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論：關于中國主題公園的幾個補充觀點

［德］Florian Freitag 劉 倡（Chang Liu）

【內容簡介】本文梳理了英語學界近年來發表的有關主題公園研究的文獻，并指出，作為文化現象、綜合媒體、商業產業的主題公園缺乏跨學科、跨文化視角的研究。通過對“中國主題”的探討，本文試圖指出跨學科跨文化視角在主題公園研究領域中的重要性。

主題公園作為一種文化現象有著高度多元化、全球化、且不斷變化的特性。主題公園作為一種文化產品也深遠地影響著大眾對歷史、地理、性別、種族與民族、區域文化與民族文化等領域的認識。主題公園作為一種媒體形式則體現了綜合性媒體景觀中內容的跨媒體性。當然，主題公園作為一種商業現象也是一個價值數十億美元的巨大產業。然而在我們閱讀整理有關主題公園研究的大量英文文獻時，卻并沒能在這些論文中找到上述的種種感受。那些用英文（以及德文或者法文）發表論文的主題公園研究者把他們的焦點主要放在了少數的歐美主流主題公園上（比如迪士尼主題樂園），并對他們所研究的對象采取了一種視其為靜態文化產品的角度來進行分析。對于較為小型的、獨立的、特別是西方世界以外的主題公園，（西方）研究者對這些個案的歷史背景、經濟條件、產生過程以及接受過程等問題往往缺少足夠的關注。

因此，研究視角狹隘就成了暗藏在主題公園研究領域里的一個隱患。更為嚴重的是，這個隱患有可能導致研究者忽視主題公園研究的未來趨勢，從未給整個領域帶來危機。主題娛樂協會與AECOM經濟咨詢團隊發布的2017年《全球主題景點游客報告》指出，該年度主題公園行業所經歷的歷史性增長速度的主要驅動力來自迪士尼、室內娛樂中心、以及需要著重強調的中國市場。全球十大主題公園集團的游客總量增長喜人，年增幅達8.6%，其中中國主題公園集團游客總量增幅近20%，大大推動了這一增長。目前，中國主題公園集團游客總量占全球游客總量約四分之一。與此同時，Crispin Paine在《

Gods and Rollercoasters

：

Religion in Theme Parks Worldwide

》一書中指出：中國主題公園的銷售額在2020年預計增長至120億美元，相較2010年將增長367%，將趕超美、日兩大市場。2020年也將有超過3.3億中國游客游覽主題公園。顯而易見，主題公園的未來在中國。

值得一提的是中國的主題公園是在上世紀90年代才剛剛起步的，而此后的發展速度卻令人驚嘆。于1989年開放的深圳錦繡中華一向被視為中華人民共和國首家大型主題公園。緊隨錦繡中華之后出現了中國民俗文化村（1991年）、世界之窗 （1995年）等一批由中國旅行社總社在深圳經營開發的主題公園。就像Stanley說的那樣，中國在1990年代出現了一股名副其實的主題公園熱，僅僅在1990年代后半葉便有約2000家主題公園和游樂園開業。中國彼時對主題公園的狂熱可見一斑。而熱潮褪去而緊隨其后的那股或許是在所難免的破產潮也揭示了對主題公園發展錯誤或不切實際的期望。當時的誤區是，只要復制一家成功的主題公園就一定也能賺到錢。［…］這樣的行為導致主題公園嚴重供過于求，眾多主題公園為同一個目標市場進行過于激烈的競爭。但由于中產階級的迅速崛起，中國的主題公園市場也經歷了轟轟烈烈的二度崛起。歡樂谷連鎖主題公園的成功建立（從1997年至2018年已建立了七家主題公園）和兩家迪士尼主題公園的開放（2005年的香港迪士尼和2016年的上海迪士尼）等案例已充分證實了這一發展趨勢。

在主題公園研究中，一下幾點尚未受到足夠的重視：首先是中國主題公園的獨特經濟結構：大多數的主題公園都依托于國家與外資的協議，而這種結構則從物質層面上直接影響了文化類主題公園的意識形態。其次，中國主題公園的多樣性、中國主題公園的歷史及其消費者、中國主題公園與周圍城市景觀的相互作用都未曾得到學術界的足夠重視。在90年代末中國的主題公園熱潮中也涌現出類似的主題化住宅區，二者在同時出現僅僅是一種巧合嗎？（目前）涉及中國主題公園的英文文獻幾乎尚未觸及這些議題，而中文文獻則彌補了這一空白。事實上，英文學術界和中文學術界在主題公園研究這一領域是完全可以互通有無的。在有關中國主題公園行業的相關研究綜述中（以2016年英文發表的一篇文獻為例），Zhang與Shan發現在1990年與2014年之間，在65份關鍵刊物上發表的145篇學術論文大多（所占比重超過80%）都是采用經濟或產業的角度來分析主題公園，如：運營成本、觀光收入、土地商業化等等。在這些研究中，對于中國主題公園的研究少得可憐。僅有少數論文對中國主題公園有所涉獵，而其論述的內容無非是圍繞著‘作為產品的主題公園’，其中包括主題認同、文化遺產、生活周期等類別展開。

我們在研究了從2014年以來所發表的中文文獻之后得出了與Zhang和Shan相似的結論。于此同時，我們也注意到了另外一個重要的問題，那就是以英文展開的研究主要把焦點放在主要的迪士尼主題公園以及所謂的文化類主題公園（以位于深圳地區的為主），而以中文展開的研究則集中討論了公園類型與選址多元化這一特點，其中涉及到天津和上海的歡樂谷主題公園（參見于俏的《主題公園》和《中國》）、分散在包括蕪湖在內的12座中國城市以及伊朗和烏克蘭等國的華強方特主題公園、此外還有蘇州樂園和哈爾濱冰雪大世界。而這些主題公園和主題公園連鎖集團都是英文文獻中不曾提及的。

參與到本項目的學者有中國人、意大利人、德國人、美國/加拿大人，各自歸屬的學科涵蓋了漢學、美國研究、地理學、歷史學、文學與文化研究等領域，他們分別在中國、德國、美國等不同的國家和地區從事教學與科研。收錄的論文都是用英文進行寫作的，但是選擇以中文譯文的形式在中國的學術刊物上首發（英文版計劃稍后通過歐美的學術刊物或者出版社發表）。作為編者，我們希望可以通過中國主題公園研究這一課題展示歸屬于不同領域里以不同語種進行調研的學者間的交流與合作的可能性，從而促進跨越語言、學科、以及國籍界限的學術交流。這在我們當下所處的國際政治中是極為重要的。

中國在我們所說的中國主題公園當中有兩層含義。一方面是中國作為用來構想營建主題公園的主題，因此中國主題公園可以理解為以中國元素為主題的公園。比如本專輯中德國波恩大學的Jan-Erik Steinkrüger在他的論文中所提到的德國科隆夢幻樂園中的中國主題區。另一方面是作為主權國家的中國，中國主題公園由此所指示的是建設在中國領土上的主題公園或者是中國在海外建設的連鎖主題公園。比如本專輯中來自德國波茨坦大學的Filippo Carl-Uhink與德國美因茨大學奧巴馬學院/杜伊斯堡-埃森大學的Florian Freitag所討論的北京歡樂谷，美國中佛羅里達大學的Carissa Baker所討論的方特主題公園，中國蘇州西安交通利物浦大學的雪梅（Loredana Cesarino）所討論的徐霞客主題公園，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的鄧騰克（Kirk A.Denton）與徐意淳所討論的魯鎮——魯迅主題公園。通過探討西方主題公園對中國元素的運用以及中國主題公園對西方主題公園概念與模式的運用，我們的論文團隊力求提供一種互為補充的跨文化的研究視角來審視主題公園這一文化現象。

收錄在本專輯的五篇論文可以粗略地分為側重理論、方法論以及側重案例分析的兩組。Filippo Carl-Uhink與Florian Freitag的《主題公園中的模仿——以北京歡樂谷歡樂世界為例》以及Jan-Erik Steinkrüger的《被證明的中國文化：海外主題公園中的認證》可以被歸為第一組。前者以北京歡樂谷愛琴海園區的歡樂世界為例，討論了主題公園對主題的不同運用策略，并依此對以往研究中所慣用的二分法視角提出了批評。例如，正版與盜版、原真與山寨等詞匯所構成的以二元對立為基礎的語境，以及主題公園研究學者David Younger提出了“lifting（抽出）與“plagiarism（抄襲）這兩個詞匯。Filippo Carl-Uhink與Florian Freitag在他們的論文中提出了模仿一詞，從而為跳出二分法提供了一種可能。Jan-Erik Steinkrüger的論文著重探討了原真性這一概念在主題公園研究中的運用，并通過分析德國科隆夢幻樂園的中國主題區進一步探討了原真性的應用與局限。Steinkrüger指出，在主題公園研究領域里，原真性是一個被架空了的概念，凡是得到了游客的認可，主題景區的各種復制品——不論是餐飲服務、建筑設計亦或游樂項目——就都可以被冠以原真的頭銜。在某種程度上，Steinkrüger所探討的也是跳出二分法的一種可能。

在第二組的三篇論文分別討論了三個不同的案例。很多中國主題公園的研究者認為中國的主題公園不尊重知識產權，大量抄襲西方主題公園的主題內容與游樂設施。Carissa Baker以其對方特主題公園的研究證明了中國的主題公園產業通過將中國傳統的神話傳說作為主題元素，同時借鑒了世界各地主題公園所通用的高科技手段完成了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的結合。

雪梅（Loredana Cesarino）的論文《徐霞客故居：論主題空間中的身份構建》，以及鄧騰克（Kirk A.Denton）與徐意淳合著的《魯鎮：論中國文學主題公園與文學文化商品化》所研究的是兩座以中國作家——徐霞客與魯迅——為主題的中國主題公園。以中國模仿抄襲論出發的中國主題公園研究通常把中國主題公園的歷史追溯到1989年建設在深圳的錦繡中華主題公園，而Loredana Cesarino、鄧騰克、徐意淳對文學家、文學作品主題公園的討論指出了書寫中國主題公園史的另一種可能。比如以再現中國古典文學《紅樓夢》中的大觀園而興建的北京大觀園于1980年代中期對游客開放，其歷史要早于深圳錦繡中華。雪梅（Loredana Cesarino）探討了中國傳統儒家所講究的孝道以及當代中國所推廣的愛國主義教育精神是如何通過徐霞客的生平作為依托，成為了公園所構建的主題的一部分。鄧騰克與徐意淳對魯鎮的探討則觸及了魯迅作品在商品化過程中所遇到的種種尷尬問題，并指出，出于對經濟利益的考量，魯鎮被建設成了一個積極且又懷舊的江南小鎮，這種生活風貌恰巧與魯迅在其小說中所批判的背道而馳。

作為本主題公園研究論文專輯的特約編輯，我們十分感謝吉林大學英語系的張玫玫、薛亞紅、孫明麗、沈紅梅幾位老師邀請我們在2019年3、4月份期間到吉林大學進行調研。感謝吉林大學文學院的李明輝老師邀請我們在樂讀書社的一次工作坊中介紹我們對主題公園與文學的跨學科研究。感謝李明輝老師與徐萍老師在工作坊中為我們的研究所提出的有建設性的意見。感謝吉林大學國際語言學院的王欣睿老師帶我們實地參觀長春市本地的主題公園。訪問吉林大學期間，我們在外國語學院開設了跨國視野下的美國研究：中美文化動態系列講座，課上與各位老師與同學的討論令我們受益匪淺。我們格外感謝以下幾位同學為這一組論文的翻譯與校對所付出的辛勤勞動：黃一川、李京蓉、李婷霏、邱海濤、王心如。此外，北華大學的戰逸超老師，吉林醫藥學院的叢釗老師，海德堡大學的李玥同學，同濟大學的葉瑋瑋同學也直接或間接地參與到了翻譯與校對的工作，并給予了極大的幫助。在此一并感謝。

作為兩位編輯里中文水平略勝一籌的一位，劉倡承擔了中文譯文的終審工作。在對中文譯文進行審稿與校對的過程中有學者提出了句子不通、翻譯腔很嚴重的批評。學術翻譯向來是極具挑戰的任務，特別是在中西學術詞匯以及學術話語不平等的大背景下，很多英語學界的新興批判話語與詞匯在中文學界是很難找到對應的中文詞匯的。譯文中出現的錯誤與問題由劉倡承擔，才疏學淺，還望各位同行不吝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