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夢川西

王新瑛

川西高原，一個如夢般讓人心悸的地方，雪峰巨流，羌寨藏村，不羈的白云、自由的流風(fēng)、遼闊的草原，雪山下寺院醒目的紅墻金頂、打坐的僧人、轉(zhuǎn)經(jīng)的老者，還有三步一叩首、磕著長頭在大地上蠕動的身影……高遠明凈的天空，有蒼鷹飛翔，如同神的化身，俯瞰大地蒼生，又像一只牽在手中、系在心靈的風(fēng)箏，吸引著我再次行走川西，去朝拜、去尋夢……

二郎山

剛到成都，一場磅礴大雨，緊隨我的腳步而來，火鍋味兒彌漫的天府，一下子烏云籠罩，雨水肆無忌憚地潑灑在天地之間，也潑灑在大家準備出發(fā)的心頭，讓充滿期待的我們，多了擔(dān)心和不安。

清晨，雨仍然下著，攝影家們按計劃出發(fā)，一路向西。沿曲折的川藏路進入川西高原，沿途不時看見騎車的旅行者，穿著雨衣，背著負重的背包，艱難地騎行在陡峭的山路上。上蒼沒有悲憫他們，雨水不斷拋灑，騎行者的身影在雨霧迷離的山路上蠕動，連綿不斷的大山，一座又一座，仿佛壓在騎行人身上的背包。一邊是高山，一邊是深谷，山在急速后退，路在不斷升高，車窗外的人和景，漸漸模糊，感覺有些眩暈。望著雨霧蒙蒙的窗外，我有些迷茫了，是怎樣強大的力量，支撐了這些騎行者如此艱辛的旅行？

繞過一座山頭，便見醒目標志：二郎山隧道。那一刻，一首豪情萬丈的歌曲在耳畔回響：“二呀嘛二郎山，高呀嘛高萬丈……”我相信，大部分同齡人都會唱這首歌。當(dāng)年，解放軍官兵修筑入藏公路，地質(zhì)復(fù)雜，氣候惡劣，物資不足，高山缺氧，艱苦的環(huán)境并沒有影響筑路人的決心和熱情。《歌唱二郎山》這首歌，唱出了人們對二郎山的敬畏，也唱出了人們鑿?fù)ㄌ靿q的渴望。歷時四年，全長2400多公里的川藏公路，不知道埋藏了多少年輕的生命。他們揮灑的汗水，足以讓沿途的樹木蔥蘢，野花芬芳，雪山動情。

如今，二郎山已新鑿隧道，一經(jīng)穿過，便是另一番天地。雨云隔斷，陽光從湛藍的天空瀉下來，熱情地涌進我們的車窗。遠山云霧繚繞，綿延不絕，大渡河宛若一條發(fā)亮的哈達，縈繞在崇山腳下。那些依著地勢而建的房屋、村舍，仿佛依偎在母親懷抱的嬰兒，溫馨、安詳。盤旋而下的公路寬闊平整，讓人的心情放松了許多。人在旅途，能遇好天氣，是上蒼給予的最大眷顧。

瀘定橋

連日大雨，大渡河水明顯上漲。經(jīng)常跑川藏線路的小鄒說，這是他見過的最高水位。大渡河湍急的河水裹著泥沙，洶涌的濤聲淹沒游人的嘈雜，水霧彌漫，驚濤裂岸。我擔(dān)心再下兩天大雨，激流會沖過河堤漫上公路。但看兩岸行人，卻都是那樣漫不經(jīng)心，橫跨大渡河上的瀘定橋依舊巍然橫懸，我的擔(dān)心有些多余了。

瀘定橋由13根鐵鏈組成，兩邊各有兩根作為橋欄，下面并排九根鋪著厚厚的木板作橋身。一群穿著花花綠綠的男女正在橋上拍照，嬉笑聲與洶涌的波濤聲相互交織。橋在不停地晃動，似乎隨時都有掉下人去的危險。一個工作人員舉著喇叭一遍遍高喊，提醒拍照的游客注意安全。

陽光帶著金屬般的光芒，撫摸著瀘定橋一環(huán)緊扣一環(huán)的鐵鏈，冷硬的光芒穿越時光，訴說著這座橋的前世今生。秦漢以來，這里就是由川入藏的重要通道和軍事要津。公元1705年，為解決通往藏區(qū)道路上的梗阻，改皮筏、木船渡河不便，康熙下令修建大渡河上的第一座橋梁，并且御筆親書“瀘定橋”。1935年5月29日，中國工農(nóng)紅軍長征途經(jīng)這里，以22位勇士組成的突擊隊，冒著敵人的槍林彈雨，匍匐在沒有橋板的鐵鏈上奮勇作戰(zhàn)，一舉奪下瀘定橋，打通了紅軍長征北上抗日的通道，成為中國工農(nóng)紅軍長征史上，一個歷久不衰的傳奇。

一段歷史，一段記憶，大渡河讓這些刻骨銘心的往事熠熠生輝。如今，入藏的通道不止一條，人們以各種方式來到這里，旅游、瞻仰、緬懷。抬頭，蒼天深邃遼闊;俯身，河水洶涌如歌。瀘定橋，已不是簡單意義上的一座普通橋梁，它承載著不朽的歷史，見證日月輪回，惠澤一方民眾。

折多山

有人說，翻過折多山，就正式進入康巴藏區(qū)了。遠山朦朧，近路曲折，接近那些威嚴神秘的山峰，我們的川西之行，才算真正開始。

四年前的秋天，隨朋友去稻城亞丁，曾經(jīng)走過這條路。當(dāng)時修路限行，只能白天停晚上走，到達折多山口時臨近傍晚，本想停車拍照，不料正遇狂風(fēng)驟雨，夾雜著冰雹鋪天而來。黑暗籠罩了四周，我們像鉆進無邊的深淵，連車門都沒打開，就匆匆而過。

折多，在藏語中是彎曲的意思，名副其實。這是一條九曲十八彎的山路，來回盤繞就像天地之間大寫的一個“多”字。這座大雪山的西面是高原隆起地帶，雪水匯聚為雅礱江，東邊的高山峽谷則孕出大渡河。川西高原便由這些雪峰巨流構(gòu)成骨架，冷熱氣流交匯，氣候復(fù)雜多變，即使天晴如洗，轉(zhuǎn)瞬也會有雪雨冰雹。

此刻，雨珠就像淘氣的孩子，突然從遠處迷離的山峰竄到我們車前。雨霧籠罩了車窗，卻仍然能看見彎道上蠕動的騎行者，車內(nèi)有人推開窗戶，為那些不辭勞苦挑戰(zhàn)風(fēng)雪的人豎起大拇指。疾風(fēng)裹著雨絲吹進來，好一陣清冽寒涼。

到達海拔4289米的折多山口，雨停了，濕潤的霧氣乳液般漫過山間溝壑，寒涼的風(fēng)陣陣撲來。遠處的貢嘎雪山在縹緲的霧嵐中遮遮掩掩，不露真容。這座雪山主峰，巍然高聳，冰雪經(jīng)年不化，周遭卻是由山巒、林海、溪流、草甸構(gòu)成層次分明的壯闊美景，賦予蜀山之王獨特的魅力，也給徒步登山者設(shè)下種種考驗。幸而，人類自古就有探索未知的好奇和征服艱險的激情，貢嘎雪山正好激發(fā)人們?nèi)ヅ实恰⑷ンw驗。去過的人津津有味地傳頌，讓不曾去過的人更加向往。

折多山口豎著“西出折多”的石碑，大家爭相拍照留影。衣著單薄的人在風(fēng)中像觸了電流，渾身哆嗦，卻硬是擺出滿意的姿勢，拍下到此一游的倩影。我慌忙按下快門，抬頭間，雨又偷偷摸摸從天而降。還好，一陣狂風(fēng)把烏云驅(qū)散，晴空復(fù)現(xiàn)，太陽瞬間灑滿整個世界。遠方的雪峰閃爍光輝，山坡上的草甸由深綠變成淺綠。白塔林立，經(jīng)幡招展，一張無可挑剔的照片讓我獲得極大滿足。一路的擔(dān)心像天空的烏云，被高原上走過的急風(fēng)吹散，顯出明亮的晴空。

新都橋

造化弄人，到達折多山下的新都橋，又是雨霧交加。在蒼茫混沌的夜色中，下榻一家藏式賓館。本想到周圍走一走，卻感到身體有些不適。一路擔(dān)心的“高原反映”幽靈般出現(xiàn)了，胸悶氣短，頭疼欲裂，仿佛有無數(shù)的亂針，陣陣刺進鬢角和頭頂，五臟六腑像要被撕扯出來。坐著難受，躺著難受，站著更難受。一時間，身體的各個器官都在扭曲、變形，人的意識，不由自主地向下滑落，沉入深淵。生與死，如夢如煙，好像就在瞬間……

一直折騰到凌晨，一夜冷雨，一夜無眠。

新都橋，這個攝影人眼中的天堂，又是多么讓人魂牽夢繞，風(fēng)塵仆仆趕來，單為捕捉高原上那一抹瑰麗無比的光影，為了怦然心動的瞬間，不惜爬山涉水冒險一試。這里山戀起伏，溪流蜿蜒，低斜的陽光里，金色的白樺樹搖曳多姿，藏式屋頂炊煙裊裊。樹影閃爍著光暈，藍天白云映入溪水，一望無際的原野點綴著悠閑的牛羊，金黃色的麥田攢動著莊稼人的身影……這一切，早在四年前的探訪時，就深印我的腦海，揮之不去。

輾轉(zhuǎn)難眠，聽著窗外的雨聲，忍受著“高反”的蹂躪，再想像著新都橋的美景與光影。還有那些慕名而來，卻遇不到好天氣的人，夜，就不再那么漫長了。

天亮?xí)r分，雨還在淅淅瀝瀝下著，聽見有人出門，估計是幾位約好拍雪山日出的朋友。這樣的天氣，怎么會有日出？不過，心中有愿望，奔著那個閃光的愿望微笑，即使看不到雪山，也是一個過程、一種經(jīng)歷。

措卡湖

陽光偏斜，山巒冷峻如時光的雕塑，一邊是湍急的雅礱江，一邊是裸露著沙石的懸崖，山上的石頭隨時都有掉下來的可能，河道里的江水更是洶涌澎湃，觸目驚心。

黃昏，在新龍縣換乘小車，爬上一條曲折的山路。村莊斜依在山的臂彎，樸素、安靜。漂亮的藏房、古舊的木圍欄、墻院角落不知名的野花，還有從遠處歸來的牛羊，像電影鏡頭，從我們眼前一一展開，又隨不斷攀升的山路逐漸退出視線。

翻過一道山梁，一洼清澈的湖水出現(xiàn)，仿佛上帝遺落的一滴眼淚。這個不到三平方公里的淡水胡泊，地處高原，樹木蔥蘢，有寺院高聳、有經(jīng)聲縈繞，在藏民心目中，就是神的化身。色彩斑斕的湖水美輪美奐，庇佑著一方百姓。有人用湖水治療眼疾、有人用湖水去掉腳病……人們把措卡湖奉若神靈，湖水除了飲用，不能洗衣、淘菜、澆地;湖里的魚兒更是倍受呵護，它們是自在的生靈，除了僧人投放食物，沒有人敢去撲捉、打撈。

藏語里，“措”是湖泊，“卡”是旁邊的意思。人們把措卡湖稱為贊多措那瑪，意為亂石叢中的黑色海子。雪山與湖水相伴，措卡寺結(jié)著佛緣。八百多年的歲月煙塵，得從尊者塔巴嘉曾說起，這個龍樹菩薩的化身，從小出類拔萃，勤修密宗，得大圓滿。他弘揚佛法，為尋得與寺廟結(jié)緣的湖水，讓徒弟翻山越嶺找尋，牽著騾子駝來湖水。據(jù)說，如今的措卡湖邊，還有當(dāng)年馱水的騾子留下的蹄印和塔巴嘉曾建寺留下的掌印。為修寺廟，塔巴嘉曾親自搬木頭。圓寂時，留下的肉身骨頭做成了肉身佛塔，只可惜佛塔在一次大火中毀壞。措卡寺在僧人香客們的朝拜中繁盛，也在難以預(yù)料的劫難中屢遭不幸。

山高水長，阻隔不了高僧大德到達措卡寺的腳步，他們傳法、講經(jīng)、修葺寺廟、撫慰蒼生。晨鐘暮鼓，帶不走悠長的歲月;雪山湖泊，盛不下修行人的孤獨。清澈的湖水如一面鏡子，把藍天、白云、樹木、山巒、紅寺廟的影子攬入懷中，色彩斑斕，且又神秘寧靜。天空光線朝暉夕陰，湖里色彩變幻莫測。云朵飄過，湖面就成打開的萬花筒，讓人目不暇接;風(fēng)兒拂過，倒映在湖中的綠樹、山巒、紅房子，仿佛被人攪碎的夢，支離破碎，難以收拾。郁郁的悵惘間，措卡湖不知被誰輕輕吹了一口氣，微微蕩開的漣漪迅速收斂，一切重新恢復(fù)寧靜。

伸臂橋

晨曦里，雅礱江不知疲倦地奔騰著，兩岸山巒層層疊疊，對岸的山腰零星住著人家，屋前屋后林立的經(jīng)幡像虔誠的信徒，呢喃著六字真言的經(jīng)文。一座藏式伸臂橋，把對岸的光陰攬入懷里，在伸臂橋老去的年輪里沉淀，在來來往往的日月中更迭，也把人們此岸彼岸的日子連接在一起。

初聽伸臂橋這個名字，就讓人浮想聯(lián)翩。如今橋在眼前，也有人稱它叼橋、挑橋、懸臂橋，但我覺得伸臂橋最為妥帖。湍急的雅礱江上，粗重的圓木不用一顆釘子，完全傳統(tǒng)的榫卯結(jié)構(gòu)，縱橫排列，層層相疊，縱層圓木從下至上，依次從橋墩的兩頭向河心伸出，像兩只碩大堅實的臂膀，從河的兩岸吱吱嘎嘎伸過來，扣住、握緊、榫卯連接，并無一柱支撐，成為一座天橋。這種由藏族設(shè)計師唐通吉布首創(chuàng)的波日伸臂橋，運用藏式架橋的工藝，吸取漢族建筑中斗拱的力學(xué)原理，整座橋不施一根鐵釘，全用木石建造而成，可謂藏族地區(qū)橋梁建筑史上的一大奇跡，也是華夏建筑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這種傳統(tǒng)的藏式伸臂橋，曾廣布于我國橫斷山脈中的岷江、大渡河、雅礱江、金沙江、瀾滄江、怒江流域，是溝通兩岸各民族的通道，也是當(dāng)?shù)鬲毺氐娘L(fēng)景。如今，隨著一座座鋼筋混泥土大橋的建設(shè)，以及大江巨流上大大小小水電站的興建，這種獨特的伸臂橋梁，也隨著時代的發(fā)展逐漸消失。

始建于清朝的波日伸臂橋，幾經(jīng)劫難，差點被毀。民國時期，藏局動蕩，英印插手，慫恿藏軍進駐新龍與國民政府對壘，燒毀了通往內(nèi)地的六座藏式伸臂橋，使原本就處于甘孜肚臍地帶的新龍愈加封閉。萬般幸運的是當(dāng)?shù)厝罕姾粲酰疟Ａ粝虏ㄈ丈毂蹣颍蔀楫?dāng)時出入新龍的唯一通道。1936年6月，紅四方面軍與紅六軍團在新龍會師，加固修復(fù)了破敗不堪的伸臂橋，當(dāng)?shù)厝罕娨卜Q它“紅軍橋”。

眼下，我們看到的伸臂橋門洞緊閉，橋墩四周長滿青草，顯然很久沒有人走了。不遠的地方就有一座鐵索橋，橋眉刻著和伸臂橋一樣的名字“波日橋”。一輛汽車正在橋上緩緩駛過，堅實的水泥橋墩和寬闊的橋面明顯要比伸臂橋年輕、健碩，就像年代不同的兩個人，一個風(fēng)華正茂，一個日暮殘年。

兩座橋梁見證著川西高原的新舊交替與時代變遷，也讓我這個高原尋夢者，拂去山巒叢林如夢如幻的濃云薄霧，驚嘆藏羌同胞堅忍不拔的生存能力，感念他們一代又一代人創(chuàng)造奇跡，勤勞建設(shè)家園，智慧造福人類。

責(zé)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