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曦云
所謂“藝術家”,首先是喜愛表達的人,對表達的喜愛驅動著他們不斷表達,漸入佳境。對表達的喜愛,又首先是對語言的喜愛,在撥弄語言時,語言牽引出他們的體驗、思考、美學趣味等,但語言的屬性又限定著這些表達。保羅·克利(Paul Klee)說“用一根線條去散步”,是對這種狀態的生動描述。
2010年,冉啟泉把一卷卷衛生紙的紙芯抽出一截來,按照等距離的方式排列成一幅“繪畫”。抽取紙芯造成的心理悸動、紙卷井然有序的排列組合方式等,讓這件潔白輕柔的作品帶有明顯的形式主義、幾何抽象藝術趣味,散發著直觀的裝飾性美感。之后,冉啟泉持續用紙來做作品,直到當下。
當代藝術一方面是在表達方式、材料方面的無邊的解放——任何方式、材料都可以;另一方面是對“觀念”水準的無限苛求——不是手藝的競賽,是智慧的較量。冉啟泉對紙的情有獨鐘,應該有多方面的原因,比如他長期在報社工作。這些年來所有作品都用紙做材料,這是明顯的形式主義藝術模式。但從他最初的紙質作品到現在,能看到:從對紙這一特定材料的偏愛開始,在使用紙和被紙限定的過程中,復雜的生存體驗和對很多問題的思考,從他的內心漸次成形。
起初,一沓沓不同材料的紙,被裁紙機裁切成長條后,如同一筆筆彎彎曲曲的長筆觸,堆砌成肌理復雜的二維平面。柔軟的一沓沓紙張,厚度不一、彎曲度各異,作為基本的詞匯,在冉啟泉設置的矩形框架內,演化出多彩的篇章。這批類似抽象繪畫般的作品,在最開始階段是裝飾性的,愉悅著視網膜。奧秘在行動中才會向人敞開,當冉啟泉在長期觸摸紙張的過程中,揣摩出這種獨特語言越來越豐富的表現力后,這一系列作品逐漸呈現出更豐富的趣味和更深長的意味來,一幅幅作品如同一篇篇札記,在行動者和紙張互相碰撞互相控制的過程中,因緣際會的生長出來。回顧這批作品,它們可謂是冉啟泉在形式方面的盡情實驗期:各種材質的紙張逐一入場,各種迥異的曲線之間復雜纏繞,各種色系恣肆滲透,各種表達目的輪番演練。在這些二維的實驗平臺上,他自己也有意無意的體驗了一次藝術史的發展邏輯:意圖在材料的獨特性上占一席之地,嘗試在視覺樣式方面有所創新,從追求純然的視網膜愉悅發展到表達生命感悟,美學趣味從偏于本土和古典過渡到國際化和當代。
這個廣泛嘗試各種方向和趣味的階段,是一個不斷做加法的階段。當充滿好奇的狂奔到一定地步,過足了癮后,是一個做減法的過程:對自己來說,什么是最重要的?冉啟泉由此進入了新的階段。
王爾德在《獄中書》中寫到:“悲傷是人類所能企及的最高情感,生命的奧秘就是痛苦。快樂是給美麗的身體,但痛苦是給美麗的靈魂”。但他也說:“我敬佩簡單的快樂,那是復雜的最后避難所。”人是文化的容器,文化讓人復雜,讓人的痛苦感遠超于其它動物,這是作為文化動物難逃的宿命。生活在當代中國的人,是生活在正在向現代性轉型的遠東大國的人,這種充滿變量的轉型,隨時涌動著無數奇觀,所有人都被裹挾其中欲罷不能,不管是懵懵懂懂還是清醒自覺。這種處境中的痛苦感,往往如影隨形,不時從心底泛起,對常人來說是如此,對敏感者來說更是如此。
2014年以后,冉啟泉的作品幾乎都和這種處境中的痛苦氣息相通,因為他所有的作品雖然依舊用紙作為材料,但這些紙都成為被火焚燒后的灰燼。經歷了廣泛嘗試各種可能性的形式主義階段后,他的注意力開始聚焦于個人體悟的表達。紙被焚燒后灰飛煙滅,曾經鮮活堅固之物在浴火后蕩然無存,這是常識。但熟悉紙的各種屬性的冉啟泉,用特殊的材料和技術把紙張燃燒后的灰燼固定了下來。紙燒成灰但又能挺立長存,這種方式是出人意料的,給人以奇妙感。暗黑色的灰燼,是經歷高溫后殘存的遺骸,這讓人油然而生悲意。通過灰燼這種獨特的方式,他的悲情開始了連綿不斷的釋放。
當個人的生命體驗成為表達的重心,語言的變化是被情緒和觀念驅動的,灰燼在不斷延展著新的變化。紙張打濕、研碎后塑造的各種不同造型,經歷浴火和固化,成為浮雕或圓雕。如爛泥般的團狀物、花朵和書本,作為冉啟泉的主要符號,在各種組合方式中形成自然、生命、文明等的混響。暗黑色是灰燼的本色,當灰燼被鮮艷的顏色覆蓋后,引發對于死亡/涅槃、消逝/重現等的復雜感受。
這種符號化的表達,偏于形而上的象征,類似于哲思者不斷推演出的個人化邏輯。行動中的視野是不斷敞開的,預設和偶遇紛至沓來,不覺中,冉啟泉走向進一步的具象,灰燼堆積出一個個具體的人,這種方式更加直接,也更加指向當下。散亂的紙張和殘存的書本,堆積出一具具焦黑的身體。曾經的活色生香已在火焰中消散,但遺骸留存下來,雖已化為灰燼卻神形猶存,而且散發著悠悠的煙燒火燎氣味。這些被特定的文化、知識所滲透的人,通過各種姿態神情在強烈的訴說。當他們形成組合后,自然會指涉到歷史和現在,一個共同體的命運顯現為一團焦灼,摻雜著燒紙的氣息,意味含混而強烈。
從形式主義的實驗開始,在和紙、火相伴的日子里,冉啟泉逐步牽引出自己的諸多感悟。這些感悟時而含混時而清晰,但大多是沉郁的。如果人生是一個不斷覺悟的過程,豁然開朗的那些片刻,往往是不期而至的,然后,復雜的肉身又回復到懵懵懂懂的狀態。在紙張浴火的游戲中,依托個人的美學趣味和人生經驗,冉啟泉逐漸走向對特定文化共同體的歷史和現狀的關照,做出他個人的階段性判斷。這種個人化的判斷,對休戚與共的其他人也是有參考意義的。如果過去和當下是令人沉郁的,不遠的未來會如何,這可能是很多人密切關注的。對冉啟泉來說,這個懸而未決的問題,在隨時刷新的生活經驗和繼續演化的浴火游戲中可能會不斷遭遇,然后若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