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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溫城

2019-06-17 04:43:46姬中憲
山花 2019年6期

姬中憲

1

你我第三次見面的地點定在上海。你從沒有到過上海,總覺得那不是你該去的地方,即使旅游或出差(多年前我來上海,也源于一次誤打誤撞。我在走投無路時將簡歷群發向全國,那時電子郵件剛興起,那些遙遠的地名似乎一下變得等距了,扯平了,我用這幾乎零成本的通訊方式將自己撒向四面八方,最終,純粹因為一點小小的時間差,上海率先接住了我——此前它從不在我的備選范圍內,我和你一樣覺得它不是我該去的地方,然而它的郵件回得最快,我于是將其它備選城市從地圖上一一劃掉,坐十幾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只身來到上海——如同日后我的多次重大選擇一樣,我總是愿意服從于命運的偶然性,以此對抗著必然性。那時我們正熱戀,你第一次意識到我可能要遠離你。我后來果然遠離了你,在上海住下來,一住二十年,成為一名戶籍意義上的上海人。你從此一直躲著上海,像躲一個人一樣躲著一座城市)。現在不同了,你決定來會一會這傳說中的魔都,會一會我。我第二次去廈門時,和你約定了這次會面,你大概覺得我已連去了兩次廈門,作為禮節你也該回訪一次了。有一天早晨我問你可有機會去上海,你說機會總有的,財會行業培訓多,單位每年有一兩次外出學習機會,地點自選。這聽上去遙遙無期,像一句托辭。然而那天你到辦公室沒多久就發來消息,說你查了近期外地培訓信息,真有上海,還不止一次,差不多隔兩三個月就有一次。我馬上替你選了最近的一次,一是想快些再見到你,二來時間在初秋,不冷不熱,正是上海的好季節。我問你,單位可給報銷?你說懸,上半年你已出去過一次,這次只能爭取,高鐵票和培訓費大概沒問題,食宿就不一定。我想一想,就給你微信上轉一筆錢,聊充旅費。你回一個驚詫表情,問為什么。我說你來我的城市,當然我要招待你。你說,我去培訓,當然費用自理。我說,你不是主要來看我,順帶培訓嗎?你說不不不,我主要去學習,順帶看看你。我說你來了,簽個到,拍個照,領套學習材料,剩下的時間就交給我來安排。你說那哪行?那么好的課,好多大咖主講,不聽多可惜——那你打算怎么安排我的行程?我說我們整天在房間里不出門可好?你就回一個羞紅了臉的表情,連帶著一串敲打腦袋的表情,表示抗議。我們這樣貧嘴爭辯了半日,那轉賬申請一直在我們對話的最上方,怪尷尬地懸著,24小時后自動退回。

2

(你后來果真一堂課都沒落,將那些大咖都聽遍,害我一人在賓館苦等你下課,像個陪讀的家長,打發你去上課后就收拾床鋪,整理桌面,給前臺打電話讓服務員補充衛生紙和更換浴巾,出去買水果然后洗凈了盛在碟里擺在你一進門就能看到的位置,把你扔在椅子上的內衣和棉布長裙洗了然后掛在空調出風口下面讓它們快些干。)我們其實規劃了很久,想約在某個第三方城市見面,至少能離開你的城市,為的是讓你“更自如些”。然而這談何容易?我們在各自的麻煩事中,被各自的身份與日程表捆得牢牢的,想稍稍跳開一些,出逃幾日,須得時間地點人物全部湊齊,實在不容易。我們像被判了社區服刑,在日常生活的轄區內自由走動,唯獨不準去遠方,不準卸妝。我們并不是什么特別重要的人物,時刻被某個行業急需著,只是這生活太強橫,不許人出戲。我們想過尋一處旅游景點,人少一點的那種,你我各自飛過去,沒日沒夜地待上幾天。異地,故人,光天化日下手牽手,那場面,單是想想就叫人激動。有一次你帶圓哥遠赴北京錄節目,我曾希望將你中途攔截,讓你們在上海空降半日,你沒答應,理由是“圓哥在,我怕放不開”。好吧,這一次你一個人來上海,以工作的名義,要踏踏實實地住上幾天,此前這個城市與你交集甚少,你沒什么需要避人耳目的,應該能放得開了吧?我在心里規劃著這次相遇,一面催你快些向單位提申請,向主辦方報名,讓這近乎天方夜譚的相遇早點成真。回上海后,我也向單位打了招呼,初秋時想把年假用掉,理由也是去外地——那幾日,我要把上海想象成異地,一個對我的過去一無所知的地方。我要把自己排空,干干凈凈迎接你的到來。(你回來了,看我挽著袖子,蹲在衛生間的地面上勞動,就也伏下身子,從后面抱抱我。我回身努嘴,盡我所能地去親你,有時親到你的額頭,有時只夠到你的肩膀或頭發。你賴在我后背上,任我親,用鼻音哼哼著,身子擺來擺去。“幸福得直哼哼”,我想到這句話,忘記是誰說過,或者并沒有什么人說過,是我自己想到,但不好意思說給你聽。我親過你后,繼續埋頭搓洗衣服,肩膀一聳一聳,頂著你。我好像老了,而你像我的成年后依然淘氣的女兒,粘在爸爸身上。我這樣偷偷想著,也不敢將這聯想告訴你。培訓會場距賓館有十幾分鐘的腳程,會場提供午餐,也有簡易休息的地方,但是你每天中午都跑回來,抱抱我,與我吃過午飯,再跑回去——常常被其他人占了前排的好座位。我不止一次勸你逃課,從各個角度分析逃課的利弊得失,結論是利大于弊。你一一聽著,都點頭,最后卻搖頭,仍堅持去上課。我猜你喜歡重復這分分合合的樂趣與其間小小的酸楚。那會場信號時好時差,我們互相發的消息常常有延遲,有時你已走回賓館,和我抱在一起了,你的消息才趕到,嗡一聲響,也鉆進我懷里。我掏出手機看,“親,我下課了,路上了,馬上到。”你像個小女孩一樣隨時匯報自己的行蹤,提醒我該張開懷抱迎接你了;又長時間失蹤,埋首在滿屏幕的財務報表與主講人乏味的講解中,許久不理我。我第一天時從會場偷來一份課程表,一行行辨認著,猜你此刻在做筆記,此刻在課間休息,此刻在回家的路上……這是我們的家啊,你每天上下班,我無業在家,你掙錢養家,我操持家務,我們幸福地生活著……有一晚我們決定等你下課后去外灘玩,考慮到路線的合理性,我叫你下課后不要回賓館,我們直接去地鐵站碰頭。你說你要先回來一次,我問你有什么事,是不是忘帶東西,你說沒有,但還是想回來一次。我說沒什么事就直接去地鐵站吧,來回折騰耽誤時間,趕上晚高峰就慘了。而你也比平時更堅持甚至固執——平時你總是很聽話的。最終,我以本地人的權威否決了來客小小的請求,而你的堅持中也仍有客氣與客隨主便的成分,如果此刻我們是夫妻,這或許會發展成一次吵架。“好吧”,你最后發來一個噘嘴的表情,我們約在地鐵站見面,見面后就去趕地鐵,要等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突然想明白,你為什么如此在意這一次往返。)

3

我特意帶上一只拉桿箱,箱里放上電腦和幾件換洗衣服,以便看上去更像一次出行。我乘地鐵去虹橋火車站,上地鐵后接了幾個電話,我都是這樣回的:“過幾天可以嗎?接下來幾天我都不在上海……對的,我現在已經出發了,正在去虹橋火車站的路上……”一路上都能看到拖行李箱的人,越接近虹橋,這樣的人越多,我加入到他們當中,臉上是出門人的表情。到虹橋站時,地鐵里就只剩下一種人了,大家一路爭搶座位,此時都顯得超脫和淡泊得很,因為人人手里捏著一張火車票,心中念著一個新的目的地,所以對眼前事不那么執著了。這一站是換乘大站,車廂幾乎要騰空,我淹沒進人流中,一點點擠蹭著出站。我曾設想過無數種從這個城市消失的辦法,這是其中一種:這一路,百分之九十的時間我都在扮演一個出行者,只在最后一程脫隊——虹橋火車站的到達層在樓下,出發層在樓上,我沒有跟隨大隊的行李箱去樓上,而是冷不丁拐進樓下的到達層。到達層也滿是拖拉桿箱的人,只不過都與我方向相反。時間還早,我進到一家肯德基,點一杯喝的,坐下來,看一眼手表。我好像突然變成了一個無身份的人,我只輕輕一躍就實現了這種轉換,這感覺真好,是那種剛剛刑滿釋放、下一場宣判仍遙遙無期的感覺——這恐怕只是假相,因為我那時倒真的正在一場官司中——你的列車將在四十五分鐘后到達。(我第一次到上海是參加面試,那時候,高鐵、動車、那如同太空城一般龐大復雜的虹橋火車站,都還沒被發明。我坐了一整夜的硬座到上海站,一出站就先給你打電話,用的是車站南廣場靠近馬路邊的一個磁卡電話。“猜我在哪里給你打電話?”我這樣問你,好像當街騎在欄桿上給你打電話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我那時騎坐在路邊圍欄上,腳蹬著金屬雕花的柵格,一副浮浪無禮的樣子。而你語氣幽幽的,像從一扇黑窗內盯住陽光下招搖的我。“想抱抱……”,隔了這樣遠的距離,我膽子也大起來,似乎大上海、剛結束的遠途列車等等事情讓我擁有了某種優勢和特權。你故伎重施,“上海有樹嗎?”你說。“當然有啊,我面前就有一棵。”“那你掛掉電話,過去抱吧。”你這樣回我。我后來多次回去看過那個地方,我在上海的第一個落腳點:磁卡電話當然沒了,圍欄也一換再換,但那地方一直在,每次去車站接人或送人,踩過那一塊地面時,心里都會有一些異樣。也見到無數年輕人,一茬一茬,背雙肩包或拎蛇皮袋,染著黃的綠的頭發,人群中打電話,操著鄉音。頭頂的鐘、太陽、天空,仍是多年前的那一個。)

4

電子屏顯示你的列車準點到站了,自動扶梯不斷將乘客輸送出來,我一個一個看他們,想搶在你看到我之前先看到你,至少有幾次,我險將別人當作你。你卻打來電話,“我出來了,二號口,你在哪里?”“我在二號口啊,怎么沒看到你?”人流沖刷著我,每一個都不是你。有一刻我懷疑你是不是真的來了上海,是不是這一切都是個玩笑(去面試的路上,我一路都在收集學校的名字,有專升本,有成人教育,看到一個就記下一個。回濟南后我問你,想不想去上海上學?那樣我們就能在一起了。你看著我,說想,過一會兒又說,不想。你那時正想再讀個本科,我研究不透你。你后來終于沒有來上海,我們一別十七年)。“只能說明二號口不止一個,”我說,“你看一下身邊有什么別的醒目的標志嗎?”“肯德基!”你脫口而出。“肯德基?我就在肯德基旁邊啊,怎么沒看到你?”“我也沒看到你啊,我就站在肯德基門口,黑色長裙。”我放眼望去,到達層的十字長廊里人頭攢動,每一個方向都深不見底,像兩條寬闊的地下河在此交匯,其中穿黑色長裙的人足有一千個。我說:“看來肯德基也不止一個,這樣,你站著別動,我去找你。”我拖著拉桿箱,逆著人流走。“這里好像很大,我要不要也往你那邊走走?這樣你可以少走點路。”你說。“別別別,這樣更難找,而且你知道你的方向嗎?我現在在北面,正往南面走。”“不要和女生說東西南北,我不知道,底下也沒太陽,導航也不靈,我完全找不著北在哪里。”我們像洪災中的落水者,奮力游向對方,卻被風浪迷住眼睛。“你確定你那邊是二號口嗎?”“確定啊,墻上有個大大的二。”“可是我現在一路走,已經發現了不止一個二,你那邊是大寫的二還是阿拉伯數字的二?”“阿拉伯數字的二。”“我這邊也是阿拉伯的啊,那你那邊是二號出站口,還是二號站臺,還是二號門店?”“我看不出來,我都傻了,我就知道我現在很二……”虹橋火車站是全世界最大的迷宮,很多人從千里之外趕到這里,卻在咫尺間錯失。我們后來能遇上,全靠緣份……不知走了多久,我口干舌燥,看到一個飲水間,想先停下來接杯水。貼墻站著一個人,像急流中擱淺的魚,向另一方向張望,側臉竟十分像你……(進門后我抱你,你不讓我抱。你左右腳互相幫著把鞋蹬了,人矮下去一截,仍很高。你在找衛生間的門,第一次打開的卻是儲藏室。這房間格局有些怪,到處是自作聰明實則給人添亂的小機關。你終于躲進衛生間,把所有能出水的設備都開到最大。我猜你可能在哭——哭得可真夠鋪張的;也可能沒有,只是覺得應該用一種不相關的聲音把我們暫時隔開一下。我等了一會兒,試著推門,竟推開了。你裸身蹲在浴室角落里,背對著我,揉搓雙腳。浴室熱氣騰騰,淋浴在噴水,卻沒有噴在你身上,你處在這水汽以外的另一世界。我取下淋浴頭,試試水溫,然后向你后背上噴,上上下下,像在沖洗一株植物。你被這熱水澆灌活了,慢慢舒動身子,膨脹開來。不間斷的流水聲總讓人想干點什么,比如小便。然而此時“小便”是個讓我們羞恥的詞,我即使有意也不得不先憋著。不如我也一起洗個澡吧,我于是把淋浴頭插回去,把自己衣服脫了,和你鉆進同一場雨中。我們開始做愛。水白白地流著,流了很久,直到馬桶旁的電話突然響起,我擰著身子接起來,一個嗓門很大口音很重的服務員像小品演員一樣在我們耳朵邊上說“是不是你的房間想要吹風機的?”——直到這時你才停下身體,大笑起來。)

5

你還是擅自離開肯德基,朝你打聽到的另一家肯德基的方向移動,從而成功避開了我——這地下世界里儲存的肯德基數量遠在你我預料之上。盡管有些惱火,但見了你,我還是伸手向你,要抱抱你,腰間卻有一點被頂到——你兩指伸直并在一起,像手槍一樣頂住我的腰眼,提醒我,此時我們仍是秘密的關系,不適合在一萬人的注視下擁抱。我把你肩上手上各種行李統統挪到我身上,帶你去乘地鐵,你突然被剝得兩手空空,頗有些尷尬地跟著我走。我們和一萬人走在一起,我不時回頭看看你,確保沒有丟掉你。我看到你的時候,我們就互相笑一笑。想和你說句話,一萬人太吵,只能喊,心思細軟不下來,也就不再說什么。自重逢以來,這是我們第三次見面,我感覺我們正加入到一項規模宏大的事業中去,內心被一種集體主義的自豪感充盈,似乎什么都不在話下;又隱隱不安,安全感被瓜分干凈,像在最喧嘩時預見的凄涼。剛才找你的時候我想好了,見到你以后一定要好好掰扯一下,理一理各自走過的彎路,總結出幾條車站會客的經驗教訓,順便好好吐槽一下虹橋車站的荒謬,然而真見到你了,我就把這些事全忘掉了,只想快點帶你離開這地方,到一個沒人的去處(這就是為什么我總是不能深刻地認知虹橋車站,過個一年半載,如果我再來虹橋接人,我又要被同樣的標識繞暈)。我們是沿著標識地鐵站的箭頭走的,走著走著那箭頭就不見了,地鐵卻沒有出現,回頭看,地鐵箭頭又指向相反的方向。我們的身邊,這樣被戲耍的乘客不止一個,好多人都扯著行李箱原地轉圈,嘴巴張開著,現出一副傻相。我們再往回走,頭一直抬著,每一個箭頭都不敢錯過。我們在眾多雷同的岔路口中的一個發現了地鐵站,剛才我可能回頭看你時錯過了它,此刻它像泉眼一般釋放出大量新人口,我們繞過這股人流,轉到進站口,這里人更多,自動售票機前個個排起長隊,看得人絕望,所幸我事先給你準備了一張交通卡,所以可以不用買票直接進站,而進站口的人多到——所有人都后悔剛才不該把最高級別的驚嘆詞用掉,因為這里的人才真叫多,每個人第一眼看到這陣勢都倒吸一口氣,要鼓足勇氣才敢加入進去。為了疏散乘客,進站口設有蛇形通道,然而安檢處仍亂作一團,不得已幾個穿制服的工作人員立在各個關隘處,手里牽起鐵鏈條,一撥一撥放人。我們好不容易才擠進蛇形通道的入口,我怕等一下被擠散,就先把交通卡給你,你見了卡,突然想起一件事,“啊,差點忘了,”你說,“上車時太匆忙,沒來得及取票,我想去取票。”“非要取嗎?現在擠回去可不容易。”“非得取,回單位要交差。”“走的時候再取。”“不行,因為時間不合適,我回程訂的是機票。”“哪個機場?如果是虹橋機場,那走時順帶來取票就行,虹橋機場和虹橋火車站很近。”“我沒注意哪個機場,等我查查看……”我們這樣說話時,已被通道中的人一點點推向前,像一群半自動的人,隨一條流水線蛇行,沒有退路。“完了,浦東機場。”你查完手機后告訴我。“讓我想想……”然而真的想不出其它選擇,“這樣,你身份證給我,我去取票,你先帶行李進地鐵站等我……”蛇形通道突然到了頭,我剛接過你的身份證就被一股力量推拉過去,我待要回頭找你,一條鐵鏈橫在你我之間。

6

(上海的初秋,天空高闊,日光仍然漫長,我們拉起遮光窗簾,滅掉房間里每一個閃光的電器,昏天黑地地做愛。窗外車馬喧囂,聽上去與廈門與濟南甚至與我們的北方小城并無區別。我們在一塊無法命名的、絕對抽象的空間中做愛,像是上一場與下一場做愛的一部分。我們對彼此的身體已無比熟悉,如同眼盲的人自動開啟了另一套識別系統。我們也熟悉了這房間的布局,將所有家具、擺設和道具都用盡。我們常常很久都不說一句話,甚至不發出聲音,以便更專心地享用我們新發明的一種語言。休息時也不閑著,我們點亮手機,伏在地毯上,一起研究床腿、桌腳或沙發扶手的構造,試圖減輕它們被外力脅迫而扭動時發出的有規律的吱吜聲。有時也像戰壕里的人躲子彈一樣,半蹲著,手伸高,偷偷把玻璃窗推開一道縫,以放進一些新鮮空氣,沖淡一下屋內幾近飽和的情欲氣息。那幾天我們都沒太正經吃飯,吃飯變成一件純功能性的只需匆忙完成即可的事。我們一遍遍刷牙。每天去上課時,你都堅持親手把前一晚的垃圾帶走,垃圾袋打個死結,扔到幾條街以外,以確保里面那令人羞恥的內容不會落到賓館服務員手里。空調一直開著,溫度設為25,靜音模式。時間似乎停止,除了外灘那一夜,我們絕少提及過去和未來。你好像并沒有來過上海,上海的初秋還是深秋與你并無關聯,你只是來過上海的一個房間,一個氣溫恒定、晨昏不分的房間。)你和行李箱在鐵鏈的另一邊。我想鉆過去,工作人員堅決不許,想讓你過來就更不可能,“有什么關系啦,等一等嘛,很快就放她進去了呀。”工作人員說。我跟工作人員交涉,那意圖過于復雜,與眼前兵荒馬亂的氛圍太不符,工作人員都懶得聽完,兩個拉桿箱還有背包突然被你推過鐵鏈,你說:“你先進,身份證給我,我去取票,等下地鐵見。”我說:“取票要到樓上出發層,我怕你找不到。”你說:“怎么會?身份證給我。”“你擠都擠不出去!”“身份證給我!”我把身份證遞過鐵鏈,鐵鏈卻被收掉,人們狼群一般涌上來,拉桿箱滑到別處,你的背包被人踢走,身份證也碰落在地上,我們蹲下來,四處打撈它們,我去撿背包,你去撿身份證,很多腿和腳踢打著我們,各種口音的咒罵聲在我們頭頂,我抓到兩個拉桿箱時,你仍在那些腿中間尋找機會,剛要得手,身份證被踢到一邊,我把背包抱進懷里時,你總算像捂一只螞蚱一樣將身份證罩在自己兩臂的勢力范圍內,我拖著所有行李靠近你,像逆流拖動一艘沉船,你終于將身份證握在手里,站起身來,我說:“給我!我去取!”你似乎沒聽到,“或者我們先進站,進去再出來!”我又說,而你不理睬我,或者只是為了回應我的質疑,也彌補你之前的不聽話吧,你像烈士一樣挺身向前,往反方向擠去,我追不上你。你擠過蛇形通道的第一個拐角后轉身,隔著人,向我指指天,指指地,像在發誓,你確信我懂了,或者說信了,就奮力向上游游去,再沒回頭。

7

(直到今天我仍然無法描述你的樣子。我曾試著描述你的局部,比如眼睛,牙齒,腿,然而你的總體形象于我仍是一道難題。微信通訊錄里我將你標注為“唯一”——其他人則被標為家人、同事、客戶、傻叉……總之都是一個大類,只有你無法歸類——按理說我應該用一套唯一的語言來描述你,然而這世上哪有唯一的語言?但凡能稱作語言的,都至少要有兩人使用吧,我因此遲遲不敢開口形容你,我一形容你,我就部分地失去了你。外灘之夜我曾試圖換種方式,用手機拍下你,那一夜人很多,我跟在你稍后面的位置,與你保持一段適合拍照的距離。你有時會在一處背景前停下來,很謙卑地說:“不知道這里拍出來怎么樣?”或者“這里拍會不會太暗?”好像只要我稍有不同意見,你就立刻放棄這提議。更多時候我會突然喚你——我仍然不能在眾人面前叫你的名字,只是有些無禮地叫一聲“喂!”,或者干脆就喊“回頭!”——你一回頭,我便按下手機,希望抓拍到更日常的你。我平時不太拍照,所以總是沒辦法將你拍得很美,你不是那種喜歡在鏡頭前搔首弄姿的人,但你也在期待一次更得體的上鏡,尤其在這樣一個時刻,出自我手,然而我連這一點也做不到。我總是拍到你尷尬不適的瞬間。你檢查照片時,我內疚和惶恐得很,似乎我沒有盡心盡力。這樣的不安又傳染到你,使你在鏡頭前不夠自然,又加上人多,你和鏡頭之間總是突然躥進全國各地的老少游客,我們整晚都沒有捕捉到足以對得起外灘夜景和你的容顏的一個瞬間。“據說很多情侶分手是因為男孩沒辦法把女友拍得好看。”我對你說,“所以網上專門有這樣的技術貼,‘如何給女友拍照、‘女友攝影技巧十六講什么的。”“那你真該去學一學。”你看過我拍的照片后,很認真地說。)你應該是左轉再左轉、然后接連乘坐兩部如天梯一般高不見頂的自動扶梯后,才來到出發層的。順利的話,這過程大概需要五分鐘。你可能是出發層里唯一赤手空拳的人,所以你想過是不是有權越過行李安檢這道程序,或者有沒有專為你這種人安排的快速通道,你為此觀望猶豫了兩三分鐘,最后還是乖乖排在了安檢隊伍的最末。你終究不是一個處處為自己爭取權利的人,尤其在眾人注視下。這期間,至少出現了三四組插隊的人,他們拖著行李箱狂奔向隊伍的最前端,一路上向所有人宣布“對不起對不起我們要遲到了”或“讓我先過去好嗎我還有十分鐘!”人們放過了他們,也暗自多出一條經驗:下一次我若遲到,也可以效仿此法。這讓你的內心又有波動,或許你也可以臨時扮演一個出格的人,從隊伍中勇敢地站出來,去和那個制服人員說,讓我先過去好嗎?我只是去取一下票。然而這場景即使想象一下都讓你臉上發燙,明明是一句實話,卻比謊言更難說出口。你想給我發一條信息,讓我稍等,這時才發現手機不在你身上,手機在你的包里,包在我手里(我差不多也是在分別十分鐘后發現了這一事實)。你最終用了十二分鐘左右的時間才排完這無用的隊。出于慣性,安檢人員本想斥責你(所有行李都要安檢!雙肩包雙肩包聽到沒有雙肩包也要安檢!),卻發現你渾身上下并無可斥責之處,你站上安檢臺,張開兩臂,從內到外連個讓手持掃描儀嘀一聲響的物品都沒有。你只用半分鐘就過了安檢。接下來你才真正置身于虹橋車站的中心——如同全世界的中心——那浩瀚無邊的穹頂,如好萊塢大片一般的全景視角,星群般閃爍變幻的電子屏,密密麻麻拖家帶口仿佛已在此生活了億萬年的人群——幾乎將整個宇宙等比例微縮在這候車大廳。你大概花了四十到五十秒來感嘆這壯麗的景觀,然后花三分鐘四處張望,又花三分鐘穿過一片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來到自動取票機前,再花八分鐘排隊、取票、收好證件——至此,自我們在地鐵入口一別,三十五分鐘過去了。(此時我坐在地鐵站的網眼鐵皮椅上,懷里攬著兩個拉桿箱一個背包,掐指計算你的行程。如果將我們當作三維空間中垂直相對的兩個點,此時,兩點間的直線距離大概在三十米。回程的程序雖然簡單,但考慮到這三十米間的結構之復雜,我預計你還需要十八到二十三分鐘回到我身邊。我們誰都沒想到,等你濕淋淋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已是一個半小時以后。)

8

你一轉身就遇到一個難題:你該從哪里出站? 好像離開這里的唯一合法方式就是被火車帶走。可是,我才剛來到這塊寶地,我只是進來取個票啊,樓下地鐵站還有人等著我呢。你回到剛才的進口,選一個面善些的制服人員詢問,“對不起我想問一下……”那人正專注于逼一個乘客將兜里硬幣鑰匙掏個干凈,根本沒看你。每一場咨詢都有可能讓咨詢者露出卑微的癡呆相以及等不到應答的尷尬,眼前這么多人都忙于快些加入進來,更讓你的訴求顯得很無理。你想這樣高大上的一個地方肯定會有一處醒目的出口,我又不是不認字,還怕找不到?你決計不再求助別人,你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你就這樣錯過了近在身旁的出口(那如刑具一般優美锃亮的出口,學名叫“不銹鋼手動單向十字旋轉門”,它就設在安檢入口的旁邊,然而與那一排規模宏大的入口相比,這出口太渺小太不起眼了,像一次意外造就的,像虹橋車站這位巨人身上的一處暗瘡。我后來每次有機會經過那出口時,都要特別留意一下,也想過拍一張照片發給你,聊作紀念。終于也沒有發)。你在一條錯誤的路上越走越遠,滿眼是圖文標識,像老媽的叮囑一樣詳盡、周到、不厭其煩,卻沒有一個是適合你的,你的高跟鞋踏在冷硬的地板上,腳后跟和腳前掌的痛一點點公開起來,你原本帶了一雙平底鞋的,但為了這次隆重的相逢,你特意在下高鐵前換上高跟鞋,將平底鞋收進拉桿箱,然后將拉桿箱交到我手里。再走下去,你的腰傷也將毫不意外地復發,你真想找個座位坐一下,捶一捶腰,順便往腳上貼幾個創可貼,然而每個座位上都有比你先到的人,并且看樣子都打算長期駐扎下去,而創可貼在背包里,背包在我手上。你早就食言了,你向每一個你能搭上話的人打聽,“你好請問出口在哪里?”“你好我想去地鐵站請問地鐵站怎么走?”“你好……”多數人和你一樣無知,出于善意他們將頭往天上象征性轉一圈,表示他們替你找過了,天上并沒有地鐵站;少數明白人則給出截然相反的指示,前面,后面,往左,往右,幾乎窮盡了所有方向,好像你在做的是一項民意測驗。你后悔不該放過入口處的制服人員,現在想再遇見一個制服卻是萬難,入口也越走越遠,越遠就越不甘心再回去。起初你還能大概估算時間,猜測此時那個等在地鐵站的人應該開始著急了,應該開始胡思亂想了,應該要采取行動了……慢慢地你的時間概念也開始模糊,快慢、遠近、上下、晝夜、離合、冷暖、愛恨,這些兩兩相對的工整概念都化為一體,眼前像一個首尾相接、永遠也走不完的迷宮,那些橫平豎直的、亮閃閃的高科技物件們昂貴而無情,更加襯托出你的窘境。最要命的是……最要命的是你想上廁所,廁所當然有,作為這塊文明高地的一個重要象征,廁所簡直無處不在,個個都是精裝修,即使一眼望不到廁所,也能望見廁所標識與箭頭,以及貼心的“前方20米”的溫馨提示,讓尿頻尿急的人充滿希望,但是,每個廁所——準確講是每個女廁——都排了長隊,為什么這個世界到處都在排隊?即使此處,那么科幻的、充滿未來感的虹橋火車站,仍不能解決凡事都要排隊的古老難題,甚至將這難題變本加厲——這里簡直是一個排隊勝地啊,而我總是排在每一個隊伍的最末端。下高鐵前你曾想先上一個廁所,已經準備去排隊,這時他打來一個電話,告訴你他坐在車站肯德基等你,這電話干擾了你,掛斷電話后你興味索然;出站后你們忙于互相尋找,那件事自然被擱置;見到他以后,你們幾次從廁所前走過,然而你不太好意思讓他再等你,隱約也覺得一見面就上廁所有些不雅。現在你開始為這一次次的錯失而付出代價了。如廁,這不大不小永遠無法禁絕的焦慮的源泉,讓你一出門就不敢多喝水,經常做惡夢夢到找廁所,幾次發誓下輩子做男人也是因為男人遍地是廁所。起初你認定目標,一定要盡快找到出口,找到他,再找廁所,后來你開始糾結究竟是先找出口還是先找廁所,兩個出口合并為一個出口,再后來,你堅決將目標修訂為先找廁所,不,只找廁所(所有這些舉棋不定都在消耗你的時間)。只要給我一間女廁,一個配有干凈墊圈的、虛位以待的小包間,我可以不要什么鬼出口,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你闖進你找到的每一間女廁,惡狠狠地看著那些排在你前面的人,“對不起對不起我要遲到了……”“不好意思讓我先去我還有十分鐘……”這樣的經驗如今也派不上用場,你將希望寄托在下一家,你只能讓自己不停地走下去,靠劇烈運動來分散壓迫感,然而運動又加劇了小腹的下墜感,從后面看,你髖骨夾緊,后背略往前傾,步幅細碎,像用整個身體提拉著某件重物同時又在恭迎著某件圣物在走。你的額頭、鼻尖、腋下、后背都滲出了汗,又被中央空調那統治一切的、精確的冷風冷卻,涼嗖嗖貼滿全身,而這涼意又進一步轉化為尿意。你的尊嚴被一點點內耗干凈,眼前的一切都在彬彬有禮地折磨你。這終究不是我該來的地方啊,我躲它二十年,還是未能躲過這一劫。(你帶圓哥去中央臺錄節目那次,也曾遭遇過類似的劫難,那時你們乘出租車經過雍和宮一帶,遇上大堵車,你對司機提出要上廁所時,語氣已分不出是哀求還是威脅,那位原本一路嬉笑的司機也嚴肅起來,意識到事態嚴重,他倒真仗義,也算急中生智,冒著被拍的風險從這塊重兵把守之地逃脫,轉進一條小道,七拐八拐來到一條黑乎乎的胡同,然后停下來,說車開不過去,要自己走過去。有一瞬間你懷疑這是不是一場劫財甚或謀殺,但是你不管了,即便真如此你也要先上完廁所,然后才有心思對付那兇徒——胡同盡頭真有一間廁所,簡陋得很,像那司機私藏的一處違禁場所——他簡直可以把這作為賣點,廣告詞可以這樣寫:途中提供獨家如廁體驗,讓你一路無憂暢享堵車——你后來下車沖進胡同時只帶了圓哥,將包丟在車上。)

9

你作了最壞的打算:大不了,這張臉丟在這里,然后買一張最近一班的返程車票,回自己的老窩去,從此與上海絕緣,與他絕交。這確實夠殘忍,也夠荒唐,但說到底這不是什么要命的事,你沒做錯什么,也不好怪他或怪這座城市什么,這大概就是所謂“命”。你臉色煞白,呼吸急促,你冷酷地點評自己:這小半輩子,雖說沒什么大成就,也沒有讓人不齒過,今日一劫,算給自己一個警醒——我不該有那么多非分之想,不該脫離日常的軌道,老天算仁慈,懲罰來得及時,點到即止,今日之后,我仍舊是我;對這段感情來說,今天也算一次檢驗:如果十分鐘后我真的濕身、失態,我還有臉沒臉見他?有臉,就是真愛,說明我敢在他面前撕下所有偽裝,說明他的眼里容得下我的丑陋,反之,如果沒臉……很遺憾,結論似乎已有了:我沒臉見他——可是沒臉見就一定不是真愛嗎?這樣草草逃掉會不會太遺憾?沒臉見不正說明我們沒有撕破臉,仍有所顧忌有所維護,沒有淪為冷漠、破罐破摔與相互攻擊嗎……這一刻的動搖幾乎讓你失守,你不得不暫時停下來,手握緊一截冰涼的欄桿,像忍受悲傷一樣抵抗那股由內而外的巨大壓迫——竟有所緩和,你與那股邪惡力量似乎進入相持階段,哪怕最后勝負已定,你至少為自己贏得片刻喘息,你于是繼續朝前走,索性不再問人不看標識,只管走,將所有方向都試遍,同時將剛才的假設游戲進行下去——如果前面等你的人是你老公,你有臉沒臉見他?這極端情境下的假設真的讓人清醒很多——如果暫且沒有讓人失去理智的話——結論是:有臉見他,甚至稱得上欣然前往,理由?哈!我在他面前還有臉面嗎?忍受的屈辱還夠少嗎?還少這一次嗎?他哪一次不是把我逼到此等絕境?這一次會比發生在那兩室兩廳內的難堪時刻更難堪嗎?所以,不存在沒臉見他這回事,只是——我不愿見他,不愿領受他夾帶著嘲諷的安慰,即使我早已不在乎這嘲諷,也不愿在這樣一場奇恥大辱后再追加一場嘲諷。那么,誰能擔此重任?誰能站在前面無條件地接納我?圓哥?我爸媽?小時最寵我如今早已過世的奶奶?……很遺憾也很可悲:世上可能并無這樣一人,北京的出租司機只是一個幸運的個案,或者干脆就是一個龐大產業鏈的一環。哭或笑,都只有我一人。這一刻你幾乎要主動放棄,腹下一股新勢力正崛起,你及時想起生圓哥的那一夜,你也曾是一個勇敢的母親,經歷過生死大考。這讓你重新振作起來。所謂好事成雙,你竟同時看到了地鐵站的標志,你已經很久不看標志了,那標志卻主動撞上來,你一把將所有假設都推翻,用絕處逢生者的速度與心態跑上去,一面用手指靈巧地從褲兜里夾出交通卡——謝天謝地你沒有在絕望時丟掉它,并且無師自通地掌握了它的使用方法,你順利通過閘機,跳上一列滾滾而下的扶梯,像第一次投奔愛情那樣在人叢中奔跑,你檢索著一張張人臉,要找到情郎的那一張,這一次你不會用二指并攏成槍頂在他腰間,這一次你要直接飛進他懷里,捏他,掐他,弄濕他——然而他不在這里,這里有那么多拖行李箱的人,沒有一個是你的,他去哪了?他走了?他出去找你了?他怎么那么蠢他不知道“站著別動”才是親人失散時最該做的事嗎?你就是這個時候哭的。此前你一直忍著沒哭但現在你再也忍不住了。你一哭就險些哭出全身的體液。你嚇壞了地鐵站的全體工作人員連同乘客。你的兩側人來人往,隧道深處黑洞洞的,一列地鐵轟隆隆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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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橋綜合交通樞紐于2006年底主體工程全面開工,2009年底竣工,是一座將高速鐵路、城際和城市軌道交通、公共汽車、出租車及機場、航空港緊密銜接的國際一流的現代化大型綜合交通樞紐。無論是乘飛機抵達虹橋機場,還是搭京滬高鐵列車抵滬,都可以方便地換乘軌道交通、長途汽車、公交車或者磁懸浮列車,其中虹橋機場到虹橋火車站只有595米,步行僅需9分鐘,地鐵僅需3分鐘。)“小姐,小姐你別哭,小姐你聽得到我講話嗎?你是說你的朋友在虹橋火車站的地鐵站等你?嗯嗯,我明白,那你找錯地方了,這一站是虹橋兩號航站樓站,也就是虹橋機場,你說你剛才在虹橋火車站?那很正常,從虹橋火車站是可以直接走到虹橋機場的,所以這里不是虹橋火車站,虹橋火車站在下一站,喏,你乘這一班地鐵就可以過去,就坐一站……喂小姐不要跑,地鐵馬上關門了,等下一班吧,啊!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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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我們吃了大半年的川菜。那一年我與她正戀愛,我常和她開玩笑,說談戀愛無非“飲食”加“男女”,所以“男女”之外,我們一直在“飲食”,其中多半是川菜,終于在年底遭了報應:我急性咽炎嚴重到一度失聲,她則在某一天半夜犯了急性腸炎,蹲在衛生間里出不來,腸鳴聲驚天動地。我生平第一次調來一輛救護車,看她如瀕死者一般被抬進去,然后我也跟上去,一路嘯叫來到醫院。人家很盡職地把她抬下救護車就不管了,我推著那種腳底帶輪子的病床在醫院內狂奔,用床頭撞開一扇扇門,嘴里叫著“閃開閃開!”,只為了找到一個專業對口的醫生。醫生后來給她開了藥,當場打上了點滴,她被折騰得奄奄一息,我們在輸液室手握住手,發誓從此再不吃川菜,話音未落她又要去廁所,我攙起她往廁所走,一手高舉著輸液瓶,然而在女廁門前我第一次為難了——我從未進過女廁,不管以多么高尚的名義,而她也從未進過男廁——我生平第一次朝女廁里吼:有人嗎?沒人我進去了!好在深更半夜,廁所里并沒有人,我就扶她進女廁,把她安排在包間的馬桶上,我站在她面前,手舉著輸液瓶,這時候她說,要么你站在外面吧,把門帶上一點。我試了一下,輸液管有點短,門關不起來,還害她一只手舉著,索性還是開了門,站進去。她后來說,她就是那時候決定嫁給我的。我們是在2009年底領的證,2018年夏天離的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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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相逢堪稱完美,我在轉了一大圈試過各種愚蠢的辦法后決定用刻舟求劍的方式回到我們最初約定的地方,你也恰在此時花3分鐘坐了一站地鐵從虹橋機場來到虹橋火車站,你一下地鐵就看到了我,雖然站臺上那么多拖行李箱的人,但只有一個人不急著出站。我們像戰亂中重逢的一家人,我帶著我們的三個孩子——兩個牽在手里一個抱在懷里——你渾身濕淋淋地找到我們,我們沒有馬上擁抱,我馬上帶你去了地鐵站內的衛生間,女廁照例排隊,我將你背包內一個披肩扯出來蒙住你頭臉,將你帶去男廁,我一手拉著箱子一手攙著你,用腳踢開男廁的門,對迎面出來單手拉褲子拉鏈滿臉詫異的男人們粗暴地喊“閃開閃開!”,然后直接將你塞進一個包間,關上門。我把守在門口,怒視每一個敢看我的人。(我們在那個模擬的小家里,度過了微縮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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