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鞋老人穿過咖啡館

張豐

成都這個以茶館聞名的城市，正出現越來越多的咖啡館。我至少認識3個開小咖啡館的朋友，去過多達16家星巴克。認真清點一下這個數字，真是相當吃驚。要知道在10年前，我一點都不喜歡那些在星巴克聊天的人，尤其是那些在咖啡館用電腦的人，覺得實在匪夷所思。但是，現在我就是這樣一個人。

咖啡館是一個觀察城市的絕佳窗口。如果細心傾聽，你會在這里聽到一切社會上的時下潮流。買保險的，創業的，還有寫作業的等等，都讓人感到有一個美好的未來在等著我們。和茶館相比，咖啡館更像是一個憧憬未來的空間，客人也以時尚的年輕人居多。

有一次在成都萬象城星巴克，我看到讓人感動的一幕。一個太婆走進來，輕聲喊著“擦皮孩（皮鞋）”。前些年，擦皮鞋在成都是相當常見的場景，在街頭經常看到有老人坐在馬扎上，路過的人短暫停留，花上一塊錢和兩分鐘，皮鞋就變得光亮。擦皮鞋的人活躍在茶館里、火鍋店里，甚至理發店中，凡是有人坐下的地方，總能聽到“擦皮孩”的呼喚聲。

隨著城市空氣慢慢變得干凈，擦皮鞋的生意也變得難做，在街上很難看到擦皮鞋的老人了。如今，在星巴克這樣的“國際連鎖機構”中，突然聽到“擦皮孩”的聲音，實在有一種特別的意味。太婆不會像咖啡館里的年輕人那樣考慮未來，除了做家務和照顧家人，擦皮鞋可能是她唯一擅長的事情。她闖進這個英文店名的店鋪，就像穿過一家茶館一樣，一舉一動都很自然，在她的眼中看不到任何慌亂。或許她經常來，店員也并不驚詫。她在咖啡館里轉了兩圈，并沒有任何生意，如今這些年輕人，穿皮鞋的似乎已經不多了。

大家仿佛都沒有看到她一樣，這反而讓我有點感動。這就是自然狀態，處境艱難的人不必依靠別人的特別照顧，依然可以有尊嚴地生活。我也曾經在一家舞廳的樓道上見過一位擦鞋的太婆。那些去上班的舞女掙錢也不容易，跳一曲舞可能只掙5元，但她們比較愛美，愿意花上2元錢請太婆擦一下皮鞋。在擦鞋的時候，幾個人在那里聊天，很有一點相互取暖的味道。

正是這一點，令這個城市顯得有點可愛。我曾經在另一家咖啡館外面的座位上，看見一位騎著電瓶車過來為客人掏耳朵的中年男子。掏耳朵一般都在茶館一類放松的地方，和擦鞋一樣，在咖啡館就顯得怪異。那個男子就有點害羞，遠遠地喊了幾聲，不敢走近咖啡區。

在任何一個城市，有錢人都能過上不錯的生活，但是只有在比較好的城市，窮人也能比較從容地生活。我越來越喜歡逛成都的老社區，在那里還可以喝到5元一杯的茶，冬天的太陽出來，此處與彼處一樣溫暖。那里還有一個沒有掛牌的餐館，已經開了近20年，成為附近居民的“食堂”。

餐館沒有菜單。但有很多菜筐，里面裝著切好的食材，所有的菜顯露的都是最初的樣子，點菜要面對實物，這讓習慣看著圖片和文字點菜的我一度感到慌亂。老板娘也不用紙和筆，而是拿一個碗，聽到“蒜薹肉絲”，就放一根切好的蒜苔在碗里，聽到“紅燒魚”，就再放一個魚塊。

七八個菜，就這樣迅速放到碗里，這不禁讓人想起還沒有文字時的生活，祖先原始的記事方式。同時應付兩個人點菜，老板娘也沒有一絲慌亂。大家就這樣邊吃邊聊，運氣好的時候，客人沒有那么多，如果碰到老板娘吃飯，她還會把自己的菜夾一些到顧客碗里，一點不把大家當客人。

在一棟老樓的樓道里，我多次碰到一只白貓。它一直在二樓的拐角處，有人路過，它就叫上一聲。它從秋天一直在那里住到冬天，不久前我去的時候，發現在樓道拐角的地方，有人放了一個紙箱，讓它可以取暖。這只貓總讓我想起人的處境，“窮幫窮”，盡管大家能力都有限，但是有這份心，也就不會太冷了。

這讓我想起那個穿過咖啡館擦鞋的太婆，她或許還沒有品嘗過咖啡的味道，也沒有人請她喝上一杯，但是這有什么關系呢？讓她從容地穿過，或許就已經夠了。

（摘自《新華每日電訊》2019年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