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咨詢：為你修復創傷

本社記者 王涵

>>視覺中國供圖

五月的北京，迎來了第一個高溫預警，早晨九點多氣溫已經逼近30攝氏度。

一大早，記者就來到了北京市青少年法律與心理咨詢服務中心（以下簡稱“中心”），差不多八十平方米的空間里，坐著十幾位中心的工作人員。狹小的空間里擺滿了綠植，一側的陳列柜里擺著數不清的獎章、獎杯和榮譽證書。

中心由北京市未成年人保護委員會和共青團北京市委員會于1993年共同創辦，是全市第一家具有法人資格、以青少年為主要服務對象，以開展專業研究、學術交流、咨詢服務、專業培訓、承辦委托、編輯專業刊物為主要工作自負盈虧的社會團體。中心下設綜合辦公室、“宗老師”工作室、青少部、高校部、心理咨詢部五個部門，為全市青少年的權益保護和健康成長發揮了積極作用。

敲開涉訴未成年人的心門

2016年開始，北京市開展社會建設專項基金支持項目——“涉訴未成年人心理援助‘心希望’計劃”，在北京市高法、團市委等部門的推動下，中心開始為涉訴未成年人提供心理咨詢服務。其實早在2012年，中心已經自發對涉訴未成年人進行心理咨詢，此項工作早已走在全國的前列。

涉訴未成年人的心理咨詢不同于正常的心理咨詢，不同之處在于正常的心理咨詢發生在相對封閉的私密空間內，而對未成年被告人的心理咨詢一般都發生在法院心理咨詢室內，甚至法庭內、看守所內，有的未成年人可能還戴著手銬。中心的心理咨詢部主任艾夢瑤對在這樣的環境中如何讓這些未成年人放下防御，很有自己的一套。

“如果單純跟孩子聊天的話，這些孩子會有一些阻抗，心理抵觸和防御比較重，我會先跟他們介紹自己的身份，撇清自己和案件的關系，從心理的角度幫他們分析從小到大的成長經歷，再一步一步引導他們來表達自己。”

據艾夢瑤介紹，在咨詢的過程中，有的孩子愿意主動表達自己，有的孩子則不然，咨詢師們就會引入心理咨詢的手段和技術，比如家庭結構圖、意象對話等，最后大多數孩子都能對咨詢室敞開心扉。

艾夢瑤遇到過很多涉案的未成年人尤其是被害人，經常把自己封閉起來，不愿意跟家人朋友見面、交談，甚至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幾個月不出門。

“這樣的孩子真的很讓人心疼，作為心理咨詢師，我們都在盡力幫助他們。”在一次咨詢中，艾夢瑤遇到了一個女孩兒，校園欺凌帶來的陰影已經伴隨她好幾個月，她把自己關在黑黢黢的屋子里，不愿意跟外界多接觸。艾夢瑤用專業能力和真誠，嘗試著和她溝通。

“當我講到跟她有同樣經歷的孩子的那種無助、不安和恐懼的時候，女孩兒的眼淚不停地流，甚至泣不成聲。之后又跟她說了我們一行人都很關心她，同事們也都紛紛開始跟她講話，夸獎她。她慢慢開始放松，接納我們。”從開始的眼神交流，到后來有了言語上的交流，艾夢瑤打開了這個受害少女的心扉。

用有限的時間達到無限的效果

>>“中心”編寫的北京市法制副校長培訓教材 王涵攝

記者曾經從海淀法院少年庭了解到這樣一個案例：多年前，16歲的張某因涉嫌盜竊被起訴到海淀法院。尚秀云法官接到這個案子很疑惑，張某在學校成績名列前茅，父親在國外做科研，母親是醫生，按理說也不缺錢，怎么好好一個孩子忽然就成了盜竊犯呢？通過庭前調查，尚秀云了解到，原來因為父母親工作忙，疏于監管，張某進入青春期后，開始迷戀武俠小說，崇拜“神偷”“義盜”。于是，就帶著三個同學去大學校園里偷東西，那些偷來的東西他一樣也沒留，全部分給了家庭困難的同學。原來張某苦于自己的英雄情結無處釋放，便模仿電視劇里一個飛檐走壁劫富濟貧的飛賊，把偷來的東西都分給別人，覺得自己的行為特別英雄。

常言說：“問題孩子是問題家庭的產物。”據中心主任許建農介紹，他們接觸過的未成年被告人中，高達98%以上都存在家庭教育缺失的問題，家庭離異或家庭不和睦更是占絕大多數，這些孩子的人生缺乏別人對他們的積極關注和鼓勵。遇到問題沒有人幫他們解答，最終走上了犯罪的道路。

“其實每個孩子內心都是善良的，各種外部因素導致了他們的錯誤行為。我們都是盡所能在有限的時間內，給予他們更多的關愛和鼓勵。”艾夢瑤在多年的工作中，深有體會。她也曾遇到過盜竊成癮被起訴的孩子，父母都外出打工，他跟爺爺奶奶一起生活，由于長相不好看，經常被人笑話，導致他極度自卑，甚至連抬頭看人都不敢。十幾歲的他由于沒有生存技能，又不能打工，便加入了一個盜竊團伙。沒想到，盜竊讓他“上癮”，他從中獲得了極大的滿足感。

“因為盜竊的過程中沒人去看他，盜竊成功后團伙里的人又都在夸他，他從這件事上獲得了認同，這是他平時正常生活中所得不到的。”據艾夢瑤介紹，在一兩個小時的交談中，都是由孩子主訴，他們主要聆聽，然后幫助他去分析。針對不同的情況，中心的心理咨詢師會采取不同的方法，比如采用意象對話的方式讓未成年人跟去世的媽媽對話，通過對話，打開他的心結，把內心的想法和后悔懊惱說給媽媽聽；再比如采用空椅子互換的方式，讓他們多角色變化，學會換位思考，這些方法都能處理他們的負面情緒，有效地進行正確引導。

“咨詢結束時，我聽到最多的話就是：‘老師我非常感謝你，從小到大第一次有人認真聽我說話。’”艾夢瑤說到這里時有點哽咽，“作為心理咨詢師，不是要給這些孩子判定他們的做法是錯是對。因為每一個人的成長，都會經歷或多或少的傷痛。作為心理咨詢工作者，我們就是要幫助他們，解開那些心里的結，讓他們從傷痛中走出來，避免以后再次陷入到壞情緒里，甚至到不良的發泄途徑當中去。”

目前中心進行的涉訴未成年人心理咨詢都是通過檢察院、法院等執法機關向中心購買服務的方式，對未成年人進行單次心理咨詢。雖然很多未成年人呈現出的心理問題較嚴重，需要進行多次咨詢，但項目限制，只能對他們進行一次服務，艾夢瑤對這樣的現狀很惋惜。

“我們只能在有限的時間內，幫助孩子接納他們犯罪的事實，并且幫他們分析自己是如何走上犯罪道路的。同時，會給他們樹立一個新的目標。事情已經發生了，以后的路還很長，尤其對未成年人來講，希望通過這次咨詢，能讓他們挖掘自身，找到自身的優點和亮點，幫他們重塑信心，甚至找到未來重新生活的起點和目標，這對他們的人生來說更有意義，也能對預防再次犯罪起到重要作用。”艾夢瑤解釋。

將傷害減少到最小

近幾年，未成年性侵案件呈上升趨勢，相比之下，這類未成年被害人及其家長更需要專業心理咨詢師的輔導。

據艾夢瑤介紹，中心也曾經給這樣的受害者做過多次咨詢。第一次見面時，孩子呈現出的狀態跟咨詢師想象的完全不同，由于女孩兒母親去世，咨詢師原本以為女孩兒提起母親會痛苦大哭，她反倒是很冷淡，而且表現得比同齡孩子都懂事一些。一開始，女孩兒也拒絕將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吐露給咨詢師。咨詢師通過沙盤等道具，一次次跟她進行溝通，慢慢地女孩兒和咨詢師之間建立起了信任。這是咨詢的第一個階段。第二個階段，當關系建立好之后，女孩兒開始吐露自己的想法，除了用言語表達，還摻雜情緒的表達，比如提到母親會哭泣，咨詢師會根據孩子所表達的東西，進行解讀和引導。第二階段一般會持續比較久，占全部咨詢次數的一半以上。最后幾次咨詢，咨詢師會嘗試抽離，讓孩子接受結束咨詢關系，教她將來如何去獨立生活和思考。

艾夢瑤說：“近些年的性侵案件，被害者年紀普遍偏小，部分可能有智力障礙。對這類案件的咨詢，最常用的方法是‘繪畫心理’。咨詢師拿著畫筆，讓孩子們通過簡單的繪畫，來探究事件對孩子的影響。”

艾夢瑤發現，年紀小的孩子，普遍對性侵沒有認知，案件本身對他們的影響遠遠低于大人的想象，可能事件對大人的影響比對孩子的大得多。

“心理咨詢就是通過不同個體去呈現，不能單聽他們的父母說，父母本身更在意這件事情。其實孩子對性侵傷害沒有認知，但是他們從父母的情緒、言語中能感受出來。有些父母一再地跟孩子去講述事情的始末，讓他們回憶，甚至跟被告人一家起沖突，或者事情被鄰里知道后所要承受的輿論壓力，這些都是對受害人的二次傷害。這些間接傷害，可能才是導致這些年紀偏小的受害人心理創傷的因素。所以從某個角度說，不僅被害人需要接受心理咨詢，家長同樣需要。”艾夢瑤講述自己的觀點。

和性侵案件一樣，發案率呈上升趨勢的校園暴力案件，也給許多受欺凌的孩子造成了身心上的傷害，有的甚至無法走出欺凌的陰影。孩子是不成熟的，在形成人格的重要時期，獨自面對這樣的壓力和傷害，都可能讓他們變得抑郁封閉，甚至有結束生命的念頭。

據許建農介紹，現在北京的少年司法工作中，已經將無論是被告人還是被害人的心理咨詢都當作一項常規工作，跟他們建立聯系的北京市法院、檢察院一有涉未成年人案件，就會找中心幫忙，這也是中心多年來扎實、高質量工作打下的基礎，是司法機關對中心工作的認可。

“中心”辦公室成列的獎杯獎章 王涵攝

中心多年來除了對涉訴未成年人進行心理咨詢，還開展了一系列預防未成年人犯罪的專項活動。比如進入社區和學校，開展以校園欺凌、暴力砍殺學生等為主題的法制培訓；針對青少年成長過程中的毒品艾滋病問題，在高校開展藍色盾牌活動；在職高開展藍色征途活動、在中小學開展藍精靈活動，形成純藍系列的禁毒志愿者隊伍。對涉訴未成年人、留守兒童、特困家庭孩子等特殊群體，在寒暑假開展繪畫、心理減壓游戲和法制安全的培訓。值得一提的是，中心針對不同階段的青少年易出現的違法犯罪問題，用了半年的時間，編寫出了一套規范化、專業化培訓教材，供北京市1000多名法治副校長使用。

對涉案未成年人這個特殊群體的保護工作一直處在探索階段，因為未成年人違法犯罪的原因非常復雜，有的可能因為家庭，有的可能因為學校，有的可能因為社會，有的可能是幾者的共同作用，僅僅實施幫教，是遠遠不夠的，可能會忽視涉案背后的復雜性。如今，對涉案未成年人的保護工作已經慢慢延伸到了心理輔導治療，如果不能還給孩子一個純凈的環境，我們希望能通過心理治療修補他們曾經受傷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