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燮鈞
沈 冰兒從車上下來,裹上圍巾,戴上了寬 邊有色鏡。
她看了看馬路對面的劇場,橫幅上的字特別醒目:柳門五姐妹,重演穆桂英——柳派紀念演唱會。
她掖了掖領角。剛才在劇場走臺時,還有些熱乎乎;這會兒夜風起來,倒有些寒意上身。
兩個劇場相距不過一兩里,明天她也要演這出柳派名劇了。
“師姐,紀念演出怎么也不叫我一聲?”
“其他師姐師妹,都是主動請纓的,我怕你排戲忙,耽擱正事兒。”
沈冰兒擱了電話,愣了半天,心中很不是滋味。柳派名劇又不止這一出,時間地點這么近,這不是有意讓人難堪嗎?
她踏上劇場的臺階。旁邊有兩個人多看了她幾眼,頭聚在一起神神鬼鬼的,又快步走到她前頭,還回看了一下,莫非她們認出來了?她不由自主地拿大衣領角遮擋了一下。她找到了位置。周邊已坐滿了人,她不聲不響側身進去,只同一排的人稍微站了一下,替她讓路。沒人認得她,正好。
戲馬上就開演了。穆桂英她演過很多次,是老師手把手親授的。那時,她還很嫩,光是掌帥印的動作,就練了無數(shù)遍,接、托、舉、捧、放,都是很有講究的。老師每講一個動作,都能說出道道來。她的手太小了,托舉不穩(wěn),總是怕滑下來。等別人都散去后,她偷偷量了一下這個大印的尺寸,然后簡陋地做了一個,包上紅綢,有空就拿起來,練“掌帥印”。等到正式上場時,終于像那么回事了。老師說:“掌帥印,就是要有那么一股氣勢,否則,鎮(zhèn)不住?!?/p>
她聽人在竊竊私語,是后排的。
“如果有沈冰兒就好了,‘柳門六鳳一人一折,算是大團圓了?!?/p>
“聽說,沈冰兒與她們有矛盾。這不,一個是柳鳳娟的得意弟子,一個是柳鳳娟的女兒,誰也不買誰的賬??!”
是這樣嗎?沈冰兒心里“呵呵”了一下,你們八卦吧。
她來到老師身邊時,師姐在另一個劇團。老師是團長,也許她覺得女兒在身邊,手心手背,不好做事。又或許,她覺得女兒的資質(zhì)不如沈冰兒,所以,有意如此安排。的確,老師在她身上,花了不少心血。初來時,她吃住都在老師家。老師還給她燉好吃的,總是夾菜放到她碗里。
有一回,師姐像是玩笑又像是當真地說了一句:“媽,你這不是收的學生,分明是又一個女兒,我要吃醋的!”
好在,不久她跟著男友出國了,師姐也不用吃醋了。
但是,十年時光,一切都變了。老師去世了,師姐調(diào)回來接班了,而劇團癱瘓了,只剩下一些“老弱殘兵”,一年一度做紀念老師的演出。她只能另謀出路。盡管是名角,但在別的劇團又怎能后來居上呢?老師不在了,師姐自然成了“柳派掌門”。這不,“掌印”一折,師姐上場了。
她是一月前得知師姐召集其他弟子,與她搶演穆桂英的。她想不透師姐為什么這樣。哦,也許是因為前一陣她被授予“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剡劇‘柳派代表性傳承人”吧。
人是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的。也許,回來本身就是錯。
師姐英姿颯爽,一段高腔,儼然穆桂英。只是,高音已顯吃力。那帥印,多么威嚴,高高托舉在她手上。她仿佛正在號令“柳派”弟子,一起沖鋒殺陣。而臺下,沈冰兒冷眼遠觀這高高在上的帥印。突然,全場觀眾“啊”的一聲,那帥印在師姐轉身的一瞬,掌心不穩(wěn),掉了下來,驚得沈冰兒不由自主要站起來。
因為這個失誤,劇場的氣氛顯得有些尷尬。
“你不是沈冰兒老師嗎?”
這時,前排的一個人轉身看著她。沈冰兒猛一驚,發(fā)覺自己剛才下意識地摘下了寬邊有色鏡。
“哦,你認錯人了!”
“不會吧!”那人捅了另一人,另一人也轉過身,認出是她:“沈老師,你是沈老師!”
“噓!”沈冰兒示意別這樣,趕緊戴上眼鏡。
一散場,沈冰兒立馬混入人流,避開了那幾個人,卻在門口,遭遇了攔截。那兩個人一口一個“沈老師”,讓她簽字留念。她沒法,只得留下大名,匆忙中,簽得含糊了些。抬頭,外圍又是一群人?!罢l?。俊薄笆巧虮鶅?,她也來看演出了。”大家圍著她,有的要她簽字,有的要與她合影,她實在沒法脫身。向門內(nèi)一看,“柳門姐妹”正在謝幕,簇擁著師姐;而在門廳,另一群人簇擁著她……
她不知道是怎樣出來的。
穿過廣場時,她情不自禁哼起了“掌印”的唱段。哼著哼著,她忍不住做了一個托舉帥印轉身頂起的動作。
“啊——”她放聲一喊,廣場上的燈都詫異地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