？我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我的母親是一位作家，她把寫作中的想象力應用到日常生活中的時候，經常會把我們雷倒，成為我們的笑料。當然，她有成功的時候，這說明藝術與生活是可以跨界的，只是需要嘗試。建筑也是這樣，觀者的視角很重要，我生出這樣的念頭：景觀設計為什么一定要循規蹈矩？循規蹈矩是安全的，反之就有風險。母親曾對一個年輕導演說過：藝術家不能太愛惜自己的羽毛，不然，你會飛不高的。真正的藝術家、發明家，是那些一意孤行的人，他們具有殉道者的勇氣。

中國古典園林常常以再現自然山水為宗旨，追求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的自然山水效果。以山水為意向的古典園林和現代景觀已經有不少這方面的嘗試。

“翰墨丹青”這個設計不是以中國山水為意向的景觀，而是以中國水墨的筆法為載體，體現中國文人畫的精神，系統地把墨法轉譯為景觀表現手法。在一個特定的場地里集中體現。

景觀設計的核心，需要一個有靈魂的創意。金融廣場的主體建筑核心是源遠流長的中國文化。不必拘泥于形式的壓迫，找到核心的統一，同樣可以帶來審美的陌生感。想到這里，我心里一個激靈閃現：翰墨丹青。

圖一：宿墨。宿墨是繪畫的一種用材，墨是過夜的墨，墨色最黑。宿墨用于最后一道墨，用得好，能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比如齊白石的這幅蜻蜓蓮子圖，水墨流暢的自然線條以及局部的墨黑，蜻蜓飛翔中的動感，給了我一種飛翔的創意，讓人聯想到蜻蜓飛翔的路徑，蜻蜓突出的大眼睛，飛行時隨意切換角度的視線，蜻蜓視角里的大地會是什么樣子呢？我把自己想象成蜻蜓并在低空中飛行的時候，腦海里出現了這樣的圖景。

圖二：破墨。破墨法，唐代王維、張燥等人的山水畫，改單線平涂的畫法為墨色有深淺層次的畫法，當時稱為“破墨山水”。單線平涂，深淺層次，有山有水，有深林溝壑，如何把這樣的一幅自然畫面，用抽象的凝固的石材表現出來。日本的枯山水，空間和平行層次的概念，可以把它們完美結合，達成了這幅景觀創意。

圖三：積墨。積墨，層層加墨，反復皴擦點染，重復多次，使物象具有蒼桑厚重的立體感與質感。青磚，灰瓦，鵝卵石以及一些天然木質纖維的取材，恰當配合使用，可以起到皴擦的視覺效果。中國山水的河流是不可缺少的，枯山水在平面應用的時候，起到了河流的視覺效果，是一種貼切的表達方式。

圖四：潑墨。潑墨法創始于唐代的王洽。王洽喜歡飲酒，飲起酒來豪放，興致所到，他會把墨汁潑灑到絹帛上，根據墨跡滲透的形態，就勢繪成山石林泉，雨霧迷茫，渾然一體。讓人想起各種石質的硯臺，泉眼，瀑布，溪流。這些元素根據場地的大小，適當整合成一個造型獨特的景觀。

綜合上面的闡述，可以根據中國水墨畫的畫法，文人畫的精神，新型的建筑材料，依次創意出一系列的“翰墨丹青”方案。

這個創意拿到甲方的時候，我看到甲方驚喜的神情，創意獲得了甲方的好評和肯定，大家有一種找到了設計靈魂之后的釋然。他們要我繼續發揮下去。同時，也表達了他們的擔心，他們擔心這個創意和建筑主體的玻璃幕墻是否協調。貝聿銘在巴黎做的羅浮宮金字塔和原來的羅浮宮博物館是截然不同的兩個風格，他遇到了阻力，可是，他卻費盡周折，最終說服巴黎接受了他的方案，結果是超乎尋常的美妙。

我想，景觀設計的風格不一定要從屬于建筑主體的風格，他們可以是一對互相凝望的兄妹;也可以是緊密相擁的戀人。可以是不可分割的一個整體;也可以是截然不同的互相襯托。可以是你中有我，也可以是彼此對立。只要它們的靈魂是統一的，它們歡唱同一個心聲，它們就是美的，有生命力的。有時，一個好的景觀設計，恰恰是建筑主體的一雙眼睛，一對翅膀。景觀設計的從屬性客觀存在，設計師用怎樣的視角去突破，去發現美，創造美，需要不斷嘗試，這種嘗試需要承擔風險。

最終，由于種種原因，這個方案沒有落地，但是，這個創意誕生的過程于我意義重大。“翰墨丹青”是一個沒有經過實踐的創意方案，也是一次有意義的創意探索。從創意到落地，需要時間的過程，時間會給創意一些契機，時間會證明美的力量。就像上天會眷顧那些在路上的人。

（汪澈，景觀設計師，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建筑學院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