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變形記》是卡夫卡筆下頗具荒誕、諷刺意味的經典之作,小說以西方資本主義工業社會為背景,通過小市民格里高爾的曲折命運,深刻揭露了資本主義社會中人們畸形、扭曲的金錢觀,強烈抨擊了異化的現實世界。論文基于結構主義的二元對立理論,分別從文中的三大對立入手,將金錢與自我的對立、動物與人類的對立,門內與門外的對立與格里高爾個體的異化、格里高爾周遭人際關系的異化以及西方資本主義現實世界的異化聯系起來,深入剖析主人公格里高爾及其所處的現實世界的“異化”,以期加深讀者對《變形記》主旨的理解。
關鍵詞:二元對立 異化 金錢與自我 動物與人類 門內與門外
卡夫卡筆下的《變形記》塑造了一個象征的、寓意的、神秘的、夢魘般的世界,敘述了普通小市民格里高爾某天早晨醒來突然變成了一只甲蟲,于是漸漸脫離家庭、社會,最終孤獨死去的悲劇故事。作者卡夫卡獨辟蹊徑,借格里高爾的遭遇用非傳統、反傳統的方式構建了一個悖謬、荒誕、非理性的事件,并由此作為現實世界的縮影,映射出一個同樣荒誕的資本主義社會,借以引發讀者更深的批判與思考。
劇烈的矛盾沖突是小說《變形記》的一大亮點,這與結構主義二元對立的分析法存在共通之處。結構主義語義學家格雷馬斯在索緒爾語言理論的基礎上,提出假設:“在語言之前,存在著一個思維層次。”所以當研究對象被分解為一些結構的成分后,研究者就可以從這些成分中找出對立的、相互聯系的排列、轉換等關系,而這些關系或結構又總是體現為兩事物被置于相互對立的位置,形成區別和對比,從而產生另一層次上的各自的意義,研究者因此可以從另一個角度重新認識和把握對象結構的復雜性。論文將運用二元對立理論對《變形記》進行解讀,以“異化”為線索貫穿全文,從文中的三大對立入手,將金錢與自我的對立、動物與人類的對立、門內與門外的對立與格里高爾個體的異化、格里高爾周遭人際關系的異化以及西方資本主義現實世界的異化聯系起來,一一對應,層層推進,深入剖析主人公格里高爾及其所處的現實世界的“異化”。
一.個體的異化:金錢與自我的對立
個體的異化是指自然、社會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對于人本質的改變和扭曲,是人的物質生產與精神生產及其產品變成異己力量,反過來統治人的一種社會現象。個體的異化可分為兩個層次,即個體生理的異化與個體精神的異化。小說中個體生理的異化表現為格里高爾某天早晨醒來突然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只甲蟲,異化的結果是生理特征與生活習性的改變,異化前后形成鮮明的反差,這是文本淺層的異化,本文不再加以贅述。個體精神的異化指的是格里高爾在社會環境和家庭壓力的雙重影響下形成的異于自由人的扭曲的精神活動,具體表現為格里高爾內心的矛盾沖突與對立,可主要概括為金錢與自我的對立。
作為個體異化的表現,金錢與自我的對立由表層結構的對立與深層結構的對立組成。表層結構與深層結構是文學結構主義中的兩個向度。表層結構即是外在可感知的,而作品內在的意義不在內容中,而托寄于深層結構之中。在金錢與自我的對立中,根據文章的具體內容,表層結構表現為格里高爾逃離的欲望與現實的壓迫之間的對立,主人公格里高爾作為資本主義工業社會中的一枚“螺絲釘”,深受現實壓力的困擾,并由此產生了逃離的欲望,從而形成了內心中逃離的欲望與現實壓迫之間的對立。而從表層結構由表及里深入挖掘后,深層結構指向格里高爾所處社會階層背后的內在關系,即資本主義工業社會中以格里高爾為代表的勞動人民自我意識與生存意識之間的對立,主人公格里高爾象征著異化的現實社會中的勞動人民階層,他所面臨的自我意識與生存意識的對立事實上也象征著同一社會階層的人民所面臨的普遍矛盾。
(一)逃離的欲望與現實的壓迫
格里高爾是個終日奔波在外的旅行推銷員,為謀生計而不得不聽人擺布,平庸地過著機械而忙碌的生活。他戰戰兢兢,忠誠不二,像每一個底層的勞動人民一樣,做著社會鏈條里永不停歇的一環。但人畢竟不是機器,格里高爾也始終面對著疲憊、勞累與精神的抗拒,他抱怨“別的推銷員生活得像貴夫人”,而他卻總是風餐露宿;他憤恨苛刻的上司壓榨他的勞動力,消磨他對生活的熱愛;他甚至不敢生病,生怕受到上司的責備。他不堪重負而渴望逃離,以每晚緊閉上鎖的房門宣告著自己的抗拒,甚至幻想了痛罵老板的場景,但他想逃離又不得逃離,他肩負著父母的債務、家人的生計與妹妹的夢想,只能在現實的牢籠中過著一如既往的生活。他身上共存著逃離的欲望與現實的束縛,這二種力量的對立使他苦苦掙扎于功利的社會里,難以尋求靈魂的自由與精神的解脫。這是個體精神的異化。
(二)自我意識與生存意識
自我意識是個體對自己身心活動的覺察,是個體與外界交互的前提與條件。生存意識主要指人類在生存過程中對生命存活的追求與保證。現代社會中,金錢作為生存的代名詞,對格里高爾乃至整個家庭的生命存活至關重要。作為家庭經濟的主要來源,他內心中生成了強烈的生存意識,也正是生存意識的極度膨脹與強化直接導致了他內心自我意識的變形、弱化,造成了兩者的對立。
變成甲蟲后的格里高爾顯得焦灼而憂慮,他憂慮的是變形給他帶來工作上的麻煩,而非變形本身。只要不對他的工作帶來影響,那么變形似乎就只是一件無傷大雅的小事,他甚至沒有什么生理上的不適。生活的重壓下,工作和金錢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強烈的生存意識主宰了他的大腦,而自我意識幾乎完全喪失。自我意識與生存意識的嚴重失衡下,他不再是一個獨立的個體,而首先是社會的工作者和生產者。強烈的戲劇諷喻效果就此誕生了。
金錢之于格里高爾不再是貨幣符號,而是現實的象征、生存的代名詞,這是個體精神的異化,也是群體精神的異化。在資本主義金錢至上的價值觀指導下,人們的生存意識與自我意識嚴重失衡,甚至健康與生理結構已經失去了同自我的必然聯系,而僅僅與工作相關,經濟需要決定了思想和判斷。這是資本主義工業社會帶來的個體的異化。
二.人際關系的異化:動物與人類的對立
小說中人際關系的異化指的是在環境作用下,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逐漸轉化為單一的受金錢支配的經濟交往聯系。與格里高爾自身的異化相比,格里高爾周圍人際關系的異化則更具變化性和矛盾性。甲蟲軀體與人類思想的矛盾是變形后的格里高爾面對的首要對立,這一對立看似屬于個體的異化,實質上卻直接引出了更為激烈的對立沖突,即格里高爾渴望以人的身份被人接受與始終不被接受的對立。假如說格里高爾不被社會認可、接受是人際關系的初步異化,那么格里高爾家庭中利益與親情的對立便是人際關系的進一步異化。變形后,家人受到利益的驅逐,原本深厚的親情霎時間蕩然無存,以親情維系的人際關系被殘忍打斷,造成家庭倫常、親情的異化。
(一)甲蟲軀體與人類思想
在結構主義中, 二元對立雙方相異而又重新聯合,聯合是復合結構,多元關聯, 多方面的統一。變形之后格里高爾擁有了甲蟲軀體,他的“身子寬得出奇”,還有“無數雙細小的腿,一刻不停地向四面八方揮動”,但人類的思想卻沒有因為身體的變化而消失,思想中的他仍是這個家庭的中流砥柱,而身體卻一夜之間異化為行動不便、外貌丑陋的甲蟲。此時,甲蟲軀體與人類思想互相對立卻又重新聯合,在格里高爾身上達到了統一。
甲蟲軀體與人類思想的對立和沖突使他難以接受自己的變化,甚至完全無法順利地用思想控制自己的肢體完成動作。但正是因為格里高爾變成了甲蟲,他才第一次清醒地意識到了自己作為人的身份(這是他以往在工作世界中完全遺忘了的)。變形后,人類思想的保留維持了他原本的善良和溫情,喪失了工作能力和經濟來源的他仍試圖為家庭做點什么,甲蟲的軀體龐大而丑陋,可他的內心卻是美好而善良的。丑陋的外貌與善良的心靈共存于變形后的格里高爾身上,可膚淺的人們只看到他蟲的外形,看不到他人的心靈,他渴望被當做人,渴望被理解而始終不得,正是這種渴望被理解的內心與始終不得理解的現實的對立導致他徹底被拋棄,走向形體毀滅的悲劇。
(二)利欲熏心與親情消逝
格里高爾的一生有兩種生存形態,一種是變化前的人類,一種是異化后的甲蟲。變成甲蟲以前的他是家里的頂梁柱,承擔著一家人的開銷,也因此備受家人的贊賞與喜愛,與父母、妹妹之間都有著深厚的親情。而變成甲蟲后的格里高爾失去了工作能力和經濟來源,徹底淪為了這個家庭的附庸。變形徹底改變了他的家庭生活,成為了他美好生活悲慘結局的分割線。生活的面紗慢慢被掀開,父母和妹妹為了生存只能外出打工,并將房子出租給房客,而困在甲蟲軀體中的格里高爾即使是人,沒有經濟能力的加持,對家庭來說也無異于一只甲蟲。他的母親常被他嚇到暈厥,父親粗暴地重創了他的軀體,負責照顧他的妹妹逐漸顯露出厭惡與嫌棄。原本通過血緣與情感維系的人際關系如此輕易地被利益所打斷了,最親的親人在利益的驅逐和殘酷的現實生活中淡漠了親情。利益與親情的對立使一切的自私與丑陋都被暴露了出來,維系格里高爾與家庭的紐帶——金錢一旦斷裂,家庭倫常、人際關系也就發生了裂變。
絕望的格里高爾最終在內心的凄風苦雨中孤獨地死去了,他是資本主義社會和現代化社會大工業生產千千萬萬勞動人民的縮影。人們異化為金錢的奴隸,而傳統的以情感、宗法維系人際關系異化為以金錢、利益為紐帶的人際關系。金錢在一定程度上成了支配人際關系的唯一權力,一個人一旦失去了經濟能力,就會被家庭、社會強制脫離,這是超乎變形的荒誕。
三.現實世界的異化:門內與門外的對立
羅曼·雅各布森進一步提出了語言學上的二元對立模式:隱喻和轉喻。在《變形記》中,“門”是作者反復描繪的一個主要意象,在格里高爾變形前后都是阻隔他與現實世界的分割線。“門”本身是內外關系的轉喻與隱喻,“門”內是主體私密孤獨的空間,“門”外是異化了的現實世界,變形前主體渴望通過緊閉房門而躲避社會對他的異化;變形后主體企圖走出房門而追求與人類的同化。
(一)躲避異化與屈服異化
異化的現實世界之于格里高爾仿佛是銀河中巨大的黑洞,一方面,它暗含的金錢與利益正如黑洞的巨大吸附力不斷吸引著人們探索,另一方面,它給人們帶來的不可逆轉的異化便如同墜入黑洞后遭到的萬劫不復的毀滅。因此格里高爾置身于異化的現實世界,始終存在著表層人性屈服與內心深處抗拒的矛盾與沖突。
變形前的格里高爾是社會里的一枚普通的“螺絲釘”,終日兢兢業業,吃苦耐勞,接受領導的差使,順從公司的調遣。長期身處在異化、扭曲的社會環境中而不能脫身使他慢慢地被社會所異化,而他卻不得不屈服、順從來自社會的力量,因為這是他茍且于這個殘酷世界的唯一辦法。現實迫使他成為一個“順民”,但他內心卻充滿無奈和不滿,他不滿他的職業,抱怨是份“累人的差事”,不僅飽嘗四處奔波之苦,還居無定所、風餐露宿;他感嘆與人之交總是流于表面,難以交心;他痛恨老板的官僚主義,想象著以老板居高臨下的態度痛訴他的種種不是,氣得他從辦公桌上摔下來。因此他的潛意識卻始終有一種對于個人封閉空間的追求,他習慣在晚上鎖上房門,將自己封閉在狹小的空間中,以此來暫且躲避外界的異化。只有鎖上門在自己的房間里,他才能脫去社會的生產者、家庭的頂梁柱的身份外衣,真正地做回格里高爾,釋放自己的情緒與不滿。
格里高爾在現實的重壓下不得不向社會的異化的低頭,可他終歸渴望逃離這個異化的世界追求靈魂的自由,但僅以他渺小的力量,無法與整個社會抗衡,因此他只能選擇以封閉自己來躲避社會的異化。躲避異化與順從異化是兩股共存于格里高爾身上的力量,沒有任何一股能強大到將另一股吞噬,他就在這兩者的對抗中不斷掙扎、不斷克服自己。
(二)追求同化與抵抗異化
變形后的格里高爾不復從前的模樣,成為了一個背著甲殼的可憐人。他丑陋的外表讓所有人都敬而遠之,他的一腔孤獨無處訴,滿腹苦悶無人知。但人終究是群體動物,孤獨的折磨如利刃般抹殺著他的意志,因此他想打開那扇房門,開始追求自己與他們的同化。他迫切地想要走出去,接觸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可他三次爬出房門,換來的卻是父親的動怒、動武和母親的驚嚇、暈倒,就連唯一照顧他的妹妹也在不久后棄他而去。家人尚且如此,更何況外人。公司代表上門探聽情況,看到變成甲蟲的格里高爾,便“突然間轉過身子,努著嘴,肩膀在不斷的抖動著”。顯而易見,當他極力追求自己與他人的同化,渴求獲得理解的同時,他的家人和同事也正在排斥、抵制已經異化的他。這里的門指的不僅是房門,更是象征著他與人類社會的隔膜與距離,是社會中的大多數人抵制少數異類的標志。這是門內與門外的對立,也是追求同化與抵抗異化的對立。門內的格里高爾渴望同化,門外的正常人類排斥異化。
變形作為格里高爾命運改變的轉折點,同樣也是他內心躲避異化與屈服異化的對立轉變成追求同化與抵抗異化的對立的關鍵,變形前的他以鎖住房門來躲避異化,變形后的他以走出房門來追求同化,這里的門最終代表了人們在生存中進退兩難的狀態。在異化了的現實世界里,人們無法抵制異化,人們也同樣無法被社會同化,無論人們作出什么樣的選擇,人們走到門外或者待在門內,總會遭遇到不同程度的困境。
本文以《變形記》中的三大對立,即金錢與自我的對立、動物與人類的對立、門內與門外的對立分別剖析了資本主義社會下個體、人際關系與現實世界的異化。這其中的每一種對立以常人的角度看來都顯得如此荒誕與離奇,但看似荒誕離奇的故事正是當時人們生存狀態的真實寫照。在資本主義社會金錢至上的價值觀的驅使下,殘酷的現實束縛著每個人的身心,畸形的社會和生存的壓力使許多人精神被扭曲、異化。小說以主人公變為甲蟲這一荒誕故事反映了資本主義工業社會中金錢至上的價值觀指導下人們追逐利益,拋棄人性與情感,逐漸被社會所異化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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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紹:范佳穎,寧波大學學科教學(語文)專業碩士研究生(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