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綏
作者有話說:
“那望著落日的,本身也是落日。”我記不清是在哪里看到這句話的,第一眼就驚艷,慢慢覺得實在是精妙,立刻腦補出這篇關于暗戀的小故事。完稿后,和我美麗的編輯激情地探討了一下,她表示,落日怎么望著落日呢,落日只有一輪。我仔細想了一下,好像也有點道理。落日只有一輪,下沉的是我們自己。
他沒有回答我那句毫無意義的質問,但現在我可以自己回答自己了。
你什么也沒有做錯。只可惜啊,那望著落日的,本身也是落日。
費驍回來的消息是楚楚帶來的。
周末在家的慣例是大掃除,我仔仔細細地擦著客廳的落地窗,而楚楚心事重重地躺在沙發上,看著像只蝙蝠一樣趴在窗上的我陷入了兩難。
“有件事,不知道該不該跟你說……”
我清楚她的性格,只是不慌不忙地瞥了她一眼:“不說還不得憋死你?!”
楚楚面色凝重地瞪了我幾秒鐘,實在是忍不下去了。
“哎呀,我就跟你直說了吧。”她換上一副準備赴死的神情,幽幽地說出了口,“費驍回國了。”
陽光突然變得有些刺眼。我看著窗外,枝頭的積雪被風裹挾著四處飛舞,在空中折射出晶瑩的光芒。街道上絡繹不絕的行人都擁有著一張淡漠的臉,大概是凜冽的寒風使人麻木。
那日是冬至,一年中白晝最短的日子。
【一】
我和費驍相識于車上。十二路公交車,在中學時期,我幾乎每天早上都在家門口的車站望眼欲穿地等待它的到來。
早高峰時期,擠不上車是常事,可一只腳在車上,另一只腳在車外的情況卻并不常見。作為一個花季少女,我在眾目睽睽之下被車門夾住了腳,司機還對此不聞不問,我只能保持著金雞獨立的造型。
我正羞憤交加的時候,一個準備下車的男生站到我旁邊夸張地大叫著:“哇,厲害啊!”
我剛剛才瞪了他一眼,車子就進站了。
車門打開,右腳終于重獲自由,我站在原地蹦了兩下,剛剛才確認自己不會變成殘疾人,公交車就當著我的面開走了。
“喂,等等啊,師傅!我還沒上車!”
我沒有追上無情的公交師傅,一回頭,看見了剛剛還在嘲笑我的男生。
“你要遲到了。”他這樣說,我才看到他身上的校服跟我的一模一樣。
“對啊!”我沒工夫跟他計較,因為從小就被父母教育要勤儉節約的我想到了一個好辦法。
“我們拼車吧,真遲到,麻煩就大了。”我沖到他的面前說。
我只記得他看了我好久,像是在看一個傻子。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他丟下了一句“神經”,然后就頭也不回地走進了路邊一家黑網吧。
那是我與費驍的第一次會面。我有點兒狼狽,而他看起來就是一個不學無術的中二少年。
那之后又過了多久,我有點兒記不清,大概是從冰雪初融的春日過渡到了薔薇盛放的夏初,我因為某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得罪了班長,被強行報名參加了校園長跑運動會。
向來沒什么運動細胞的我當然跑不完全程,第三圈還沒跑到一半,我就混入了操場北區打籃球的隊伍里。
“幫幫忙,替我擋一下。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好人一生平安……”我彎腰躲到了一個男生的身后,揪著他的衣角,碎碎念著,“再跑我就死了,我肯定得死。”
我確實夸大了許多,更要命的是,我竟然沒有抬頭看一下那張臉。那個抱著籃球吊兒郎當地擋在我面前的少年,他叫費驍。
自那以后,他總要以我的“救命恩人”自居,心安理得地壓榨我作為一個優秀學生的價值。
“蘇蘇,你幫我把數學試卷做了吧,反正你都會。”放學后,他尾隨我上了公交車,恬不知恥地要求我幫他寫作業。
一天之中我最喜歡的時刻是傍晚。黃昏的光線澄澈溫柔,斜斜地穿過車窗,灑在淺藍色的座椅上,目之所及的人總是神情懨懨,疲憊的眼神里透露出沉靜,整座城市仿佛都被套進了一個透明的玻璃罩中。
這小小的靜謐仿佛是一天中偶有的僥幸,我是說,如果沒有費驍在我身旁喋喋不休。
“你怎么不說話啊,不就讓你幫我寫點作業嗎,怎么還生氣了,為了這點小事,至于嗎?!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啊。”
平心而論,費驍長得還算不錯。清秀俊朗的五官頗有些謝霆鋒的神韻,加上一米八五的挺拔身姿,即便套著丑陋的校服也能看出一點兒洋氣,坐在前排的小姑娘時不時投來幾道飄忽的目光,而我們的芳心捕手費驍同學,卻只顧著為一張數學試卷發愁。
“別以為我不知道啊,這套試卷你們班也訂了,你肯定做過。”他緊緊地盯著我,生怕錯過什么似的。
我實在受不了他的聒噪,翻了個白眼:“行了,行了,幫你寫還不行嗎?!”
“得嘞,就知道蘇蘇是我的貼心小棉襖。”他說完,就手疾眼快地把試卷塞進了我的書包里,而后喜滋滋地下車,一頭鉆進了路邊的小巷子里。
【二】
如果說費驍是老師眼中的壞孩子,那我大抵也算不得嚴格意義上的三好學生。
學校組織觀影,在大禮堂用投影儀循環播放具有教育意義的電影,大部分同學都強打精神應付,筆直地坐著,而諸如我和費驍此類不老實的學生,則會聚在禮堂二樓空蕩蕩的走廊,趴著欄桿,一邊嗑瓜子,一邊吐槽著老生常談的劇情。
“沒什么好看的。”費驍嘖嘖嘆息,“現在的電影真是越來越難看了。”
“對呀,還是老片子好看。”
“你喜歡看什么電影?”費驍突然把頭伸到我的面前,睜大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我那時還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嫌棄地把他的臉推遠了一些,漫不經心地報了一部內容奇幻的電影。
“《返老還童》吧。”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消失的,當我注意到大屏幕上的英文字幕時,整個禮堂已經炸開鍋了。有人溜進了控制室,擅自更換了播放影片不說,離開時還把門給鎖死了。
沉悶的氛圍被離經叛道的惡作劇打破,臺下的學生議論紛紛。我突然有些手足無措,茫然地左顧右盼時,看到了走廊上朝我揮手挑眉的費驍。
周圍的人很多,甚至連落腳都困難,因此,那樣大的動作幅度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可即便如此,他還是用力地揮舞著,隔著厚重的人群只看我一個人,然后悄悄地挑起右邊的眉毛,笑了起來。
他笑起來的那一刻,時間仿佛都靜止了。我聽不到嘈雜的議論聲,也感受不到屏幕上跳躍的光,不知為何,明明才過去一秒,在我眼中卻是無比漫長。
電影最終沒有看完,我甚至還沒來得及看到本杰明和黛西相愛,無所不能的保安大叔就撬開了控制室的門。
回去的路上,我沒有說話,沉默地踩著浮動的樹影。一向閑不住的費驍以為我的失落來自于未看完的電影,可我連跟他解釋的力氣都沒有,心里的千頭萬緒結成了一張細密的網,將我緊緊地裹住。
費驍有些急了,好看的桃花眼微微皺了起來。他扶著我的肩膀,無奈地說:“這有什么好生氣的,以后你想看什么,我都陪你看。”
悶熱的午后突然起了風,沁人心脾的涼意伴著我腦海中的聲聲驚雷,讓人有種撥云見日的澄澈感。
關于喜歡上費驍這件事,我自以為不動聲色。
楚楚說我沉得住氣,可我并不這樣覺得,也許是因為那時我所在乎的只是陪伴,也許是因為費驍再也沒有像對我這般對第二個女生——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種感情,在黎晚出現之前,我將之稱為“特殊”。
這種穩定帶來的安全感蒙住了我的眼睛,直到費驍喜歡上了別人,我才知道,所謂的陪伴和特殊都只是黃粱一夢,天一亮,便會自動煙消云散。
【三】
那個女孩叫黎晚,黎明的黎,晚風的晚。
霧色如訴,費驍抱著籃球在綿綿細雨下傻站著。放學的鈴聲響了好幾遍,來來往往的學生也漸漸少了,他眉宇間的憂愁卻并沒有隨著校園一同沉寂。
那是他第四次被黎晚拒絕——他想要和她放學同行,在食堂坐在同一張桌子前吃飯,計算機課上請求組隊,邀請對方來觀看自己的比賽。
我不知道對方一次又一次的冷漠在費驍的心里掀起了多大的波瀾,總之,我可以看到的是,他那顆越來越蓬勃的真心。
可故事原本不應該是這樣的。
黎晚跟我不同,她是真真正正的三好學生,每學期的期末成績都盤踞年級前三名的人物。因為在學校有個當教導主任的爸爸,縱然生得一張靈動美麗的臉,氣質也嫻靜出塵,可她仍然沒有哪個男孩子敢表露出一絲一毫的不軌之心。
一切失控都源于那個漫不經心的賭約。
費驍的朋友胖子連續遲到了兩天就被教導主任叫了家長來。他氣不過,在朋友中放話,誰要是能追到黎晚,讓刻板嚴厲的教導主任結結實實地生兩次氣,就把自己寶貝了許久的斯伯丁聯名籃球送給他。
一開始,費驍躍躍欲試。
“蘇蘇,你知道聯名的意義嗎?”他興奮地說。
我那時內心總是不安,也說不明白,只能勸他少做些缺德事。
費驍說他知道輕重,還安慰我道:“黎老師氣量那么小,要氣他還不容易嗎?!只要大張旗鼓地追一追就行,根本用不著傷害誰。”
當時我們還小,尚且不知道很多事情只要開始,就再也不好回頭了。
感情經歷一片空白的費驍自然不知道該如何跟女孩打交道。他讓我幫他約黎晚出來,在教導主任經常路過的那條幽靜小路上,他準備了從網上抄來的情話。
我在一旁看得清楚,他是有幾分緊張的,臺詞說得磕磕絆絆不說,連頭也不敢抬,眼睛飄忽地掃了幾眼女生清冷的臉,甚至來不及等教導主任走過來,就不管不顧地落荒而逃了。
我在小賣部門口找到他時,他剛剛打開一罐可樂。跳躍的氣泡發出短暫而歡騰的聲音,好似他那一刻的表情,隱忍又生動。
“沒關系。”我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先說了這樣一句話,“就當是熟悉一下對手好了,還有機會。”
他說完,也沒有看我,不知是在安慰我,還是在安慰他自己。
那之后隔了好長一段時間,費驍沒有再提起教導主任的事,看起來似乎想放棄了。可不知是人為還是天意,他總能在操場邊、食堂里、走廊上,以各種方式偶遇那個曾讓他丟盔棄甲的女孩。
放學的鈴聲一響,學生們如沙丁魚般涌出罐頭一般,校門口的芙蓉路瞬間熱鬧起來。費驍喜歡單肩背著書包,白色的T恤衣角松松垮垮地堆在褲子口袋上面,雙手插兜的背影看起來無限落寞。
“感覺秋天很沒意思。”這樣沒有生氣的話,原先他是不會說的。
芙蓉路順著一個斜坡向西延伸,仿佛能一直走到胭脂色的云朵里。
我踩著他的影子往前走,還以為真的能走到什么地方。
直到費驍的腳步停了下來,我抬頭,看見站在斑馬線的另一側笑容堪比晚風溫柔的黎晚,那些惴惴不安統統都變成石頭,砸到了我的腳上。
【四】
楚楚說,費驍大概是喜歡上黎晚了。
我很意外,當我從別人口中聽到這個結論時,并沒有想象中那么悲傷。相反,我的心平靜得像一團棉花。
我是指,一團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任人揉捏的棉花。
我還是坐十二路公交車上學,早晨很少看見費驍,因為他總是起得很晚。放學后,我們會同行一小段路,走到中途,他下車鉆進路邊的巷子里,然后我安靜地坐在座位上,開始思考他下車前跟我說的那些話。
“蘇蘇,今天下午第二節課間黎晚經過籃球場了,我感覺她看了我一眼。”
“我發現黎晚應該挺喜歡皮卡丘的,她的書包吊墜和電腦桌面都是皮卡丘。”
“昨天下午放學,輪到她值日,我看窗臺下面的垃圾還挺多的。”
那樣瑣碎又沒有意義的小事,他說了很多,而我一直輕聲附和,偶爾出言奚落,真正的沉默在心里蝸居,直到他自己越發困惑,小心翼翼地詢問我:“我該不會是喜歡上她了吧?”
我虛弱地嘆了口氣,仿佛得到了一陣喘息的機會。
“終于發現了嗎?”我努力使自己看起來無所謂,“我還以為你真傻呢。”
那天他沒有中途下車,在我身邊坐了很久,直到我們兩個的家都路過了,也沒有要起身的意思。
我有些不理解他那副深受打擊的模樣,故意調侃他:“喜歡我們年級的大眾女神很正常啊,說明你還擁有一個男生的正常審美。”
“可是她又不喜歡我。”
深秋的霧氣濃重,路燈只能發出明亮又模糊的光芒。我想,這也許就是夏天求救的信號了吧。
費驍拉著我去逛街。他不知從哪兒打聽到黎晚的生日快到了,說要給她送一個別出心裁的禮物。我也想見識一下黎晚在他心里的特別之處,于是心甘情愿地陪著他逛。
從吃的到喝的,衣服到鞋子,首飾到玩具,費驍沒一樣看上的,還口口聲聲道:“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啊?”我站在商場門口忍不住咆哮,“黎晚是天上的仙女嗎,人間的東西全都配不上她?”
我承認我有些失態,但費驍似乎是回過神來了,突然羞澀起來:“對我來說,她就是天上的仙女。”
話已至此,我除了翻白眼,也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了。
我不是仙女,因此,也不了解仙女的想法,更不明白黎晚怎么就看上了那一套粗制濫造的太陽系模型。
那天放學以后,費驍看起來很興奮,像復讀機一樣在我的耳邊叨叨著:“她說她很喜歡,還跟我說了謝謝。”
據說,女神在滿桌子的禮物里一眼就相中了這套模型,雖然事后她找到費驍并表示要把買模型的錢還給他,但這樣的客氣并沒有沖淡我們男主角的興奮。不學無術了太久,他突然變成一個腳踏實地的人,為了這一丁點兒的進步,高興得上躥下跳。
我實在不愿意打擊他,因此虛假地表達了祝賀:“恭喜恭喜,看來離勝利只有一步之遙啦。”
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可并沒有真的這樣認為。我和黎晚總共打過兩次交道,一次是她作為值勤學生在學校門口捉住了遲到的我,一次是她被老師叫去辦公室幫忙,恰巧批改了我的試卷。
雖然我們統共也沒說過幾句話,但我看得清楚,她是一個重視學業,做事認真,對自己要求十分嚴格的女孩子,而那些優良的品質,費驍基本上一個都不具備。
事情已經很明白了,這注定會是一個有那么一點兒悲傷的單戀故事。
我緊緊地守著這個結論,直到有一天,楚楚跑來跟我說,她看到費驍和黎晚兩個人在操場散步。好似平地一聲驚雷,我所有真假難辨的鎮定全都灰飛煙滅了。
【五】
最后幾場秋雨下完,白晝越來越短,天也漸漸冷了。十二路公交車開了空調,里外的溫差不小,窗戶玻璃上都起了一層厚厚的水汽。
我百無聊賴地在窗戶上瞎畫,并不大想搭理費驍,奈何他精神抖擻,拽著手中那個造型精巧的地球儀掛飾興奮得沒完沒了。
“蘇蘇,你說黎晚送我這個是什么意思啊?”他說完,遲疑了兩秒,想到了什么,自己別扭地扯了扯嘴角,“她不會對我有什么意思吧?”
“不會的。”我冷漠地看著他說。
“那你說她為什么要送這個給我?她書包上已經有一個了。”
“你想多啦。”我把掛飾拿過來放到他的面前轉了兩圈,“這是什么?”
“地球啊,誰不知道。”
“她的意思是,地球上有這么多姑娘,你就放過她吧。”
說完,我覺得心里好受些,可費驍不樂意了,他一把從我手中奪過掛飾,十分不服氣地哼了一聲,怨聲道:“就不該問你,你知道什么?!”
他說完,車子就顛簸了一下,窗戶被抖開了一條縫隙,冷風像刀子一樣灌進來,好似兜頭一盆冷水,澆滅了我全部的自尊。那些莫名其妙的哀怨和委屈毫無意義,發泄不出來,也吞咽不下去,若是沒有人在乎,那么它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羞恥。
那之后好幾個月,我沒有理會費驍。為了避免和他坐同一輛車,我刻意早起十分鐘。偶爾會有例外,在車上碰見,他在車頭,我在車尾,眼神若不小心對接上了,我轉頭之前都能看見他疑惑和試探的目光。
他向來不怎么懂女孩子的心思,我都知道。事實上,在遇見黎晚之前,他是沒有興趣了解任何一個女孩子的。因此,我常常勸解自己,一切都沒有必要。就算我跟他冷戰一百天,他也會以為只是沒有講清楚的一場誤會。
“反正你倆也不可能,畢業大概就分道揚鑣了,還不抓緊時間好好在一起,管它什么身份呢。”
楚楚是我的好朋友,她了解我心里的糾結,說話也一針見血。可惜我雖然明白她的意思,卻不敢輕易讓自己越陷越深。加之課業繁重,事有輕重緩急,我與費驍便一直保持著不相往來的狀態,直到進入高考的沖刺階段。
學校的氛圍越來越緊張,周一的晨會變成了誓師大會,優秀學生輪流去主席臺下發言。記不清是哪一天,教導主任神采飛揚地在國旗下宣布,因為在全國中學生物理競賽拔得頭籌,黎晚同學已經得到了北京一所理工科大學的保送資格。
臺下議論聲紛紛,大多是在感慨黎女神在蒲江一中的傳說,將會以這樣光輝的成績畫上句號。我沒忍住往右邊的隊伍看了一眼,隔壁班的男生隊列里明顯少了一個人。
我在花壇邊偶遇費驍,是在我們冷戰的第九十八天。他蹲在玉蘭花下扒拉泥土,神情焦慮,口中念念有詞。
“應該就在這里。”
我大概在他面前站了三分鐘,他才終于抬頭。四目相對的一瞬間,我分明看到他眼里的驚喜,可話在說出口的前一秒,又被冷風吹散,大概是忌憚于我這么久以來“莫名其妙”的冷漠,他只是抿了嘴,又一聲不吭地低下了頭。
我內心掙扎了幾秒后,還是舉了白旗。
“找什么?”
費驍驚訝地看著我,表情復雜,小心翼翼地說:“那個掛飾,書包上的,好像丟這兒了。”
早春的霧氣像極了冰融化成的水,讓人的睫毛也下起了雨。
【六】
天氣暖和以后,公交早班車時間提早了二十分鐘。人流分散了一些,我偶爾能在后排占到一個座位。
我和費驍重歸于好,仍然一起上學和放學。他沒有問起多日來我的冷漠,似乎心里已經有了答案,我不用猜也知道,他八成會把那些百轉千回的情緒歸結到我和他的某次小爭執上。而我也懶得再去引導和探尋了。
每天早上,費驍會揣著兩個包子上車,我們倆一人一個。我吃完以后,通常會坐在椅子上再瞇一會兒,令人驚異的是,費驍不知什么時候養成了良好習慣,在車上掏出隨身聽練習英語聽力。
不僅如此,平日里最愛打的籃球,他也擱下了,我曾不止一次地看見他拒絕打球的邀約。為此,他的好朋友胖子還背地里找我打聽,他是不是得了什么病,不方便運動了。
“跟變了個人似的。”胖子十分疑惑。
我原先不知道他為何突然轉了性,直到有一天,他很認真地問了我一個問題。
“你說實話,你覺得我能考上北京的大學嗎?”
這個問題實在是很為難人。我不想說假話,說真話又怕打擊到他學習的積極性,因此斟酌再三,謹慎地說:“不挑學校的話,應該也是有機會的。”
費驍沒有接我的話,只是怔怔地看著書上的單詞,仿佛能看到其他什么東西似的。
那時我才慢慢知道,在我單方面與他冷戰的這些時日里,他已經憑著一腔孤勇,成功地落入與我一般的境地——以好朋友的身份盤踞在心上人的身邊。
或許他比我還成功一些,至少那些蓄意的邂逅都不會被忽視,黎晚終究是明白他的心意的。
她時常會送費驍一些學習資料,在人來人往的走廊上十分不避嫌地鼓勵他:“我相信你。”女神蕙質蘭心,聰慧善良,即便還沒有明確地表明態度,但也算樂于幫助后進生的成長了。
因此,費驍學得越發投入了。我看著他努力追趕的背影偶爾會感到心酸,可理智被情緒埋沒之前,我通常又會被自己嘲笑一番。
人家好歹還有個努力的方向,光這一點,我就比不上。
“你看啊,你爸爸長期在上海工作,你成績又好,考去那里的好學校應該問題不大。到時候你去上學,再讓阿姨也過去,一家三口不是又能住在一起了嗎?!以后你想讀研讀博也好,成家立業也罷,就都留在上海,我們這兒又沒什么發展空間……”
費驍頭頭是道地規劃好了我的前途,看起來是關切,可一字一句又像是剜心之刃,刀刀都在提醒著你,他的未來根本就不會有你。
高考結束以后,我就隨著父母去南方旅游了,其間沒有聯系任何人。一直等到成績出來,學校開始填志愿,我才帶著那份不好不壞的成績回家。
我左腳剛踏進班級,楚楚就風風火火地拉著我跑了出去。
“快,快來!”
“怎么了啊,到底什么事?”
她不說,只飛快地跑,一直到操場的看臺上才終于停下來。我伸長脖子往下面一看,費驍和黎晚兩個人正沿著塑料跑道最外圈慢悠悠地散步呢。
六月初夏,日頭也不小,兩人像是察覺不到熱似的,連把傘都不打,硬生生往太陽底下湊。
許是在說什么悄悄話吧。我心里想著,嘴上還沒說,楚楚就驚懼交加地低呼了一聲:“你別哭啊。”
我回頭一看,天空變得明亮又模糊。
【七】
夏天快過去大半,我都沒怎么見過費驍。
我沒有主動聯系,他看起來似乎也忙碌得很。
我聽楚楚說,相熟的幾個朋友都八卦過,說費驍雖然沒考上北京的大學,但還是憑著真心感動了黎晚,贏得了女神的芳心。
第一次聽到這些傳聞時,我比預想中的要鎮定。那無數次痛哭的機會,總在夏天的午后悄悄溜走,我望著頭頂旋轉的吊扇,像望著一輪緩緩下沉的落日,綿綿細細的哀傷似乎很有耐心,要一點一點地研磨我的倔強。
原以為,只要我永遠不開口,最后一點尊嚴就得以保存,畢竟這結局已經顯見,我那卑微的暗戀已無法逃出生天。可人被壓垮的瞬間,總是說來就來。
那個假期,同學們像脫了枷鎖,要加倍地把前十八年來的自由找回來,因此,聚會一場接著一場地組織。
我參加得很少,直到快開學了,才在楚楚的吆喝下走出家門。
大家的聚會形式實在過于單一,從飯店出來以后,便直奔KTV,我剛下車,就看到隔壁班好幾個熟人。胖子看到我十分熱情,跑過來對我說他們班也在這里聚會。
“對了,費驍也在,還把黎晚帶來了,正在屋里顯擺呢。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連連擺手,逃也似的躲進了包廂。
正當我渾渾噩噩的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了尖叫的聲音。原本我還事不關己地坐著,直到費驍的怒吼聲響徹整條走廊,我心下一顫,著急忙慌地跑了出去。
門口一片混亂,我看不清形勢,但還是下意識地跑到了費驍是身邊。我走近一看,才發現,他雙眼通紅,神情頹喪,仿佛剛剛經歷了一場不小的浩劫。
班長把他們拉到路口,借著路燈的光,我才發現,原來跟費驍對峙的不是別人,而是剛剛才拉著我喜滋滋地分享八卦的胖子。他仿佛也很氣憤,一肚子委屈都在爆發的邊緣。
我悄悄拉過一個熟人詢問,才得知,原來剛剛胖子高興過頭了,當著黎晚的面開始吹噓自己是如何促成這一段錦繡佳緣的。在場幾乎所有人都知道,緣起一個賭約。
黎晚自是心性高,沒想到看起來真誠又癡心的費驍一開始是抱著這樣的目的接近自己,許是從小到大沒受過這般羞辱,因此連體面也顧不上,當場就走了。
在感情里,我始終在泥濘中掙扎,所以并沒有體會過從天堂墜入地獄的感覺,從沒考慮過痛苦也有淺薄與否之分,只想著趕緊平息麻煩,帶著我一貫的軟弱,安慰費驍:“胖子又不是故意的,不至于發這么大脾氣,你跟黎晚解釋……”
“怎么解釋?”費驍一把甩開了我的手,我從未見過他那樣兇狠和絕望,“我付出了多少,又失去了多少,你根本就不懂,你也不明白。你可以覺得這是小事,因為這些都跟你無關!”
在被壓垮的瞬間,我目睹了一場雪崩。
【八】
費驍回國的消息傳來,我才恍惚意識到,原來我們已經整整六年沒有聯系過了。自從那個兵荒馬亂的夜晚,我不管不顧地將那兩年的委屈傾瀉而出,我和他之間,便再無眼前路了。我們心照不宣地選擇淡出對方的生活,既為收起自己的體面,也為成全對方的坦然。
這些年我沒有刻意回避他的消息,也零零散散地聽說了一些。
費驍去離北京很近的天津上了大學,畢業后又跟黎晚一同去了英國留學。他始終追隨著心上人的足跡,從十字開頭的年紀一直到長成完完全全的大人,他的青春竟然只有一個名字。
六年前,我在那個沖動的夜晚丟掉尊嚴,傾訴委屈和不甘時,還真以為自己付出了多少東西。如今比起來,我實在有些慚愧。
我目睹了費驍那么費力地走向別人,終于明白,最大的慈悲就是各走各的路,不要彼此為難。
冬至后沒有降溫,我猜測自己會迎來一個暖冬。
楚楚窩在沙發上小心翼翼地詢問我:“要不要見一面?畢竟都過去這么久了。”
我當時沒有說話,只是想起剛分別時,我在每一個夜晚都失去睡眠的絕望,以及那時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的電影——《返老還童》。
“我們注定要失去我們所愛的人。”芬奇的話殘酷又坦誠,卻治愈了我青春期里所有愛而不得的悵然和悲哀。
“不必了吧。”我笑了笑,拒絕了這個提議。
其實,我沒有同楚楚說過的是,我一早便知道費驍回國了。半個月之前,我從公司出來,看到不遠處的噴泉池邊有個熟悉的身影。他似乎也看到我了,神情里并無任何驚訝和不適。我們真誠地對視了幾秒,仿佛周遭的空氣也變得稀薄了。
巧合也好,蓄意也罷,我已不想再去追問那次邂逅的意義。人事皆有盡頭。
“其實你真的很勇敢。”楚楚看我似乎是徹底放下了過去,感慨地說,“我沒有見過你這樣厲害的女生。”
我也只是苦笑。我曾當著所有人的面揭露自己的卑微,紅著眼睛咄咄逼人地質問費驍:“這兩年我又做錯了什么?”
面前站著的是我悄無聲息喜歡了兩年的男生,在我決定坦白自己在感情里的失敗時,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是驚愕,還有歉疚。
路燈投下的光影影綽綽,我看見他轉身沉默的背影,心里那由冰融化而得的春水便再也流不動了。
他沒有回答我那句毫無意義的質問,但現在我可以自己回答自己了。
你什么也沒有做錯。只可惜啊,那望著落日的,本身也是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