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丹
國家與農民社會關系一直以來是社會學界討論的若干最基本范疇之一。在農村社會的變化發展中,經常有可能失控,出現各種社會矛盾,社會病態或社會問題。農村低保制度是政府為解決農村貧困問題的一種制度安排,從1992年試行到現在,由于種種原因,導致了部分地方出現了較為嚴重的問題,這些問題是如何產生的?除了政策設計方面可能存在的漏洞,政策在具體運轉中,來自農村社會自下而上的力量有沒有產生影響,它們怎樣發揮作用,表現在哪些方面?本文嘗試從非正式社會關系(文化主義、特殊主義和庇護主義)的角度給出解釋。
本文選擇贛北易村作為調研點,采用半結構訪談和參與觀察法進行調研。易村是一個典型的貧困村莊,村里百分之八九十的年輕人都在外面——打工、經商、求學或移民城市;老人婦女和孩子成為村莊的主力;土地不再成為農民的依靠;農民依附于城市生存;村干部問題突出;教育問題和養老問題形勢嚴峻;土地貧瘠,缺乏規模經濟體系。
2 018 年江西省九江市都昌縣農村低保制度保障對象10582戶、32184人。其中,易村共有13個組,據村委會提供的資料,2018年易村共有40人享受低保,其中有9戶家中同時有兩人被納入低保制度范圍,有2戶家中同時有三人被納入低保制度范圍,有1戶四個人被納入低保制度范圍。每人每月補助標準340元,補助金額會隨物價、各級政府的財政狀況等做相應的調整。發放的方式是由農村信用社直接將金額打入銀行卡中。
根據易村所在的鄉政府提供的2018年低保制度統計數據,易村的低保制度戶主要是那些由于缺乏勞動力,因病因殘致貧、因學致貧的貧困戶。在24戶低保制度戶當中,有3戶是因為疾病或者意外導致家庭成員當中某一位或者某幾位成員失去勞動能力,導致家庭生活困難,亨受低保制度待遇; 有3戶是因為先天性疾病,有的精神有問題,有的器官有問題等,導致他們生活困難,享受低保制度待遇;有5戶是由于老年人獨居缺少贍養對象,導致他們生活困難,享受低保制度待遇的;有從家庭支出結構來看,教育支出占到有些家庭支出的很大一部分,甚至是入不敷出的,有6戶是因為子女上學問題,而享有低保的。除了上述有相對明顯的原因而享有低保金的低保戶以外,在易村還有7戶是屬于無明顯理由而享受低保制度的。
文化主義著力于發掘中國社會關系基于歷史、倫理與文化之特殊性,強調“關系”具有某種本質上很特別的文化屬性。文化主義路徑的研究提醒我們不要忽視社會關系的倫理與道德涵義,應避免對社會關系采取簡單的功利主義的理解。
金耀基認為儒家的個體只有知道了他人同自己的關系之后才知道如何與對方打交道,而這種關系都是五倫關系中得到確定的。(金耀基,1992a,1992b)儒家倫理本身是根據以親屬關系(血緣、家族等私人關系)為核心的社會關系結構來構造政治、經濟等社會秩序的。那么這種先在的傳統的社會關系又是如何影響當下的農村低保制度的運轉呢?
調查發現,負責農村低保的民政官員,通過編造資料,將一部分低保名額安排到有血緣或姻親關系的相關家屬,而實際上這些拿到低保金的“自家人”,往往根本就不符合評定標準。
在易村,張小三(化名)一家,他14歲的女兒在六年前就被檢查出患有地中海貧血癥,為此花了不少錢,去年5月,由于病情加重,正讀初一的女兒不得不休學在家休養。而不幸的是,去年8月,張小三12歲的小兒子也被檢查出患有地中海貧血癥。兩個小孩雙雙患有重癥,將這個原本就貧困的家庭壓得喘不過氣來,家里的房子都成了危房,但一直沒有錢維修。
張小三的老婆說,這是去年政府給了1萬來塊錢建的,她一家人才有新房子住,但新房子不夠住,90多歲的老父親只得繼續住在危房里。張小三一家沒有低保,可是村里的一些低保戶的家庭情況遠遠比他們家好得多。比如民政干部Q的兩個侄子還有弟弟一級現任的村委會主任的堂弟等,家里是比較富裕的,而且據說他們吃低保都有些年頭了。
“關系學”(指以親朋熟人間的交情為紐帶的交換關系)在中國社會中是古老而富有生命力的。關系學在社會學術語中被稱為“特殊主義”的行為標準。特殊主義是指憑借與行為之屬性的特殊關系而認定對象身上的價值的至上性(帕森斯,2003)。特殊主義標準,即只能應用于與自己有特殊關系的“圈子內”人們身上,不能普遍地貫徹到一切人身上的原則。
在訪談中發現,有些鄉鎮干部是當地人,甚至是鄉鎮下屬村莊的居民。民政官員Q的家就在易村。鄉鎮干部這樣的背景告訴我們,部分鄉鎮干部一定會受到格爾茨(Geerz)所說的“地方性知識(local knowledge)”的影響。鄉鎮干部、鄉鎮行政工作人員、村干部及村民小組干部之間存在著有如“同志加兄弟”的朋友關系和情感。
由于受地方性知識的影響,在低保制度運行過程中,權力結構中的關系與鄉村本土性的感情、義氣關系融合為一體,特殊主義在低保資源的分配過程中起著重要作用。民政官員往往將低保資源分配給有如“同志加兄弟”的朋友或是同事。
在易村,當問及村支書,稅費改革之后,村干部的工資都發不出來,為何還做村委會繼續擔任干部呢?支書的回答是:“看著Q的面子”。村干部家辦紅白喜事,鄉鎮干部一般都會送禮,自己不能前去,也會托人帶禮金。鄉村的這些傳統禮儀,也成為基層干部聯絡“感情”的機會。當然,Q官員在選取低保名額的時候也會考慮到村支書,在鄉政府開車的司機獲取低保或多或少也是因為Q官員與村支書存在著特殊關系。
庇護主義網絡在中國社會是一種具有重要功能的社會關系形式。在這里,社會關系的道德、情感與倫理意義并不是焦點,個體在社會體制中的不平等地位才是首要的,庇護關系在本質上是不平等地位之間的交換和權力關系,進而支撐社會制度和新興市場秩序。
任何一項制度,都多少存在一定漏洞,農村低保制度也不例外,加之農村低保作為一種稀缺資源,受利益的驅動,村民都不可避免地參與到對“低保”的競爭之中。由此,權力尋租與庇護關系便出現了,官員作為再分配體制的壟斷者,依靠權力和相關原則,按庇護關系的強弱決定資源分配。而希望獲得低保資源的尋租者又努力地爭取庇護關系。他們通過利益交換或是信息欺瞞等等方式,冒領低保金,代領低保金,截留低保金。
總之,易村低保運轉過程中存在諸多問題。在這些問題背后,有其深層次的原因。農村低保制度深入到農村這一“場域”之中,就意味著進入到了一個特定的社會關系之中,它只有服從這一“場域”的關系邏輯才能建構或維護自己的合法權威。村鎮干部將農村低保制度運轉過程中的正式權力非正式運作,農村社會中的“倫理、哥們義氣、私人利益”等非正式社會關系準則融入到了村鎮干部的權力實踐之中并成為權力運行的重要推動力量。
本文選取易村作為典型范例,研究我國農村低保制度的運轉,筆者發現,“文化主義、特殊主義、庇護主義等多種非正式社會關系”是低保名額問題的手段,它從根本上驅動著低保的非正常運轉,農村低保政策的美好初衷從根本上市被各種非正式社會關系部分消解。
中國社會科學院2013年發布,在安徽、福建、江西、河南和陜西5個省,非貧困但享受了低保救助的家庭,占到60%以上,而有近8成的貧困戶沒有享受低保救助。[ http://news.xinhuanet.com/politics/2013-02/24/c_114778359.htm]這就說明易村的這種問題并不是一個個案,而是一個普遍的問題。易村的實地研究的結果能反映低保制度在中國大部分農村運行的真實情況。它是整個農村低保制度運行的縮影,易村的調查結果是具有代表性的。
同時,本文所討論的非正式社會關系其實并不僅僅作用于低保制度的運轉,易村的最低制度的運轉只是國家資源輸入農村村場域的一個案例。而其他類似的國家資源輸入還有很多,如新農村建設中下撥的各種轉移支付項目,村村通工程、農村沼氣工程、農田整理工程等等,它們會不會遵循與低保指標一樣的實踐邏輯呢?這些問題都值得去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