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東
最好的游記是異邦人寫的
最好的游記是異邦人寫的,最好的鄉土小說也一樣。因為有生活于此的人所沒有的敏感,有對陌生事物的熱愛,還有無知造就的想象。
用自己的語言說話、口對心是最基本的,是誠實也是真實的一個前提。
文學作為一種藝術就是鼓勵說不同的話,說你自己的話。
鑒別一位寫作者是否自覺,要么他用自己的語言說話;要么他的語言方式是有傳承的,但這種語言方式已經不那么熱門,甚至于冷僻。對我而言他就不是在人云亦云。
好歌勝于一切,為什么還要寫詩呢?
為何要保衛詩歌?需要保衛的詩歌不堪一擊,不保護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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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一個“怎么寫”已經具足的人而言,“寫什么”自然更重要。“怎么寫”具足指什么?就是說已經有了自己的一套寫法,并行之有效。
一代人執著于“怎么寫”,這沒有問題,但“寫什么”卻被一再忽略。后者也是閱讀和進入寫作的一個重要視角。“怎么寫”一頭獨大是有其背景的,因為對文以載道的反駁,對為××服務的厭煩。反駁和思想上的厭離讓我們付出了代價。
1、開始寫作時的焦慮集中于寫什么。緊接著,2、怎么寫被提上了議事日程。一些人滯留在這一階段。3、寫什么的問題再次被觸及,但已經不是當初的寫什么了。階段不同,涉及的問題已然不同。
大格局的情形也一樣。古典時期的重心在于寫什么。現代主義以降的焦慮在于怎么寫。如今是否又回到了寫什么成為某種共識的時段?
有志于文學的初學者關注怎么寫,但如果你弄筆十年以上再糾結于此就沒必要了。寫什么理應再次成為重中之重。當然,這兩個問題屬于一體兩面的同一個問題,但畢竟有兩面。關于寫作的目的、方向和致力方式需要不斷地來回反省。不假思索的慣性或者為其慣性的辯護不可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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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讀多寫的道理在于,小說和小說自成一個世界。要沉浸于這個世界,學習這個世界的語言,做這個世界的公民。對一個寫小說的而言,現實世界的作用要小于小說世界的作用。
從小說到小說是必然的,傳統就是你作為一個小說家的來源。小說藝術的立足點在小說傳統與現實歷史之間,其間的張力使你有所作為。這就像堅韌的生命體現于遺傳和環境之間的對峙、交換。
從小說到小說是所謂小說的正宗。
卡夫卡的非現實性就是他滿足于小說世界,卻構成了對現實而言的尖銳的隱喻。中國古典小說也是在小說世界里自成方圓、自得其樂。
對小說寫作的現實主義的要求是無理的,就像對它信息量的要求、思想力度的要求一樣,是不著邊際的。
一本新小說孕育于舊小說,當然必須與新的發現之間構成張力。
形式主義聲稱創造了新的從未有過的形式,現實主義聲稱以嶄新的未被文學化的現實為依憑,二者都想擺脫文學本身的出身,同時又都想成為未來文學的父母。這是相當錯亂的邏輯。
極端主義、純粹主義、教條主義即使不是文學的敵人,也是其冤家。不是冤家不聚頭。
沒有生活過的人(假使有這樣的人)就不能寫小說了?也許,更有資格寫了。但,沒讀過小說的人真的不能寫小說。沒讀過好小說的人也寫不出好小說。
對所謂現實生活的迷信,對知識信息量的迷信,以及對思辨分析的迷信構成了我們對小說寫作的外行判斷。對一個有熱情的初學者而言則形成了心理障礙。可以有生活,可以有知識,可以有思想,但也可以沒有。這些儲備和能力可以在正常人的水平之下。但你是寫小說的,寫的是小說,又怎么能不讀小說?怎么能不昏天黑地地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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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己的水平線以下寫。拔高、吊著寫的感覺比較礙事。降下來。簡言之就是庸俗是一種解放。敢于庸俗是技巧也是智慧。如果你真的寫得很庸俗,那你就是一個庸俗的人,又何必掩飾?真有特別的地方,與庸俗共舞只會增加你的魅力。
試圖高級也是一種功利。高級可以達成,但必須降低。一如人生。“跌到高處”。
虛榮、賣弄幾乎是與寫作共生的敵人。讀一流的書,寫二流的小說,應作如是觀。但很多時候,我們讀三流的書卻試圖寫一流的小說,寫出來的往往不入流。
寫作時的激動有時很可疑,你不是被所寫的對象激動了,而是被寫得如此絕妙所激動。判斷來自何處?因為有一只虛榮的鏡頭看著你。去除寫作中的這種“鏡頭感”的確很困難,但也許必要。寫得太激動的時候應該適時地走開。
虛榮可以,但什么時候該虛榮,什么時候不可虛榮,不僅觀念上要了解,身心也得跟進。這就需要訓練。場面上當然會有虛榮,但私下的,比如床上的虛榮就很可怕。文學說到底是你進入一間密室,呈現密室是作家的工作;但由于虛榮,呈現出來的東西可能會非常表面化。
談及具體的寫作過程,有些東西是迷信,有些則是真知。比如,只能站著寫不能坐著寫,只能用鋼筆不能敲鍵盤,沒完成的時候不能向人說起……這些都是迷信(當然,迷信對個人而言有其意義)。但有些東西卻是真實可信的,比如,寫到感覺還能寫下去的地方停下來,第二天接著寫。
也許理想的狀況是,像寫日記一樣地寫小說。寫日記時我們比較少虛榮,日記是給自己看的,不會因某些文辭而得意,也不會因為笨拙而沮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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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種文學語言是示意性的,傳達意思即可,此外它要求靈活和節奏(舒服和活泛)。準確性和邏輯之類不在考慮之列。例如章回小說的語言。
中國古典小說值得學習的有三。1、散點透視。2、示意性語言。3、從小說到小說。西式現代主義以降的小說值得學習的亦有三。1、主題的創意性。2、整體性構造。3、個人化。
中國古典小說的問題在我看也有三。1、主旨老套。2、散文化。3、排斥個性。西式小說的問題也有三。1、科學主義的焦點透視(雖通過拆分加以豐富,但畢竟僵硬)。2、語言難以擺脫工具主義的羈絆,無論是客觀寫實還是意識描摹總難顯跳脫。3、過分嚴肅導致的虛假責任。
某些時候,寫文章就是一種“翻譯”,把專門、無趣和隔膜的成分翻譯成普及、有趣和近人的。反其道不可取。
現代詩的本質是自由,困境亦然。怎么寫都可以,但需要某種來自個人的創造性的秩序整合相關因素。任何自外部建立秩序的努力都有違現代詩的根本。古典詩歌也需要來自個人的創造性的可能,但它的難題是在“不自由”中開辟道路。
讀完《1Q84》,兩點體會。1、好小說和壞小說只有一步之遙,此書在二者的臨界點上。2、想象力堪比美劇《迷失》,是禍是福?我不是說《1Q84》比壞小說好一點,而是說差一點它就成了壞小說。
讀北島的《父親》,很喜歡。北島并非通常意義上的天才,他是匠人或苦力式的作家,這是我尤其喜歡他的原因。自覺的寫作者理應自覺的部分就是去天才,回歸手藝和制作。
應該每天寫
應該每天寫,這是增加敏感性也是降低敏感性,增加手的敏感而降低判斷的敏感。不利于寫作者的情況是,手生而不敏感但判斷敏感以至于過敏。這里的確存在此消彼長的情況。所謂訥于言而敏于行,不是說不說了你就能寫,而是寫了就無須再說。
寫作過程中盡量讓你的手去思考,頭腦的工作盡量消極。頭腦最大的任務是阻止妨礙手思考的因素。一個積極判斷的頭腦是有礙寫作的。
三十歲的時候我推崇天才,四十歲仰慕大師,如今我只向匠人脫帽致敬。
在我們這里有天才和自詡的天才,有大師或預備大師,只有匠人寥寥無幾,一般來說大家也比較不屑。
匠人是這樣一種存在,如果你平庸也會發光,如果你是天才那就光芒耀眼。
寫作可以職業化,我的意思是就像上班一樣。它不應該是一件特別的事,而是日常之事。不寫作對寫作的人而言才是特別的,可以這樣去體會。否則每寫一篇東西都如臨大敵。盡量做到日常、平常,做到不假思索,甚至做到機械和自動。
不要為寫一篇好東西而努力,而要為隨便寫一篇好東西而努力。目標不是好東西,是那個“隨便”。寫作人生就是一個寫字,好東西出于意外。
眼前有無價之寶,不該你拿你拿不拿?拿,那還用說嗎?我想持這種態度的人不在少數。但一般而言,當你伸出手去就知道拿不著了。只想拿好東西是一種寫作態度,從不問你憑什么。我認為寫作的目的至少不完全在這里,不在于要占個大便宜;或許在于剝離了目的的人生,剩下的是一個可以有所作為的過程。
無論體制內、體制外,網上、網下,流行的大多是天才式的散文化寫作,一稿成,成敗在于臨場發揮。似乎這是不言自明的。寫作亦可以成為一項工程,是有流程的,有工序之美。前期、中期、后期……至少通過寫作建構作品的意義在這里。
前面拉著你的力量和后面推動你的力量是不同的,在寫作中這種感覺很微妙。實際上,源源不斷的是來自你身后的推力,似乎所寫不受控。而前面拉著你的力量,比如某個目標或某種標準,像要把你給掏空了。越寫越感覺無限,就是背靠你身后的推力了。越寫越艱難,感覺無以為繼就是拉力已經失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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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動員講狀態,寫小說講究無狀態。無狀態,亦無事,飽滿沉實而后自然流瀉。時間一刻一刻地過去,與時間同步,不要超前。寫作就是度過時間。
身體是寫作的條件。安靜的身體比較適合寫小說,安靜既指身體也指心理,身心條件。為完成一部巨著把自己寫死那是開玩笑,憤怒出詩人那也只能出差詩人。寫得不能自已、嚎啕大哭太業余了。
身體有陰陽兩面,陰指本,陽指用。陰是固定資產,陽是流動資金。不少人用陽在寫作,而陰虛弱不已。陽亢是普遍流行的文風,也是一代人的身心實況,但根本上說是時代的病兆。
寫小說是度過時間的方式,不是成功的方式。是一人獨處不至于孤僻的方式,不是和眾人分享榮耀的方式。
寫小說是專業,學者的優勢一無所用,就像官員的優勢一無所用。學者、官員的認知偏差倒在其次,可怕的是來自作家群體的主動獻媚,置專業榮譽于不顧,使藐視寫作的人有可乘之機,以為那是憑借余勇便可成就的事。
發生了很多事,要在局限的時空里加以表現,于是就需要編排。所謂的戲劇化便是指此。局限的時空或者盡量壓縮的時空是獲得戲劇性的方法之一。信馬由韁的小說是建立在散漫的時空之上的,模仿時間的自然流逝。那是另一路。
編劇是對小說寫作最好的訓練。前景、現在時、對白、局限的時空、戲劇化構造、再現而非敘述等等。有一種看法是,寫小說的天然可以勝任編劇,我不以為然。但好編劇起碼可以寫出合格的小說。
都不愿意從最基本的開始,按一些人的說法,要蒙就蒙個大的。關于小說寫作,至高點談論得太多,最低點(必須達標的范圍)很少有人感興趣。不可為的大家都在為之,而可為的都不屑一顧。真的是滿眼皆天才,看不見一個老實人。老實人被自卑窒息,天才被幻覺引領。都是設計大師,不見縫衣匠……
一個絕對不能完成的任務是一個好任務,比如印第安酋長瘋馬的雕像,窮其一代人或幾代人的一生都無法完成,于是就認了。而我們的任務一般來說是可以完成的,完不成就根本不干了。所以說,這是一個由目的、效果、結局左右的世界,因此難覓偉大。
渴望即時性的效果傷害寫作,使作品的質量直線下降。就此而論,寫長篇是一種磨練。但長篇還不夠長,還有結局,并且由于投入過大,對結果的渴望也相應增大。如何將對結果的渴望轉向對正在進行中的工作的渴望?就像不是愛上了某人而是愛上了愛本身。所以說寫作是修行,或者可以是修行。
小說就是要世俗,人間煙火,溫暖人心。不世俗,小說就否認了起源,也缺少緣起(對一篇具體作品而言)。《金瓶梅》世俗,《紅樓夢》世俗,巴爾扎克、福克納、辛格、雷蒙德·卡佛無不世俗。世俗不是庸俗。正是庸俗之人的避俗才產生了平庸、可怕之作。
小說不是虛構一個和這個世界相似的世界,而是呈現另一個世界。所以說,虛構沒什么了不起,不虛構也沒什么了不起,另一個世界的特質是關鍵。甚至,這個“另一個世界”可能是業已存在的,只是等待被揭示。
滿足于這個世界的人不讀小說。探究這個世界的人只讀現實主義。逃避這個世界的人喜歡超現實主義。我所希望的小說讀者至少對兩個或者兩個以上的世界感興趣。
一個人不可能不讀小說,好在今天我們有電視劇可看。電視劇就是這個時代的小說,它的普遍水準要高于當代小說。這是公允之論,但有人不愛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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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創意是這樣一種東西,無論你寫成小說,拍成電影或者排成戲劇,或經過翻譯都不會丟失。創意是經得起轉換的,有時候它的價值就在于可供轉換。
這代人大多缺乏創意的概念,他們喜歡說“故事”,相形之下,故事的概念比較曖昧,也等而下之。
創意不僅是故事,甚至可以不是故事。它是核心構造,不可以被抽走,甚至不可以被改變(在“載體”變化時不變)。創意是可以轉譯的,從小說到戲劇到電影……它具有原生性、原型性、生發性,就像酵母。好的創意張力十足,巧妙而天成,能夠凝聚能量,吸引想象。
故事的概念是線性的,創意則凝結成一個點,供發散、爆裂之用。
自然時間里有故事,但無創意。創意里有自然時間,但超越時間,不依仗時間。
創意不完全是戲劇性,比如《雷雨》的戲劇性就很強,但創意很弱;也不完全是故事,比如金庸的小說,故事強悍,但幾無創意。也不完全是情節,比如《水滸》,情節驚心動魄,但并不要求創意。也非細節,比如《追憶似水年華》,是偉大的細節文本,但與創意無關。當然,像如下的構造卻是典型的創意:一個老人打到一條大魚,費盡千辛萬苦拖回海邊,卻被鯊魚吃得只剩一副骨架(海明威《老人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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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小說,仍然需要順從時間的流逝,就是說一路改下來。就像油漆一張桌子,是一遍一遍地上漆,最好不要一塊一塊地涂抹。當然可以多改幾遍,但每一遍都應從頭至尾,并允許過程中的不盡如人意。
在一個大的“氣場”中是允許有瑕疵的,甚至可以將欠缺變成某種優點。這和粗制濫造無關。就好像手工產品總是有個人印記的,就算不規范也優于機械制造的光滑平整。
不修改就是將自己變成寫作機器,滿足于機械作業。很奇怪,你花了多大的力氣是完全可以看出來的。說到底,寫長篇是一個力氣活,不僅體現于宏觀規模,甚至,也許是更重要的,體現于你對每一部分的盡心盡力。
修改非常必要,但有其方法,需要尊重工序流程。只有在流程中我們才不是機器,是掌握了機器的人。
憶明珠曾對我說,在修改的時候他才覺得是在寫作。這是得道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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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作為上師的妻子》。真是奇特的人生,奇特的喇嘛,秋陽創巴吃肉、酗酒、嗑藥,女友老婆明妃皆有份,還當國王,傳位給兒子。組織軍隊,推崇毛澤東……但他又是一個極端透明的人,透明到不可思議以至于神秘。他的詩也寫得很有氣勢,像那么回事。
很想寫詩,但不想像以前那樣寫了。五十歲的人寫的詩應該是什么樣的?招魂也招不來逝去的狀態。惟有誠實,才能廣大。
某種艱澀、質樸、幽深、廣大、嚴謹和玄妙之詩令我心向往之。
寫作需要老師,但和傳統的宗派或行業傳承不同,你最好不要認識你的老師。即便認識了,也應該了解,對方是否需要你。如果他需要你成為他的學生,那就兇多吉少了。這件事上只有你需要他而非他需要你的份兒。
純文學不應有天然的優越感。高級形式下掩飾的平庸有時比赤裸的平庸更可怕。
簡樸不是可以追求的風格
簡樸不是可以追求的風格,但的確是最高級的語言呈現。在追求之下,很可能只有“簡”而沒有“樸”。簡樸是誠實、專注、自由開闊的語言反映,是其副產品。
現代漢語很適合寫詩,不僅因為它的根子是示意性語言,也因為兩個字和四個字所組合的詞語具有天然的節奏感。但迄今為止鮮有了得的詩人出現。雖然原因很多,但我認為很重要的一條是缺乏對這種語言的信任。要么削減其容量以求所謂的純粹,要么以翻譯為依憑改變其天然構造。說漢語偉大也都是嘴上說說的,真的信任、依托的人不多。
轉向對象吧,要明白,你真正要寫的東西大于你表達之欲的種種可能。
一個寫小說的,兼做歷史學家可謂雙重的背叛。在“真實”高于一切的今天需要重申,文學是理解真實而非真實。更何況真實已墮落為資訊,資訊已淪為談資。
寫回憶“他們”的文字有感。經得起回憶的東西如果不是真正的慘痛,就只有荒謬可笑。而“他們”并無真正的慘痛,這真是太好了。
在寫作上,你能自我肯定的只是你尚有自我否定的能力。
如果你不是憑借一點本能在寫作,寫作這件事同樣是“學無止境”的。笨拙一點的人、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人、處處留心并愛琢磨的人適合干這活兒。
重力使光線彎曲。在詩歌中,語言的彎曲也由一定的質量引起。但我們經常看見試圖擺脫質量或者重力的作品(語言直白乏味),或者故意彎曲語言的努力(因缺乏質量或重力實際上彎曲的只是詞語,并非語言之光)。
簡言之,詩歌是自然的做作之語。一些人只知道做作,但不諳自然之道;一些人只知道自然,但不知詩歌之道。這二者都是在說語言層面的事。語言層面之外的事也在技藝之外,另當別論。
用數量證明詩人的存在不可取。應用質量或者“異質”來證明詩歌的永恒存在。
用數量來證明詩人(我)的存在,抑或用異質來證明詩歌可能的存在。
有人問,為什么非得有故事不可?圣經就是故事,福音書就是故事。你以為呢?
對同一類東西的閱讀的厭煩是必要的,否則寫作的動力何來?只有你相信有不同的好東西,那個東西才會出現。
你可以寫一種詩,但最好不要只喜歡一種詩。你也可以只喜歡一種詩,但最好不要喜歡的是你寫的那種詩。我覺得應該相反,寫一種,但喜歡多種;或者只喜歡一種,但絕不是自己寫的那種。如此,寫詩這件事才會變得有趣,也可免于自我中心的偏執。
在藝術這件事上尋求同一的道,不僅枉然,也是違背藝術之真義的。在這件事上只有不同的特殊方式,并無一致的評判依據。法官該死,而囚徒得以新生。如果是反過來的,有藝術的終極法庭存在,我肯定背包走人了。
惟一可能的評判是你有沒有你自己的依據?你是否遵循了自己?是否集中了足夠的精力?以及你的怪癖是否得到了執行或者有無機會得以表達?我們只會根據你來判斷你,不會根據時尚、風氣,或者至高原則來判斷你。
總寫一類東西讓人厭煩。那根針越磨越亮是沒錯的,但亮到最后呢?有一種堅持是因為曙光即將蒞臨,有一種堅持是僵而不死。所以,挺住有時并不意味一切。馬原說得好,只有死亡每次都是新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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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是當代文學最重要的遺產,不僅因為他寫作的質與量,也因為他這樣的人曾經存在過。世界觀成熟,視野開闊,以文學寫作為己任,專注投入。冷靜理性的批判取代了非理性的憤世嫉俗,將膚淺的諷刺改造成一種面對荒誕的幽默。他的確超越了自己的時代,不是說它在前面,而是在上面。
喜歡布考斯基,酒鬼、墮落分子,卻心安理得而且幽默。國產的布考斯基大多是待價而沽的角色,確有區別。
蘇珊·桑塔格評論薇依病態,那是一個什么概念?用以描繪薇依毫無意義。又說很少有人能真正分享薇依的思想,還說她相貌不迷人,身材不出挑……如果用蘇珊·桑塔格的方式說,這不過是一個有才智的女人對另一位天才女性望塵莫及的嫉妒,除此之外我沒看見別的。
薇依離世時34歲,蘇珊·桑塔格評論薇依時也是34歲,可以想象某些事。智力、年輕,又同樣身為女性。但薇依的思想超越了性別。蘇珊·桑塔格不僅是一個知識分子,而且是一位女性知識分子(沒有貶義),很可能這也是她容易獲得原諒并廣為傳播的原因。
呂德安贈我他的詩集《適得其所》,里面的詩基本上是在和國內詩歌圈隔絕的情況下寫成的,味道非常特別,但非常之好,卓越不凡。既好又特別的詩在今天真的很少見。
寫得不一樣,又卓越不凡,這就是呂德安。所謂的圈子不僅指一些人抱團,也指某種固定的寫作習慣和閱讀趣味,的確需要“異質”的進入以開拓空間。但話又說回來,真的具有異質又何需圈子?
這么多年了,呂德安在圈子里沒有混個臉熟,而是越來越不熟了。當年他的寫作如此令人側目。但有詩為證,作為一個好詩人時間并沒有白白地過去。
據《流動的圣節》,海明威清晨即起,去一個咖啡館寫作。這是一個白天寫作的人。也的確難以想象海明威的那些文字是夜晚寫成的。你的書是白天還是夜里寫的,肯定會有所不同。是否可以這樣形容海明威:一個偉大的白天寫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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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寫作中,敏感是第一義的,判斷等而下之。可惜的是,敏感不是隨時都有,而判斷始終如影隨身,我們用它來填補敏感喪失造成的空白。而當敏感真的降臨,判斷就像不能見光的鬼魂唰地溜走了。
敏感的降臨和是否自信有關,和身體狀況有關,和不那么功利有關。
敏感就是直覺,就是潛意識層面的活躍,就是第三只眼。
因此,作家和巫師一樣,需要訓練。和巫師一樣,那是一種通神的訓練。寧靜的心、信念、忘我、體能以及對時機的把握,諸如此類。
海明威說,在你覺得還能寫下去的時候停下。這就需要意志力方面的訓練。
談到感覺,很多人以為是放縱、放逸,那是錯誤的。圍繞感覺的源泉,有很多強制性的限制。為那一點點飄忽不定的自由,必須做到訓練有素,以便承接。
就我而言,寫作的最佳狀態是清明。神志清明,身體感覺良好。清明的時刻也會有謬誤,但那是清明時的謬誤,也許必要,甚至會大放異彩。寫作的目的不是正確。昏昧時的正確遠不及清明時的謬誤,很可能只是敏銳喪失后的一個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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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文章的完美,有人說,一個字都不能改。如果真有一字不可易的文章,那肯定糟糕之極。
偉大的文字不僅可以改,也經得起改。經得起改寫、翻譯、誤讀。按博爾赫斯的說法,具有不朽的稟賦的作品經得起印刷錯誤的考驗,經得起近似譯本的考驗,也經得起漫不經心的閱讀和不理解……。在變換中釋放能量,甚至運行能量。
只有糟糕得不能修改(已無修改的意義),絕無杰出到不可修改。偉大的經典就是放在那兒讓后來者修改(或者誤讀)的,也的確被涂改不休。涂改不休仍然耐讀,這就是經典。
要寫一部經得起修改,別人也愿意改動的作品,而不要寫一部一字不能易的東西。
博爾赫斯是盲人,只寫短東西,一般是先打腹稿再加以記錄,可謂字字珠璣。正是他告訴我們,“具有不朽的稟賦的作品經得起印刷錯誤的考驗……”如此更具有說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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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可分為兩類。一類是作為藝術家的作家,一類是作為公共知識分子的作家。作為公共知識分子的作家以社會正義為己任,在中國這是一個新類型。而作為藝術家的作家在中國不僅是新類型,甚至不存在。公共知識分子有對立面,在抗爭中壯大和凈化自己。藝術家的對立面是他自己,在中國現階段屬于多余人類。
關于所謂良知,所謂象牙塔,這類問題上始終存在著一種似是而非。似乎作家的根本價值來自于對身處社會的責任。的確有責任,但對藝術家而言那是雙重的,對社會的責任以及對他工作的責任,不可混為一談。執意合二為一就會導致屈從。作為藝術家存在的前提就是不屈從,無論是面對來自哪方面的壓力。
面對社會不公你可作為社會一分子發言或行動,但不必作為作家或詩人。作家不僅體現為某種社會影響力,更重要的他是特殊領域里的勞動者,就像工匠或技師。歷史由英雄豪杰創造,但那些藝術或思想方面的成就無一不出自具體的勞動者,沒有這些談何文明?若加以剔除剩下的只能是一部血腥史。
古人也曾立志,為子孫創造美好之社會,但我們從他們那里繼承了什么,又是如何受益的?這暫且不論。另一些古人立志,創造無用的游戲或者玩意兒,真的創造出來流傳至今我們仍愛不釋手。雖然人各有志,但你總不能說只有美好社會的締造才是作家理應致力的正道。
詩歌中有語氣
詩歌中有語氣,或者說腔調,但還是語氣一詞比較好。在語氣中,說話的語氣是最自由和本質的,最能體現個人的獨特性。有歌唱的語氣,吟誦的語氣,還有散文的語氣,但說話的語氣是我的最愛。
散文中也有語氣,但相對不重要,語氣卻是詩歌的宿命。可以說詩歌以保留語氣為己任。語氣,氣也,氣息也,它將透露出驚人的東西,甚至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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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無商業小說和嚴肅小說之分野,只有讀者的小說和作者的小說的區別。但在其極端上同樣都包含危險。讀者小說的極端就是僵硬俗套,作者小說的極端則是某種封閉的自戀。在兩個極端之間是我認為的小說寫作的自由天地。
小說寫作的“中道”是困難的,各執一端相對容易。這容易首先體現在效果上。極端的讀者小說有市場的保證,極端的作者小說則有所謂學術認可,二者都能帶來現實利益(金錢和榮譽)。
讀與寫的關系是一個重要問題,牽扯到寫作的意義。但為什么那么多的人很輕易地就做出了判斷?要不聲稱,讀者超過100就算失敗。要不說,有100萬人愛讀,你能說不成功嗎?其實這里并無思考和價值估量,只是進行了選擇。于是就有人成了拒絕閱讀的專家,而有人成了直搗閱讀心理的專家。
在讀者的小說和作者的小說中皆有真理,但在其極端上皆遠離真理。有價值意義的創造是在由極端劃定的區域內進行的。
讀者小說有上千年的閱讀史和接受史所確立的教條,作者小說有近百年的寫作史和小說實驗所確立的教條。如果除去教條,二者皆包含真理或者真知。
應該對小說邊界有所了解,真切地知曉極端所在,在讀者小說和作者小說的極端上看見、知道或者經歷過一些事。對我們這代人而言,作者小說的極端可謂感同身受,但如果從一個極端導向另一個極端還是無法解脫。追隨極端和教條試圖一勞永逸地思考才是癥結所在。
真正優秀的讀者小說一定不是極端的產物(只求賣得好、讀者多),真正優秀的作者小說也一定不是極端的產物(完全不可讀,除了自己和個別專家)。真正優秀的讀者小說一定不會屈服于讀者,就像真正優秀的作者小說一定不是為了我的一己之樂。以背叛各自的極端為前提,才可能優秀。
倒因為果。看見讀者少卻依然優秀的小說,就以為如果讀者更少就會更加優秀;看見讀者多卻依然優秀的小說,就以為如果讀者更多就會更加優秀。于是我們就專門沖大眾(具體的讀者已化為人群)而去,或者沖專家(人性的讀者化為評判權威)而去。
作為一個寫作者,實際上并不存在市場寫作和精英寫作兩難,存在的是一勞永逸地逃向某個極端上的危險。極端意味著創造力的窒息。而中道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容易,立足之處有如刀刃,不落于兩邊。
為少數人寫作和為多數人寫作同樣,和寫作的意義并不相干。極端主義試圖一勞永逸地跨越矛盾,但從來沒有這么簡單的事,更沒有這么簡單同時又這么高級的事。
必須有讀者和作者,納入這個循環作品的意義才可能實現。高級的讀者是什么人?低級的讀者又是什么人?這不是問題的要害。要害是,你以什么樣的態度去寫,讀者又以什么樣的態度去讀。
圣經和佛經都擁有最廣大的讀者,難道因為這一點它們就很低級嗎?當然,也不會因為讀者眾多它們就更高級。所有的這些都是不相干的。為少數人寫作到底是什么意思?為多數人寫作的虛妄已被一再揭露,但愿不是為了加強另一極。
一個成功的作家和一個好作家是兩回事。時代的成功者往往會投靠一個極端,但好作家不是這樣。好作家的固執不是選擇一個極端,而是放棄選擇和站隊,因為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當代文學(主要指小說)似乎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流派風格方式的爭艷,只有單調乏味沒有實際內容的兩個主流陣營的對峙,即所謂的嚴肅文學和市場文學的對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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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的衰落從某種角度說,是由于社會智力投入不足。最聰明的頭腦都奔最大利益的行當而去。
詩歌是剩余精力的產物。因為無實際利益可圖,保證了它的純潔。這就是為什么詩歌比其他文藝創造更深入的原因。
故事是生活的寓言,在有限的篇幅里濃縮了人生。一個好故事會帶給你很多,但最重要的是對生命存在刪繁就簡的體認。
最令人羨慕的寫作才能不是標新立異,而是化腐朽為神奇。
烏青為人所知是好事,他寫得別致,更重要的是堅持。一根筋一條道。你說那不是詩是你無知,但如果你說那是惟一的詩歌寫法也是無知。烏青寫的是詩,心無旁騖更成就了天才壯舉,只是不要那么嚴肅和蕭殺(不是說烏青)。
同樣是短篇集,也都是處女作和成名作,我認為胡諾特·迪亞斯的《沉溺》要強于麥克尤恩的《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后者在中國名氣要大得多,這主要是因為營銷,因為余華作序。《沉溺》達到的短篇高度也許可以和海明威、胡安·魯爾福或者卡佛比肩。
《沉溺》具有可怕的抑制之美,抑制悲傷,抑制興奮,甚至抑制抑制本身。那股勁道如無言的破碎。相形之下,以誘惑為目的的修辭不免拙劣。就像深沉是愛的定義,也許抑制就是美的定義。
塞利納至今為法國正派人士所排斥,因其歷史上的污點。到處都一樣,都有所謂的政治正確,都講究出身。主流社會的愚昧和偽善是普遍的,自由世界也如此。另一個例子是布考斯基。
博聞強記在小說寫作中不起決定作用。關于小說寫作的真知只是寫作本身的知識,只體現在寫作中。這么說吧,小說是知識本身,不是知識的容器。
小說的品質由作者的世界觀、經驗,乃至技術方式等等決定,而和有關信息量的知識學問關系不大。
文學至高的境界是樸素,達標者就我所知大概只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記》。不是太困難,而是根本不可能。即使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也不過是天才無為之時才能成就之,可一不可再。
樸素非天然,更非自然,它是精神赤裸的表現。無精神身體者如何赤裸?樸素或曰赤子之心。天然,或者自然而然則不涉及主體。
有效的赤裸就是移植,將靈魂的敏感移植到筆端。我很佩服那些靠筆思考的人,不下筆時呆若木雞,一旦下筆有如神助。我們以為的潛意識的東西不過是轉移無礙。
詩人的敏感再怎么強調都不為過,只是不能敏感到無法下筆。如果出現這種情況,是另外的東西(而非敏感)干擾了他。所以說,有的地方應該皮實,油鹽不進;有的地方得敏捷得有如鬼魅。
熟練在剛開始的時候有意義,后來,就形成了定勢。只有在你還感到新鮮時才有靈魂出竅之感。對新鮮的渴求不一定就是喜新厭舊,而是避免麻木。讀、寫皆然,靠一次又一次的死而復生完成。當我們徹底遺忘,才有資格再次撿起。
一些東西你覺得好,但就是寫不出來。你只能寫出你能夠寫出的東西。既滿足于這一點,又不滿足。接觸并認同不可企及的東西有一個好處,就像每次旅行歸來都會變得更健壯一些。吃什么長什么沒什么道理,無論你吃什么都只能長成現在這個樣,但不吃不喝顯然不行。不要預訂自己,但應該養育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