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肯
他掛在城墻上,一顆子彈穿透他,血流不止。
故鄉的護城河,橋,火車還沒到,攔桿已經落下,攔住所有的人。火車和城墻有點像,火車來,也是一截一截的,火車走,城墻也在走,火車就是城墻。嗚嗚嗚火車拉長的聲音由遠及近,經過攔桿,火車環城而行,通過有許多同樣的橋,道口,因此如果仔細聽,任何時候都能聽見火車的聲音,有時像重唱。火車過后人們潮水一樣一擁而過,汽車,三輪車,馬車,自行車,公共汽車。
他掛在城墻上。無軌電車,有軌電車,當當,鐺鐺車已經很快,比馬車快多了,但是有了無軌才覺得以前那么慢。風馳電掣,兩條大辮子快比城墻高了。坐在窗口往上看非數城堞不可,不數不行,鋸齒形的堞口有一種節奏逼著他數。下面是陰涼,不管走著還是坐車都有巨大寒氣襲身。故鄉的城墻太老了,自身產生著巨大的寒氣。一棵很老的小樹從墻縫中滋出,向人們招手,他也招手,想伸出手夠小樹,兩條小胳膊一個那么老。內墻外墻非常不同,內墻完好,外墻許多地方露出黃土,順黃土向上爬可直到城墻上,高風蕩蕩,下面是護城河,鐵道,小一點的孩子爬不上去,要大一點的孩子帶一根繩兒上去。他拉過別人,別人也拉過他。
他掛在城墻上。從墻根兒底下往上看,幾乎看不到頂,誰敢從這兒上去?我!他手摳著風蝕的墻縫兒,一點兒一點兒離開地面,越爬越高,往下一看嚇死了,不可能退回,一退非掉下去。往上一看還有老高,也只能硬著頭皮爬,底下打賭的同伴都大喊小心。結果快到墻垛了,他的手上卻一點兒勁都沒了,腿也開始晃,最后眼一黑掉了下來。樹杈子墊了一下,他蹲在地上捂著腿上腫起的大包,強忍著痛喊沒事。他是所有人中爬得最高的人,已到頂了,但就像舉重已經舉起來了但沒堅持住。多年后他獨自一人爬上去了,手抓突出的城磚,腳蹬凹進去的斑駁,輕而易舉登上了城墻。他沿城墻走到了建國門,日壇,朝陽門,東直門,安定門,西直門,豁口地方下來再上去,沒人知道。
鐵絲吊著鐵紗網,網上裝上幾塊豬骨頭沉到水底,一會兒就能在護城河里撈到小魚和蝦米。有的河槽很深,人工挖的但像自然的河流,河床長滿野草,柳樹,楊樹,榆樹,槐樹,無規律,自然野生。一年四季河水緩緩流淌,平時淺,清,上游一旦放水水位就陡漲。人們往往劃著輪胎內膽,簡直是奇觀,專門捕一米多長的大胖頭魚,魚出水面便會引起轟動。城墻也從來都無動于衷。他掛在城墻上,捕大魚的人也無動于衷,大約是受了城墻的影響,城墻根兒下的人誰沒受到影響呢?這影響在家看不出來,到了外地就顯出來了。他和別人不一樣。河上有一種長著淡褐色的身子的長長四肢的水蛭,本應屬昆蟲卻永遠浮在水上,在柳樹和云的倒影中劃出淡淡的波。
他掛在異鄉的城墻上,一顆子彈穿透了他。
冬天,雪,他在冰上打滾兒,讓冰車故意失控,人仰馬翻,大家亂作一團。冰車很簡單,幾塊橫木板,兩塊豎木條,把鐵絲勒在豎木條上,坐在一體貨損小板凳,手持兩根火筷子就可以是戰車了。護城河上冰車的集群真像戰爭一樣。要文斗不要武斗,雖然是最高指示,但是沒用,颯爽英姿五尺槍,曙光初照演兵場,在冰場上也一樣,沖啊,夏伯陽!夏伯陽!夏伯陽那頂怪帽子最讓他喜歡。
有人在河上打冰,雪亮的冰鎬取出冰,將冰打成一米見方,拉進冰庫。賣肉的賣魚的都要冰鎮著,烈日下拉冰的三輪車絡繹不絕。人出汗冰也出汗,人和冰都熱氣騰騰,沉重的三輪上坡時別提多吃力,要下來拽著把手拉,有的纏著毛巾,有的不纏,腦袋光溜溜的,像另一個太陽。他和伙伴們幫助推,得到一塊冰。有一年夏天窖里存放的冰突然開始化了,里面爬出來好多螃蟹,吐著白沫到處竄,他記得他在河邊野地里編柳條筐,抓了好多好多,回去蒸螃蟹,全院人吃。
他掛在城墻上。河岸上許多亂墳崗子,有人去世,人家砸盆摔碗,人們舉著紙人紙馬,邊轉邊燒,這邊請來的和尚念經,那邊哭天喊地,白衣白布白幡,他卻一點也不害怕,也沒有悲傷,他還有別的孩子——孩子們天不怕地不怕——悄悄溜到一邊兒,偷供桌上的鐵梨,一邊吃還一邊神秘地你掐我一下后背我捅你一下胳肢窩,嘻嘻笑。
護城河的橋即使走了汽車也像是古代,只要城墻在,城墻以及周邊就有著自己的時間,梁小天的爸爸梁大成每天蹬著三輪給人家送豆腐豆渣和豆汁,送完貨后就帶著他的幾個兒子練武,十八般兵器整齊地擺放在城墻根兒下的鐵架子上,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寒光閃閃,紅綢子的刀舞得呼呼作響,通天錘虎虎生風,完全是古代生活。他也想練,義和團般的梁大成說他手上沒勁,不是練武的料,讓他先練兩下那副城磚做的石鎖,他舉到半腰就不行了。梁大成是外來人,到了北京在城墻根兒下安了家,養了不少雞鴨,鴨子與遠道而來的野鴨為伴,一起在河里游動覓食,紅衛兵管不了梁大成,管不了住窩棚的人。
他掛在城墻上。他和梁氏三兄在荒草野花當中尋覓,奔跑,逮蟈蟈、蛐蛐,抓蜻蜓、蝴蝶。酸棗兒熟了的時候,城墻上就成了他們的天堂,他們顧不上酸棗兒刺兒扎手,一人把著一棵樹,把那些紅的半紅的酸棗兒摘下來,一邊往嘴里送一邊往兜兒里裝。酸棗兒的魔力太大了,用不了多少時間他們家的那片城墻上的酸棗兒就被他們摘光了,那些長在城墻半腰的磚縫里的酸棗兒又成了他們的采摘對象,從堞口爬出,順著城墻,摳著磚縫,一點兒一點兒地往下倒爬,終于來到掛滿小紅燈的酸棗兒樹旁,就是在無軌電車上看到的那些招手般的小樹。腳踩著磚縫兒,一只手拽著樹枝,直到摘凈。
有一種寬葉子的草,不知道學名叫什么,天旋地轉,極樂世界,塵世里只知道叫——酸巴溜丟兒。葉子多汁,吃到嘴里有一股帶著清香的酸甜味兒。刀螂生活在高一些的野草或小灌木上,丁香或杜梨上,卵排在草梗兒和樹枝上。聽說刀螂蛋能治尿炕他是多么激動,不好意思十二歲了他還尿炕,尿了不敢起床使勁焐著想要焐干。“又尿炕了吧?”最后還是被抽出來。刀螂蛋嚼吧嚼吧就咽下去,有股土腥味和鮮草味。酸巴溜丟兒那股味兒可真讓人難受,騷了巴唧,剛吃到肚里就想吐。尿炕太丟人了,他還瞎吃過別的東西,吃過別人不敢吃的果子。城墻上風大,放風箏再好不過了,不用放風箏自己就飄起來了。
他掛在城墻上,一只斷線的風箏,飄呀飄呀,飄在城垛上。他沒錢買風箏就自己糊“屁簾兒”,這種風箏普通,太多了,人人都會,兩根竹皮兒一根彎成弧,一根頂天立地,兩邊和下面粘上一節紙條就算做成了。傍晚依在城墻堞口上向西眺望,放著“屁簾兒”,雨燕翻上下飛,河水清清淺淺,鴨鳧水面,魚翔淺底,遠處四合院,大雜院,胡同,夾道,鴿子,哨音……像滴血一樣美妙。城墻不是一天拆完的,先是一段一段,城磚拍開面摻了黃土,像夾心餅干。黃土被挖得破爛不堪,土質的城墻上面到處坑坑洼洼,他所在的班一部分同學用鐵锨把城墻上的黃土鏟下來,裝到竹筐里,一部分同學把筐抬到城墻下面的小推車上,一部分同學拉到學校的操場。全民都參加挖城墻。所有人都干得非常起勁,梁氏兄弟梁天挖到了一把槍,人們興奮得不得了。梁天宣布了一條紀律:誰也不許聲張。完工后同學們聚梁天家擦槍,梁天找了些破布擦掉包裝里的黃油,拔出彈夾,非常熟練,梁天不但對古代兵器在行對現代槍械也在行,但就這時槍突然響了,走火了。
他掛在城墻上。
榆樹枝上剛長出了一串串的榆錢兒,鵝黃嫩綠,他手腳并用爬上樹去,在樹杈上一騎,開始擼榆錢兒吃。杜梨不好吃,又酸又澀,但因為有味兒他也會吃兩個,樹上還有各種鳥:黃雀兒,老西兒,紅靛頦兒,藍靛頦兒,紅子。
他掛在異鄉的城墻上。
1969年的子彈穿透他,城下兩派喊殺聲震天。
他沒介入,他在不遠處插隊,只是過客。他最后聽到了他想聽的歌,北京城墻上月亮出來時常有的歌:
牛兒還在山坡吃草
放牛的也不知道哪兒去了
不知道太晚時丟了牛
放牛的孩子哪去了
九月十三日
——《城與年》系列
九月十三日,辛亥年,丁酉月,辛丑日,周一,辰時,五年級的小學生小永七點四十五分起床,背起書包去上學。小永沒有吃早點,時間不允許,他總是卡著時間起床。他住我們大雜院的一個小后院,匆匆穿過中院進入院內夾道,走了得有五分鐘才走出我們大門,出大門時被門坎絆了一下,身體都彈了起來,但是沒摔倒,像魚一樣游入胡同。
他是最后的魚,步履匆匆,幾乎是跑,每天都踏著鈴聲進教室。無論多晚,哪怕已經遲到,前面,在北極巷胡同口,都有一個忠實的人在等他。他們遲到的次數數不清了,每次丁小剛都因為小永。丁小剛住北極巷,北極巷是個特別小的小胡同,就像血管中的毛細血管,胡同里沒幾戶人家。丁小剛矮而胖,穿著一身國防綠,走在胡同中像土豆,好像要卡住一樣。他長大了肯定要卡住,好在有人說他是一個長不大的人。他斜背著一個大書包,書包又鼓又圓,像第二個丁小剛,一對兄弟。
學校在與琉璃廠平行的琉璃巷,中間隔著許多南北向的小胡同,走任何一條都能穿到琉璃巷。他們走的是九道彎兒胡同,說不上鬼使神差,以前也走過,和往日沒什么不同。當然九道彎兒多是中學生走的,曲里拐彎的墻上常有一些雖然被劃得亂七八糟,但細看還是能辨認出是女人的某個部位的畫,還有一些用釘子劃的歪七扭八的字。丁小剛每次都側過頭不看,小永偏讓丁小剛看,丁小剛就會蒙起眼睛。
他們從九道彎穿出來,貼墻根兒往東走,過了音樂出版社大樓下面的鐵胳膊胡同再往前一點就到了琉璃廠小學,是我們那片唯一的小學。琉璃廠小學斜對面是四十三中,兩所學校據說都創辦于一九四七年,是一個校董會,自然也一個建筑風格:灰樓,棕色和綠色窗欄,平房帶走廊,都已破舊。四十三中什么人都有,瘋子就有好幾個,但是還能上課,是我們非常不解的。還有瘸子。蘇瘸子,黃瘸子都很有名——也都上課,還當班主任呢。至于學生就更甭說了,瘸子和瘋子都和學生有關……一個中學生相對一個小學生簡直就是魔鬼,胡同的墻上(還有反標)也證明著這點。要讓丁小剛上學選擇走哪條路打死他也不選擇九道彎兒,但小永偶爾會走,沒任何原因,而丁小剛又是一個死心塌地跟著小永的人,從不說不。
他們進了校門,然后是一溜很長的過道,頂頭是一面白墻,墻上正正規規寫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右手邊是一個小院,有個月亮門,左邊是傳達室,教育組,一個灰磚建筑高出其它房子的公共音樂教室,應該是一九四七年就有的,里邊有一架大管風琴,發出的聲音非常好聽,應該也是那年代的。那天小永和丁小剛剛過音樂教室尖銳的鈴聲就響了,他們像往常一樣跑起來。他們后邊還有人。他們穿過操場,一排雙杠單杠,進了教室。應該算遲到了,但沒遲到那一說。
兩人同一個動作:拿出語錄,放課桌上的左上角,對齊,拿出大體也是紅顏色的課本。第一節課與往日也一樣,班主任的語文課。年輕的班主任是個媽媽型的老師,面色紅潤,聲音高亢,像大多數女教師一樣穿著偏黃國防綠尖領上衣,短發。她兒子也在下面。她喊全體起立所有人都站起來,手持紅書,齊誦“萬壽無疆”三遍,“永遠健康”三遍。丁小剛坐第一排,小永緊隨其后坐第二排,周一剛剛以小組為單位整體換過座位,小永和丁小剛的小組位移到了靠門的第一排。小永比丁小剛高一點點,班里列隊上操他們也是數一數二。他們算不上好學生,普普通通。
丁小剛喊第二遍“永遠健康”時使勁咳嗽了幾聲,胸前碗口大的像章一跳一跳,沒能喊出第三遍。這也不算什么異常,以前喊時還有打嗝放屁的,咳嗽算是其中最普通的了。需要補充的一點的是,渾圓的丁小剛還戴著一頂國防綠帽子,帽子上還有一顆紅五星,這五星是真的,不過比起他胸前巨大的像章五星就不算什么了。像章雖然大但不像看上去那么重,小永掂過,挺輕的,是鋁合金。先復習舊課,然后上新課,新課和舊課差不多。新課是《階級斗爭永不忘》,舊課是《千萬不要忘記》,爺爺七歲去討飯,爸爸七歲去逃荒,今年我也七歲了,高高興興把學上。
課文簡單明了,沒什么講的,生字也不多,背誦若干遍后是用田字格本抄寫二十五遍。抄不完自習課上接著抄,再不回家抄。如果沒這么抄寫那再輕松不過了。小永盡管也在聽講但手上一直都不閑著,一邊摳桌子一邊背課文,沒什么難的。生字也一遍就會了,不知道老師為什么讓抄那么多遍。小永最不愿的就是抄寫,本來小永天生寫字慢,費勁,寫得像蜘蛛爬。和別人不同,認真會寫得工整一些,小永越認真就越寫得難看,不認真像活蜘蛛一認真像死的。語文作業從沒得過優,良都少,每次不是中就是差,能看出老師寫“差”時的憤怒。
丁小剛正相反,他太愛寫語文作業了,讓抄多少遍都樂意,不愛聽就愛抄,難怪書包那么鼓,里面全是作業,常常不等老師講完就已開始抄抄寫寫,抄得飛快,不一會兒就抄了半本。九月十三日也一樣,什么也沒發生,小永無聊地用鉛筆刀刻桌子,也不能怪小永,桌子上的刻痕太多了,層層疊疊。
第二節算術課,小永仍然一邊歪著頭玩桌子一邊聽,一心二用著就會了。作業也簡單,且不重復,一道題做完就完了,不讓抄第二遍。雖然寫數目字也吃力難看,但不重復幾乎讓他戰勝了手拙,書寫也流暢起來。丁小剛的算術一開始就一塌糊涂,從來就沒明白過,算術課上永遠都在抄寫語文字詞。兩人如此不同,但這并不妨礙兩人是最好的朋友,永遠在一起,形影不離。
體育課上完一般很難再上別的課,所以都安排在三四節。丁小剛除了語文課什么課都不喜歡,體育課也不喜歡,不喜歡山羊,不喜歡跳箱,不喜歡奔跑,就算所有人都喜歡踢球,也會,但他就在一邊看,看小永。第四節是常識,講八字憲法:土肥水種密保管工,下面亂成一鍋粥,戴老花鏡有歷史問題挨過斗的老師對著天講……小永和小剛根本坐不住,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丁小剛寫語文作業小永不讓他寫,捅得丁小剛不得不轉過身跟小永打,包子剪子布。丁小剛也能玩,并且玩得不錯,有時候還能贏小永。和以前一樣,有人跑來跑去,用小彈弓繃紙疊的子彈,相互射擊,甚至打陣地戰。相比之下,小永和丁小剛是最文靜的。終于下課,一響鈴不用老花鏡老師說大家一哄而散,奪門而出,像潮水一樣,各個教室都像閘口。小永中午放學從來顧不上圓滾滾戴軍帽的丁小剛,餓瘋了,總是徑自往家奔,丁小剛也老是一開始追后來就不追了,一個人搖搖晃晃回家。不過下午上學丁小剛照例在北極巷路口等,兩人一塊上學。下午放學沒有餓的問題他們又一塊走了。
九月十三日下午,一節圖畫課,一節自習課,圖畫一如既往畫太陽,天安門,韶山,寶塔山,但無論如何不一樣,還是挺有趣的。自習課沒法上,穿綠軍裝的班主任語文老師讀《高玉寶》,一下安靜下來。之前的自習課上讀過《游擊健兒》《小英雄雨來》,《高玉寶》讀的是第七天,因為都看過動畫片《半夜雞叫》,都知道周扒皮,說周扒皮就來自這本書,都聽得入了迷,下課鈴打了都不愿下課。只有丁小剛低頭寫作業,從來聽不進什么,九月十三日也一樣。
九月十三日下午放了學,小永不餓就不跑,跟丁小剛一塊走,給丁小剛講周扒皮的故事,丁小剛這才明白了點。高玉寶就是周扒皮?還是不太明白。不是,小永因為興奮很著急,很負責,講了老師讀的,講了《半夜雞叫》之前是怎么回事。很多事都是這樣,要小永講一次丁小剛才明白些。小永也有求于丁小剛,比如班里沒人有子彈殼,子彈殼可了不起,那么多打仗電影誰見真子彈殼?但小永有一個,是丁小剛給小永的。小永不說是丁小剛給的,到處炫耀,但誰都知道是丁小剛給的,丁小剛的軍帽是真的,五星也是真的。兩人像往常在北極巷口分手,以往每次分手丁小剛要讓小永摸一下胸前的幾乎占了半個身子的紀念章,加上紀念章上面一點的紅底兒金字的“為人民服務”章,真是威武。小永有一枚全班第二大紀念章,但要和丁小剛比實在是太小了,但就算如此也是丁小剛給的。小永多次聒不知恥地要求要丁小剛那么大的,但丁小剛每次都讓小永摸摸,小永后來不愿摸,丁小剛還是讓。
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三日,像任何一個平常日子。兩個月后這個日子再次出現,讓人始料不及。當然說始料不及不盡準確,空氣中還是有些東西的,但是非常模糊,也正因為有些模糊(預感),小學生們接到命令,各班集合,操場上很快站滿了全校師生時,對一些異常的東西也不覺特別異常。比如沒有鼓號隊,沒有旌旗招展,鑼鼓喧天,過去最高指示一從天上掉下來,立刻全校出動,慶祝游行,這都司空見慣。也有,沒人說去干什么,各班集合都默默進行,隊伍拉得很長,兩路不是四路,前面已到了琉璃廠街口,后面還在等待。
空氣干凈,陽光不錯,深秋的街巷,行人,車輛,不太多的樹都有反光,加上從未有過的寂靜,一切仿佛在水中,就連十四路公共汽車都像在水中前行。南新華街這條被人走過無數次的大街,包括中國書店,海王村,都因沒有鑼鼓喧天而使陽光像水一樣流淌,多少有點夢幻色彩。隊伍進了毗鄰師大附中的實驗小學,綠色拱形鐵柵欄大門,大門完全打開,前所未有地迎接附近三所小學:琉璃廠小學,梁家園小學,后孫公園小學,加上實驗小學,四所學校在此傳達文件。雖然同處游行年代,但實驗小學仿佛還有另外一個時代,雖然同樣有標語口號,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但整個建筑格局仍是久遠的,1898年或1910年的鳥在飛。特別是一些體育設施完備得根本不像一個小學,滑梯,秋千,轉椅,單杠,吊環,許多乒乓臺,甚至游泳池,小永和丁小剛都看傻了。不,這不是小丁小剛所熟悉的年代,這種從未見過的環境的異常與即將到來或正在走進的異常似乎提示著更大的異常。穿過一道同樣從未見過的月亮門,隊伍進到另一個院落,但見古木參天,陽光如鏡中一座未見過的禮堂。禮堂怪模怪樣,又氣勢威嚴,有著高高的臺階,拱形門,尖頂,棕綠色的拱窗玻璃,小永要是知道是教堂所改不會這么驚奇,小永完全不知。丁小剛已經不向他反映了。
教堂式的禮堂將原有座位拆除,數千人席地而坐,鴉雀無聲,站著的老師像靜物、雕塑,空氣凝重,緩緩地還在進入的隊列有著葬禮般的秩序,有標語,橫幅,沒有主持,毫無音樂,甚至比葬禮更多出一種東西。主席臺如同空鏡頭一樣,只有一張桌子,桌上一個麥克風。終于開始,一個一身深色制服的中年人一句開場白沒有就開始傳達文件。以往總要先念一段教導,不,這次沒有:中央文件,中發,1971年,第67號:各省、市、自治區黨委、各大軍區、各省軍區、各野戰軍黨委,軍委各總部、各軍兵種,中央決定:各地,各單位,自接到通知之日起,向全國廣大的工農兵群眾傳達……
沒有一句文件之外的話,說明,解釋,動員,甚至沒有振臂高呼口號,一切都前所未有,就像通常總是說的“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命”。聽完傳達的隊伍完全像參加葬禮,五七一工程紀要,武裝起義,小艦隊,要炸大救星的火車,所有人的眼睛都像化石一樣,無論老師還是學生,所有人都是一個人。走出禮堂,陽光晃眼,實驗小學悠久的環境,闊綽的建筑,完善的器械,都再沒有來時的效果。沒有現在,也沒有過去,甚至丁小剛的眼睛也有了變化,有種類似白色的東西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