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麗宏
女作家池莉寫過一本書,《熬至滴水成珠》。書里說:“意象是熬出來的,蘇醒是熬出來的,人生的春天是熬出來的。”
其實,人生,能不能熬出春天,很多時候,不在煎熬本身,而在你怎樣去經歷和享受煎熬。
煎熬往往意味著逆境、危機、艱難險阻,乃至無奈、低落,悲哀,痛苦、瑣碎平庸的日常;但任何一段光陰,都有綢緞般的美麗,任何一段經歷,都有外人無法領略的精彩之處。
煎熬之中,支撐你的不是興奮,決心或者慣性,是逆境中一顆善于發現的心。萬物靜觀皆自得,要靜,要觀。“靜”中之觀,會更敏銳,如同你身處暗夜,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一點微弱熒光;它足以引導你突破生命的拘囿,達到心靈的自由。
有人說,《水滸傳》是一部怒書,《西游記》是一部悟書,《金瓶梅》是一部哀書,《紅樓夢》是一部哭書。無一例外的是,這幾部書的作者,在俗世的眼光里,無一不貧窮潦倒、一事無成。他們,也曾住草庵,也曾賞野花,也曾“滿徑蓬蒿老不華”;而思想的“眼”,時時睜著,明鏡一般映照著世相盛衰。這些書籍,被后世奉為經典,是因為作者們雖陷于生活的“熬”,卻醒于“智者”的觀:依循表象,看到本質,透過表皮,觸到精神。大智慧者有大痛苦,大煎熬者生大格局。
煎熬,其實是中藥湯藥的制法,將草藥浸水,慢慢煎,細細熬,直至精粹溶于水,成濃濃藥汁治病救人。人也一樣,在事業里熬,在技藝里熬,在藝術里熬,不能缺的,是那份癡纏、沉迷和投入。熬到一定份兒上,會恍然發覺:這人生,除了湊合,還有驚艷,除了劃算,還有甘愿,除了均衡利弊,還有赴湯蹈火;而且,熬著,熬著,癡纏里面有了熱愛,熱愛里面有了喜悅,喜悅里面有了過癮的感覺。外人看來好像山窮水盡的泥穴, 你卻覺得是花繁葉滿的桃源。
林散之,被趙樸初、啟功稱為詩、書、畫“當代三絕”。他一生寫詩2000多首,書法被譽為“當代草圣”。他為自己取的號是“三癡生”,三癡,幾近瘋魔,可謂癡絕。他寫詩,時時在推敲,包括病臥時、睡夢中、吃飯時、走路時,興起便吟;甚至在坐馬桶時也沉思,覓得佳句便起身提褲去桌上取紙筆記下,以免遺忘。練書法繪畫,幾十年寒燈苦學,已成為性情中物。其“癡”,已成為一種境界。
清代小說家蒲松齡說:“性癡,則其志凝。故書癡者文必工,藝癡者技必良。”全部能量凝聚于一點,那一點往往迸射出閃亮的火花。
癡纏成癮,簡單專注,身心潛藏的巨大能量又能得以釋放,托舉著靈魂飛升,躍到高處去,享受生命的精彩。
煎熬,有癮。那癮是一種徹底投入后的濃烈享受;然投入的過程,往往痛苦:“要多大的毅力、多嚴明的自我紀律,才能勒住意念的韁繩。半點消極怠工都會讓你前功盡棄。因為那涅槃的極致快樂就在認真單純的求索后面,就在那必不可缺的苦頭后面”,女作家嚴歌苓闡述的“癮”,接近于一種走火入魔的狀態。
跑步愛好者,有一個共同的感受,跑至半程,是最難熬的時候。起跑的沖勁已消散,雙腿沉重,呼吸急促,心臟要爆炸,而終點似乎還很遙遠……但這一段煎熬之后,便會享受到嚴歌苓說的“涅槃般的快樂”:從生活中抽離,進入了一種自由的舞蹈。
盧梭說“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中”;煎熬,似乎是用許多不自由,換來靈魂飛升的自由。受點兒苦楚,經歷一番刺激,享受它,觀摩它,玩味它,你發覺自己早已不跟處境計較什么,甚至充滿感謝。因為正是憑借它,你獲取了秘密通道,找到了一種純粹的極致快樂——升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