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

“炮局”預審故事檢察官·預審專家的深度對話

呂燕群 口述 藍向東 執筆

預審故事之三籃球問供

“上世紀80年代初，在鼓樓西大街發生了一起碎尸案。嫌疑人被送到‘炮局’后，領導決定由我來訊問此案。在審理此案過程中，我耍了些小聰明?！崩媳R開始侃起他經辦的這起兇殺案。

被害人是北京市朝陽區的一名女子，失蹤多日，家屬為此報案。公安機關查找未果后，在各區街道社區居委會的幫助下張貼了失蹤人員的照片，期望通過發動群眾獲得這名失蹤女子的線索。

那時，群眾維護社會治安的積極性很高，尋人啟事貼出不久，有群眾報告：照片上的這個女的經常到我們小區找一個小伙子。

公安偵查人員迅速到群眾指認的男子住處展開秘密調查。一天，當確認這名男子不在家后，偵查員進屋密搜。屋里雖然干干凈凈，但偵查員還是嗅到了空氣中的血腥味道，細心的偵查員在慢慢翻開床上鋪的褥子時，發現褥子的背面全是已干涸了的血跡。偵查員初步判斷，該屋應該發生過命案，應為第一作案現場，住該屋里的那名男子有重大殺人嫌疑。

該男子是天還沒黑的時候被送到“炮局”來的，老盧當時按照自己的預審習慣并不急于問案，而是對送案的刑偵人員進行了“詢問”。

“他承認殺人了嗎？”老盧問送案的偵查員。

“他死活不承認自己殺人?！?/p>

“你們找到被害人的尸體了嗎？”

“沒有?！?/p>

“現場有沒有找到作案工具？”

“沒有。”

“你們抓他的依據是什么？”

“我們基于兩點：一是他和失蹤的女孩兒關系密切，二是在他屋里發現大量的干涸血跡。”

“那就是說，在你們送來的卷宗里沒有手拿把兒攥他殺人的直接證據以及他承認殺人的口供？”

“沒有。所以我們問到現在才只好把人給送來，否則24小時之內我們就得放人?！?/p>

按“炮局”的規矩，凡接重大刑事案件時，刑偵部門必須向他們提供足以證明案犯犯罪的證據，否則他們可以不接案，嫌疑人還得由刑偵部門怎么拉來的怎么拉走。

老盧翻了翻刑偵部門送來的卷宗，再看看偵查員們近乎祈求的眼神，說：“行，這人我收了?！?/p>

這時老盧仿佛都能看見偵查員們眼中泛起的感激的淚花。

“但是，你們必須要隨叫隨到，按我的要求去搜集證據。”偵查員們答應了老盧的要求。老盧為什么敢破例收下這名嫌疑人？因為他心里有底兒，就憑偵查員基于的那兩點，百分之百把他“拿下”！

晚上九點來鐘，老盧把嫌疑人“提”到了預審室。

老盧仔細地觀察他：他個頭挺高，身體略瘦，白白凈凈的不像是個沒文化的粗野蠻人。從卷宗里得知其曾在38軍某師當過兵，于是老盧故意慢條斯理地開始訊問。

可能老盧訊問時過于平靜，以至于讓人覺得他對嫌疑人有點你愛說不說、滿不在乎的樣子，再加上又是晚上提審，領導也看不見他，他故意把倆大腳丫子放在預審臺上晃悠。老盧剛把嫌疑人的基本情況問完了一遍，嫌疑人突然冷不丁兒地蹦出一句：“人不是我殺的！”

嫌疑人高度繃緊的那根“弦兒”斷了，這正是老盧所要的結果。

老盧一笑：“你著哪門子急呀？我問你殺人的事了嗎？”老盧停頓了一下問，“你也當過兵？”

這時老盧把腳從預審臺子上拿了下來。

“當過?！?/p>

“哪年的兵？”

“1976年的?！?/p>

“我也當過兵，我是1970年的。按軍隊規矩，早一年就是老兵，晚一年就是新兵，對嗎？”老盧緩和了口氣。

“對?！毕右扇撕闷娴乜粗媳R，兩眼直滴溜轉，有點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感覺，但看得出來他正在努力揣摩老盧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既然咱倆曾經都是軍人，今兒咱們就按軍隊的規矩來行不行？”嫌疑人越想讓老盧問他有準備的話題，老盧就越不著邊際。

“行吧?！彼卮鸬挠行┟銖?，也顯然不自信了。

“新兵見到老兵的時候，新兵應該怎么稱呼老兵？”

“叫班長?！?/p>

“那你應該叫我什么？”

“班長?！彼p聲回答了一句。

“就這么叫嗎？”老盧突然嚴肅起來，嗓門提高了八度，眼睛直盯案犯的眼睛。這時老盧捕捉到了他驚慌失措的眼神。

“我告訴你，你要起立，雙腳并攏，目視班長，行舉手禮并大聲喊班長好！對不對？”

“對。”

“重來一遍。”老盧眼睛盯著他使用了命令的口氣。

這小子起立，啪的一個立正對老盧行了一個軍禮，然后大聲喊：“班——長——好！”

老盧把繃著的臉一放松，笑了笑：“行，坐下吧！”

這時，老盧已經主導了他的思維。

“你身高有一米八五吧？”老盧問他。

“您的眼神真厲害，我就是一米八五?！?/p>

“我是干嗎的？什么事兒能逃過我的眼睛？”老盧開始給他有壓力的暗示了。

“打籃球嗎？”

“打！”

“就你這身高和塊頭兒，你不是打專業的。”

“您真神了，我不是打專業的，是師球隊的。”

“我不神，因為我是打專業籃球的，像你這樣的我一眼就能看出來是業余的?！崩媳R不斷地給他心理暗示。

“你打什么位置？”老盧問。

“我打左前鋒。”

“哈哈，你小子又撞到我槍口上了，我也是打這個位置。”老盧開始瓦解他設置好的心理防線和僅存的一點點兒自信。

“那你給我講講左前鋒在進攻時都有哪些戰術？”

“什么戰術？不就是投籃嗎？”

“你是真會打還是真不會打？”老盧斜著眼瞅他，依然瓦解他的心理防線。

“我們那個球隊不正規……”案犯開始認慫了。

“我告訴你，左前鋒有好幾種戰術……”

“你過來。”老盧拿出一張筆錄紙放在預審臺上，在紙的背面邊畫邊和他講起了左前鋒的幾種戰術。但帶血的褥子照片也被老盧不經意地放在他能看到的地方。

“你打過快攻嗎？”

“打過。”

“怎么跑位？”

“是這樣、這樣的……”

“你跑得不對！快攻應該是這樣跑的……”

“提審，您別說了，我服您了，人是我殺的，我什么都跟您講……”

這一夜，案犯把作案經過如同“竹筒倒豆子”般麻利兒地講了一遍。原來，失蹤人員是和他一塊兒學車的車友，由于借錢還不上，女車友三番五次到他家要賬，弄得街坊四鄰都以為這小子和這個女的有些什么事兒。在一次被害人再次登門討賬時兩人發生口角，這小子一怒之下把被害人殺死，碎尸后趁夜深人靜，騎車將尸體丟進了后海里。

第二天一大早，嫌疑人就帶著老盧到了后海，指出了沉尸地點。

市公安局治安處的“水鬼”隊員，下到水里，按照犯罪嫌疑人指點的位置陸陸續續地把被害人的尸體打撈上來。

這起案子就這么破了。

老盧告訴我：在預審過程中，什么樣的人都會遇到，有“順毛驢”的，有吃硬不吃軟的，有吃軟不吃硬的，有裝瘋賣傻的，有“死魚不張口”的，還有吞釘、刀片自殺的，等等，但是讓嫌疑人服你是至關重要的。

我補充了一句：“是不是預審員也要和嫌疑人之間建立必要的信任？比如到您手里的案子，基本上都是命案，嫌疑人明明知道只要說了就得死，他還會說嗎？”

“確實，你還得讓他信你。比如我審的那些案件，我都告訴他，不老實交代，但查證屬實的，你百分之百得死。但是只要主動交代了，我不能保證你百分之百能活，但能保證你肯定不是百分之百得死?！?/p>

“你干了十多年的預審，什么大案子都見過，這問案子的功夫是怎么學的？”

“跟師傅學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還要看自己的悟性。老預審員經驗豐富，他教給你哪些該問、哪些不該問、什么時候問、什么時候不問的一些方法，而你要悟出為什么要這樣做的道理才行。”老盧說，“就拿這起殺人案來說，就如同打仗攻一個山頭一樣，久攻不下就要想其他的辦法，你可以集中更強的火力、兵力再攻；你也可以佯攻、側攻；你可以裝作撤退引敵出動加以消滅；你也可以緊緊圍住使其斷水斷糧最終屈兵，等等。無論你使用什么招數，都要掌握嫌疑人的心理，使用正確的攻心路子才行。總之，你記住了：你永遠要比嫌疑人聰明才行?！?/p>

（未完待續 本文略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