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寬（組詩）

安琪

離開自己

我再次發現對自己的說服極其困難

如果用“現在”

給自己的余生定位則上半生形同虛設

而用“過去”給自己定位

則過去像一把椅子失去倚靠

的背，和支撐的四柱

于是我選擇離開

留下“自己”在過去的椅子上

頹然傾倒

永無葬身之地。

地理想象

追著一群日月山川跑，一點一點擠出

身上的鹽水

蘋果熟了，有人喊它的小名，有人在哭

有人茫然

不知所措

追著一群日月山川來到此處

順手扯下倒扣的瓦

雷霆震怒那是你的心理太過平靜

你無情無義

一點一點的水，擠出鹽，緩慢干澀

拉開僵硬的尸體

辟出的空間謂之為想象

謂之為無窮

追著一群日月山川我和你

看上去有些消瘦

沉默的距離，地理啊地理。

北門北路

北風再次吹來，吹過你家的門你家的路

北風卡在你的胡須里

長髯飄飄是想象也是故園的流逝

順著風，往北，一直到北京的北

第一次未成年，第二次暗中摸索

第三次，一個人完成宿命的結局

進退之間，北風長出胡須，長髯飄飄那是

久遠的故園氣息在勾引

該疼該痛，該摸到被搶劫后的虛空了

北風吹過，一切都醒來：功名利祿

似水年華，我曾經被卡在里面

一根尚未磨鈍的骨頭！

穿上衣服，偽裝成漂亮光鮮的樹，在你家

的門前你家的路口悲傷

或愉悅，或閃開身子，看你攜帶故園

一溜而過。

將雨

我在回家的路上被一天空烏云追趕，它們大面積籠罩

追趕著不止一個的我

創門在北京游移多時卻遲遲沒有砸下，這些烏云

像過去年代的豪言壯語瞬間變了臉

渴望撲打到灰塵滿灌的地上

靜不下的心啊靜不下的人

街上來往著靜不下的心和人

三倍于省級城市的首都，我匆忙行走在回家的路上

扯著烏云的影子慌亂躲閃

這一天空的烏云一定會落下

創門迫不及待，只等天黑，就將夾帶雷霆狠狠砸向

因白日喧囂而無比翻轉的睡夢？

突然多出的黑暗

突然多出的黑暗，從你體內長出，一株爬行的

有觸須的植物：黑暗

它舔到我的腳踝，心，預先感到恐懼，哦碎裂的

心，別再給它鐵錘，這個蹲在自己心里的人已經

絕望多時，別再給她沒有邊際的等待，門時開時關

影子們漸漸牢固，在我每天必醒的床上，影子們

先于我檔住陽光，突然多出的黑暗，又多出幾寸

它們加快速度，突然拉住命運的衣角，它們迫不及待

想改變我的余生，想把我遺棄，在提前到來的虛無里

我的身體不想被它化解，我不想被它化解

我看到你體內長出的黑暗，沉默，頑固，漸漸有了

石頭的形狀，關于石頭，我知道兩塊：一塊在

《西游記》里，一塊在《紅樓夢》里。關于石頭

我曾寫過：在北京，如果可能，請允許我以此

為終點，活著，死去，變為一塊石頭。所以突然

多出的黑暗，你只是我提前變成的

石頭，你是我的石頭，我不懼怕你。

北京，終于有點南方了

拉上窗簾，一屋子陰暗，窗外，風漸起

雨聲開始浙瀝

偶然有一陣雷聲滾動在天上

這樣的情景極其稀少

北京，終于有點南方了

我在有點南方的此刻北京。臥床

讀書，讀杜威《藝術即經驗》，感到今天的

北京有點藝術

依憑經驗

這難得一見的雨，下在五月四日，有點少年

不識愁滋味

有點輕狂

就像多年以前的我在南方

南方多雨

常常是說陰就陰，說雨就雨

來不及躲閃就被淋成

落湯雞

就在突然降臨的雨中

感到絕望

就在絕望中離開南方

生活就是變異，渴望本身并無罪過

那個輕狂的少年砰的一聲關上門

他要去哪里無人知道

他沖進雨中

當然，他是開著他的江南奧拓沖進

雨中，那雨，當然沒有淋到他

他當然也就感受不到南方的愁

他在雨中的江南奧拓要往哪里去

無人知道

我躺在床上，窗簾緊閉，難得一見的北京

終于南方了

如果我不讀書只做夢，是否能夠夢見

一個一個的霹靂

雷霆

多年以前駱一禾說：那五月天空的雷霆不會

將我們

輕輕放過。

在北沙灘

在北沙灘，她被規定線路，從甲地到乙地

不得不承認她低落的情緒曾經延續一年

為了防止人群中空虛的面孔

刺激到她，她手抓手機以此與命運

保持聯系

不得不在北沙灘上車，下車

起點和終點在同一位置

那些當眾交換感情的人看不見她夾帶的

惱怒和失落

你如此偶然，在某個拐彎處推了她一把

在北沙灘，一個新世界正在成型，夯土

聲聲，徹夜不眠，你在她身上建了一道

長城，烽火正燃，接二連三

為了防止殃及池魚，她手抓手機，向命運

咨詢最后結局。

天地寬

我向你請教生死

你說，這問題你已想通

你在像夜晚一樣黑的白天傳授理想

感覺像真的一樣

軀體逼仄天地寬

現在是好的開始？壞的開始？還是

不好不壞的開始？

我向你請教苦悶

你說，這問題你沒遇到

燈零落，一一亮起

城市生生死死如今名北京

幸福的人不幸的人游走在

風吹燈影的街頭

我向你請教幸與不幸

你舉手攝下那輪明月月在中天

天地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