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斗爭的歲月過去了

六六

那段為鋼琴與兒子斗爭的歲月過去了。快樂并傷感。

兒子五歲前，沒帶他上過任何課程，或者說，所有的早教課程，感謝上帝，是我拿人家孩子練習以后在他身上駕輕就熟地親自授課。

兒子出生后，減少了學校教課的時間，花大量時間在陪伴兒子上。自娃一歲起且玩且學地教生字，到四歲時就能獨立看繪本，但依然堅持跟他一起讀，享受共同閱讀的樂趣。因為我清楚知道，等他再大些，認的字多了，人家就不帶我玩了。學校里好多孩子課堂上或課間自己抱著閑書打發時間且津津有味。很多媽媽都盼著這一天的到來，而我清楚地知道，孩子成長的每一個瞬間，你一旦錯過，就永遠錯過了。

五歲半，有一天偶得跟我說，他的小女朋友學鋼琴，問我為什么他不學。他們班好多同學都學鋼琴。我于是知道這一天到來了。

很多家長會發現一個現象：現在的孩子不饑餓。

不僅僅指吃飯。

當然吃飯也不饑餓，你不催促他不吃。看起來好像上輩子是飽死鬼投胎。他不饑餓的原因是，你沒給他餓的時間。不到點兒，你米飯包子都上桌等喂了。換到六零年試試，哪個孩子聞見飯香不趴灶邊等著生怕去遲了？

高玉寶和神筆馬良，都是沒機會上學還硬蹲教室門口蹭課。你孩子會蹲教室門口蹭嗎？

人都是缺什么想什么。人家都上鋼琴課，偶得沒得上，他就饑餓。自己主動要求上。

我開始沒給他買鋼琴，怕他學兩天不學了浪費我錢。我張口說需要一架二手鋼琴的時候，你不知道有多少新加坡朋友哭著喊著想到貼運費給我送來。原因是孩子們大了，琴閑置著占地方，多少年都聽不到響，扔樓下要被罰款。

我收了第一臺鋼琴，送孩子去練。老師很好，而因為愛情，兒子的學琴情緒很高，回家自己主動練，練好了第二天去學校顯擺泡妞。

這是蜜月期，我無須多言，小馬自愛朝陽早，無須催鞭自奮蹄。

過了大半年，搬家了，愛情中斷了，孩子沒目標了，到了中國，琴倒是買的好琴，人家不愛彈了。

主要還是難度加深。初練的時候，曲調悠揚，都是朗朗上口又不難的曲子，什么“倫敦笨鐘”，“老麥克唐納有個農場”，隨便彈個啥，大人也夸，小孩也高興。越往后越不好玩，最近都開始彈巴赫，小步舞曲啥的了，每天一坐琴凳就好像我上輩子欠他一屁股債——要錢給錢，要玩具給玩具，要看卡通給看卡通;所有的利誘都不靈光了，就開始跟天下媽一樣抱著棍子守在自己都看不懂的琴譜前，吼他：“你不要逼我動武啊！”

兒子數次跟我提：“媽媽，我不想彈了。”我都堅決拒絕。有一天，他跟秀才說：“秀才，我不想學鋼琴了。我要堅持。”秀才說：“這才是好孩子。堅持是進步的階梯。”

偶得答：“不是，我要堅持跟我媽說，我不彈琴了。”

我跟他之后做過一次長談，跟他說媽媽從喜歡寫作到最后成為作家走過十幾年磨煉的道路。從命題作文到日記周記到寫情書，到最后寫短篇長篇，直到今天寫作成為媽媽的生命，誰都不能讓我停筆。我把這段心路說給他聽——沒有千錘百煉，何來繞指柔音？

其實我從沒想讓他靠彈琴養家糊口，這難度太大了。家家孩子幼年都有鋼琴，郎朗和李云迪才倆。剩下的都叫不出名字來。我花那么多錢時間精力陪著，為什么？

因為我深切知道，任何一樣學習，到深入階段，除了忍耐和堅持，除了反復訓練，別無他法。不能登高，則不能望遠。不要跟我說愉快教育。一個人不可能在所有階段經歷的學習都愉快。問問已經成年的自己，你一路學來，真的數學語文英語化學歷史地理門門都享受嗎？若擅長的喜歡的就學，不擅長不喜歡的就放棄，或者擅長喜歡的學到深處就換一門，誰都只能觸探到冰山一隅。

學習是什么？學習是取長補短。

工作是什么？工作是揚長避短。

你為了能熬到揚長避短的時候，前十幾年的基礎教育，就靠不拋棄不放棄的精神一路拼上去。

你若跑過馬拉松，你會知道，一定有一段路程是你恨不得去死都不想繼續了，咬著牙扛過去，便只是什么時候到終點的問題。其實那一段路跑的時候暗黑，跑完回顧，真夠不上要死要活的程度，云淡風輕的。

我終于熬出頭。

偶得能欣賞音樂之美了。他聽過的樂曲會回來自己在網上找，他跟我介紹誰是馬克西姆，世界上彈野蜂飛舞最快的人不到一分鐘，王健的大提琴演奏會全是古典音樂，他竟然說好聽，其中有兩支曲子鋼琴課已經教過。

然后就是每天下課以后他自己飛奔到鋼琴前，打開琴蓋和IPAD，先自修自己喜歡的樂曲再練習老師的作業，如果我不叫停，他可能都會忘記還有別的功課要做。

我和娃斗爭三年，這段日子終于過去了。

我希望有一天，他成年了，以某項技術謀生，卻在閑暇之余，翻開琴蓋，輔導孩子學鋼琴，然后想起當年他小時候，媽媽開車送他去學鋼琴，回來陪練，拿著棒子吼他，又陪他滿世界追尋鋼琴大師表演的日子。

那時候，也許我都不在了。他卻還記得我曾經說過的：“沒有千錘百煉，何來繞指柔音？”

而這，是我留給孩子的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