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地圖（六首）

田原

驟雨過后

雷聲趕走的鴉群

又返回窗外的樹枝上

被暴雨洗禮的葉子

搖曳在它們的聒噪里

驟雨過后

大地盎然

被雷攔腰劈斷的大樹

像勃起的陽具

猥褻藍天

屎殼郎急匆匆地

倒滾著牛糞球

爬出洞的螞蟻列隊

搬運蟲子的尸體

室內，虎尾蘭的斑紋

越來越明顯

窗外，行人的腳步

是另一種雨點

水洼如破碎的鏡子

倒映樹木的殘影

一條大黃狗跑到樹下

揚起后腿

無所顧忌

作品二號

一個詞浮出水面

雪也未曾飄落

鴛鴦——一對優雅的名詞

游動在河中央

光禿的柳絲

像晾干的粉條垂下

任寒風擺布

兩扇窗徹夜交談

仿佛長明燈

尋找死者的臉

話題圍繞

流星的行蹤和天空的重量

包括拂曉

太陽噴薄而出的

狂妄和血腥

鐘聲響自西郊山中

樹林掩埋的寺院

千年石階跫音悠揚

尼姑與和尚

模仿菩薩

微閉著一雙幽深的眼

向西飛去的人字形雁陣

中途改變方向

山麓小道的峭壁上

有人用四川話念出李白的詩句

古老詩意穿越

褪盡色彩的斑駁壁面

詩里的嘉陵江

——一聲不知所終的長嘆

仍以盛唐的流速

在峽谷回響

船與小河

一條逆流而上的魚

在河灣

遇到迷途的風

岸邊茂密的柳樹

揮舞著筆

在河面上寫字

載著漁網的小船劃入樹蔭

天上的積雨云散了

水里的倒影碎不成形

看不出船夫的年齡

他的臉掩沒在

碩大的斗笠中

風奄奄一息

太陽時隱時現

拋錨的船準備啟程

平靜的小河上

水下進行著

魚死網破的角逐

詩歌版圖

——給阿多尼斯

正面看

你的詩歌版圖是方形

側面看

又是橢圓

版圖上流淌著兩條河

一條穿越沙漠流入波斯灣

另一條是界河

將巴黎分成兩半

語言是你的領土

詩歌是你的家園

想象是你的翅膀

哲學是你的沉默

你以流沙的激情眷戀大漠

你以駱駝的堅韌尋找綠洲

你是受難的風

受難的水、受難的笑容、受難的雷聲

你脖子上的紅圍巾

是一條紅色河流

環繞地球流動

這是你生命的長度

是一句阿拉伯語的問候

河的兩岸長著形狀各異的樹木

不同的粗細、不同的葉子、不同的花蕾

河面上漂著大小不一的船只

載著難民、載著尸首、載著軍火、載著石油

流亡是一條虛線

連接著故鄉與異鄉

孤獨是長滿刺的玫瑰

獨自綻放，獨自枯萎

鄉愁是一口無底的深井

等待正午的太陽照進

文明是一面旗幟

被風吹拂得越來越臟

遠方

你住過的城鎮變成廢墟

死者無數，生者無處棲身

獨裁者安然無恙

你乘過涼的樹被炸成木樁

緊拴著絕望

故鄉的黑夜被導彈照亮

受傷的教堂纏滿繃帶

祈禱聲被炮火一次次掩埋

在地球的東方

我在和平的燈光下

默讀你的詩章

喝著咖啡想象你這位漂泊的異邦人

多么想說：

詩人走過的地方都是故鄉

抬頭看一眼客廳懸掛的

——你送我的一幅畫

一對兒紅人越過頹圮的高墻

自由地——

沖破命運的詛咒、死亡的柵欄……

自由地——

向著良知與正義、向著沒有方向的方向……

塌 方

一個詞塌方

能拯救一句話

一句話塌方

能拯救一個文體

一個文體塌方

能拯救一種語言

一種語言塌方

能拯救一個時代

一個時代塌方

活著的自由就會到來

邊 界

花開了

人在遠方

月圓了

鄉愁游蕩

樹是一把把傘

遮擋著云雨和星光

路是一條條河

水手和船

從家家戶戶的碼頭啟航

世界是一張平面地圖

亞洲到非洲只咫尺之遙

生命是一條地平線

起點在人間

終點在天堂

天空的飛鳥

大海的游魚

都是自由的使者

只有人類畫地為牢

爭奪邊界

四季是一臺電焊機

春天焊接公狗與母狗

夏天焊接人與大海

秋天把果實焊接在枝頭

冬天把瀑布焊接在半山腰

語言的盡頭無邊界

邊界之外有語言

無論聽懂與否

都不會輕易改變自己的語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