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文老師的口頭禪

院中科

我有過好幾位語文老師，人生無常，過客匆匆，正如蘇東坡說過，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唯獨語文老師的口頭禪卻如同與他30年的交情一直縈繞在我記憶的深處，就像陳年老酒與日俱醇。

上中學的時候語文老師講復句，不知是誰給了我一把葵花籽，我津津有味地吃著葵花仁吐著葵花皮，老師講的啥我一句也沒往心里去。當我將吐了一桌子的葵花皮攏到一起的時候，眼角處閃過語文老師的身影，在我嗑葵花籽的時候語文老師站在我的旁邊已經多時了，那一刻我的頭轟地一聲一片空白，心想，這下完了，人贓俱獲，連抵賴的借口都無法編造了。我只好戰戰兢兢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做好了接受懲罰的任何準備，同時用眼睛的余光迅速掃視了老師的表情，試圖尋找一絲逃脫的理由。大概是因為我還有點自知之明，在上下左右地打量了我好幾秒鐘之后，老師瞇斜著眼睛用一種極其不屑的口氣說，弄撒惹哩斯，我看把你給餓瘋佬呀。緊接著老師在我旁邊的過道里幾乎原地來回踱步?？粗蠋煙o可奈何的樣子，我真想替老師尋找幾個罵人的詞匯，讓老師痛痛快快地消消氣。旁邊的同學不失時機地向我擠眉弄眼，也有竊竊私語的，從他們的表情中得知我不是孤立的，這使我的心情一下子平靜了許多，甚至產生了莫名其妙的自豪。老師在教室的過道里踱著步，他的憤怒寫在臉上，無奈的表情和沉重的嘆息就像陰雨天的吊葫蘆，隨時都有可能重重地砸向那些鴿子嘴一樣東倒西歪的葵籽皮，我想再沒有比無以言表更能準確地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了。他的眼神和嘴角凝結的不屑就像大冬天的冰溜子，不置可否地詮釋著對我在課堂上嗑葵花籽的行為是多么地鄙視和氣憤，我甚至懷疑這個語文老師罵人的語言簡直太貧乏了。教室里的氣氛在片刻地凝重之后又活躍起來，同學們一定是想看看老師懲治一個課堂上嗑葵花籽的學生的情景，也有不少人為我捏著一把汗。

出乎所有人的預料，老師走上講臺說，我們一起做一道題看看大家是否掌握了今天學習的內容。我意識到老師要收拾我了，我估計他要讓我到黑板上做題，若做不出來，借機挖苦羞辱我一番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還可以告誡那些上課不注意聽講的學生。老師從黑板的左上角寫起直到右下角，寫了一道超級長的多重復句。當老師放下粉筆的時候，我已經迅速將這道題做完并且把草稿紙塞入了桌兜，然后若無其事、恭恭敬敬地等候老師的發落。老師掃視一下全班同學說，誰會做，來黑板上做一下？見老師讓上臺做題，整個教室里除了刷刷刷寫字的聲音就剩下西瓜一樣一字兒排開的后腦勺了。見無人應答，老師叫了幾個同學的名字，我知道那都是試探性的，老師并不真心叫他們。果然，老師走到我的跟前，停頓了片刻，揚了揚陡峭的下巴說，你上去做一下怎么樣?。课覍⑼瑯訌澢纳眢w和低下的頭稍稍抬起，老師見我猥瑣的模樣，臉上露出了挑戰者的微笑和勝利者的自豪。其實在老師抄寫的時候我已經做完了這道題，但是這一點老師根本就沒有覺察，于是我便裝作很害怕的樣子遲疑地走上講臺，從復句的第四層劃到第一層，又從第一層劃到第四層。老師并沒有馬上評點我做的題，而是面向大家溫和了聲音說，大家做完了沒有啊，做完的同學看看黑板上的題做對了沒有？說著，老師走上講臺拿了另一種顏色的粉筆帶著大家在黑板上又做了一遍，結果和我做的一模一樣。下課鈴響了，老師說，今天就到這里，下課吧。

老師的懲罰落了空，我的心卻愈發忐忑起來，老師不會善罷甘休的。其實，大多數的同學并不知道今天發生的事情。第二天老師舉行了語文考試，發試卷的時候，老師讀了另一個同學的作文，還點評了我的試卷。老師照著試卷上的名字表揚了我，最后老師念著我的名字說，誰是MMM？連續喊了幾聲沒人應答，大家都回頭看我，我小心翼翼地站起來，老師驚訝的目光就像瓦數很大的電燈泡，不相信這個昨天還在課堂上嗑葵花籽的學生居然考出了這么優異的成績。老師說，MMM是你嗎？孤疑像天上的星星擠滿了所有人的面部表情。老師還不放心，問同學們，他是MMM嗎？等確認了我就是試卷上的MMM時，老師以最不可思議的速度和動作從講臺走到了我的跟前，彎曲的胳膊就像正月初三的月牙兒，用左手食指幾乎頂著我的下巴說，MMM是你嗎？那種情景就像電影里特務發現了地下黨，我說，是的，我就是MMM。那一刻，老師的疑惑像湖面上的波紋蕩漾開來，同樣用將信將疑的目光打量了我好幾秒鐘，緩緩地嚴肅了表情說，弄撒惹哩斯，半天不說話。這一次老師的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那一絲笑意在他轉身的剎那間旋風一樣地消失了。老師一定是詫異于這個學生的學習行為和考試成績怎么就有著天壤之別呢。下課后，老師在教室外的后門口詢問了我的情況，我是插班生，之前的中學和語文老師他都沒有聽說過。從此老師特別關注我，總是將一些語文試題以不為人知的方式塞給我，讓我做，過兩天又不失時機地詢問我做完了沒有，我總是忘卻老師的囑咐，但總能夠回答得讓老師滿意，其實那些題我連看都沒看就又還給了老師。

后來老師要調到蘭州工作了，我們都很難過，只是少不更事，對老師的眷戀一點也不敢表達出來，對于老師曾經給予我的關注我心存感激。一天下課后我緊隨老師身后到了辦公室，老師見我跟著進去了，老師說，還有什么問題嗎？我說，沒有了。那一刻老師辦公室的其他女老師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陌生的我，那一定是驚異于這個沒有問題的學生跟到老師辦公室要干啥？見她們那么警惕地看著我，我挺了挺胸脯說，老師聽說您要調走了，我們送您去吧。在片刻的沉靜后，那些女老師們幾乎異口同聲地叫出了聲音：啊呀，你有這么優秀的學生啊，現在學習這么緊張還能想到要送你去。老師在同事們爆米花一樣燦爛的瞬間，將疑慮變成了自豪，面部表情像太陽下的月季花，柔柔地鮮艷著，在她們羨慕的嘻笑聲中，微笑了說，不用了，不用了，已經有人送我了，你們就安心好好學習去吧，以后有什么事了給我寫信。一口地道的武威腔就像田地里成熟了的番瓜棱角分明。老師并沒有給我留下聯系地址的意思，顯然，所謂的寫信只不過是說說而已，老師哪能想到以后還真的能夠收到我的信呢。三年后我也來到了蘭州，我事先給老師寫了信，只是不知道老師的工作單位，信寄到了師母工作的學校，一個月后信輾轉到了老師的手里，老師立即給我回了信。老師在西固繼續教書，于是我給老師寫了信，約好了周日去看老師。

當我顛簸了一個上午從城關到了西固，老師已經在廠子門口等我多時了，老師格外地高興，兩只眼睛在清瘦的臉上幾乎被高興擠兌成了兩條短橫線。老師說，弄撒惹哩斯，你不簡單啊，到蘭州工作了。久別重逢我很是激動，老師也很高興，趕忙把我領到了他的家里。他的夫人是蘭州三中的語文老師，他的家就在辦公樓上。老師從柜子里拿出罐頭瓶，將豆沙魚、鵪鶉蛋、紅燒肉等擺了一桌子，還找出了一瓶白酒，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一個酒盅，說明老師平常就不喝酒，老師不知怎么喝，我說倒到碗里吧。經這么提醒，老師將一瓶酒倒了兩碗，不一會兒師母也回來了。師母初次見我，也很高興，說了那一次給老師轉達信件的事情，說老師經常提起我呢，還說出了我的名字。午餐吃得很高興，老師不勝酒力，碗里的大部分酒還是被我喝了。

雖然在同一座城市工作，但是見面的機會卻不多，一次在我們學校的校園里碰到了老師，老師忽然嚴肅了說：弄撒惹哩斯，也不聯系。這種表情顯然帶有很強的不滿和責怪，我無言以對，只是傻傻地笑。老師見我不好意思了，就說，沒事了到我的辦公室去坐坐。我試探性地問，您現在到哪里了？老師用手指指旁邊的單位說，就在那個辦公樓上，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老師已經調到外貿廳工作了，一次在上班時間我去看他，老師正忙著給學生們準備發課本呢，見我來了，片刻間一心二用地說，弄撒惹哩斯，不錯嘛，還能溜出來，不上班嗎？我說，我現在沒事，過來看看老師。這次的見面我們談了很久。

那一年兒子中考失利，設法復讀呢，朋友托到了三中，我不敢驚動師母，躲在校園的常青藤走廊里等待召見。正擔心碰到熟人呢，師母就走了過來，我想躲也來不及了，師母認出了我。哎，你在我們學校干啥？知道了情況后，原以為師母會訓斥我連兒子都教育不好，還在大學工作呢，沒想到師母二話沒說就給她的姐姐打了電話，不用說兒子放到了蘭州市最好的學校復讀了，我感慨萬千，此情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見！兒子上了蘭州市最好的私立中學，老師擔心我出錢多，于是借了他的面子，在和大姨姐吃飯的時候，趁機訴說我們30年普通但充滿傳奇色彩的師生情誼，師母也幫腔說話，校長大姐以最低的學費收了我的兒子，可算是費了點吹灰之力。人世間的關系就是這樣，30多年，我們沒有一起請客吃飯，不是沒有錢，這些年光景總是好多了，但是我們聚少離多，每一次老師總是以忙碌為由婉拒了我的邀請，那一定是老師覺得我們都在學校工作，清水衙門，到酒店吃飯豈不是浪費錢？但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們的關系一直很密切，好像心靈相通似的。去年，兒子要高考了，老師夫婦是我們父子兩人的老師，我想請他們一起吃飯，以表兩代人的共同謝意，接了電話，老師說，弄撒惹哩斯，我們正準備搬家呢，兒子考哪里了？我說，還沒考呢，你們搬哪里去?。坷蠋熜χf，我們已經舉家遷往北京了，這幾天來收拾東西呢。這個時候我才記起，老師的兒子在美國留學，而且在那面工作了，師母本就是北京人，跟隨父母支援大西北來到了蘭州，貢獻了兩代人的青春，現在回京也算人之常情。我為老師感到高興，我說了請老師一起吃飯的意思，老師很爽快地答應了。30年，第一次請到老師吃飯，竟然是分別的送行，老師的鬢角已添了些許白發，我的心甚是糾結，悲喜交加。悲的是30年轉眼就過去了，喜的是老師從此在京城里工作生活了。

老師搬家后，我甚是想念，兒子考上了大學，雖然不是我期望的重點大學，但還是將這個喜訊告訴了老師。老師接了電話，爽朗的笑聲甚是愜意。老師說，兒子考哪里了？我說一般的大學，不太好。老師說，不錯不錯，考上了就好。寒暄的語調格外磁性。放了電話，回味著30年的人生和老師一起吃飯的情景，我多么地想念老師??！

語文老師姓張名廣懿，百度有云：廣懿者廣布美德也。名副其實，人生有大幸，善哉斯人！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