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剛
衛國的開國國君康叔,是周文王的第九子,周武王、周公旦之胞弟。當年周公平定武庚(商紂王之子)和三監之叛后,特地把康叔分封于此,以拱衛王室。衛國盛時的地盤,以商朝的都城朝歌(今河南鶴壁淇濱區)為中心,包括河南省鶴壁市、安陽市、濮陽市,河北省邯鄲市和邢臺市的部分地區,以及山東省聊城市西部、菏澤市北部地區。衛嗣君(?—前293)是衛國的第四十一任國君。公元前335年,衛嗣君即位的時候,衛國已經衰落了。
春秋早期,以好鶴而聞名的衛懿公(前668—前660年在位),荒淫誤國,被入侵的狄人所殺,導致國家覆亡。《史記》中說“懿公即位,好鶴,淫樂奢侈”,指的就是這件事。后來,五千難民在齊桓公的救援下,才重新復國。從此,衛國元氣大傷。即便如此,衛國依然是孔子最鐘意的國家,孔子周游列國14年,有10年是在衛國度過的,包括子路在內的許多學生,都來自衛國。
春秋末年,衛國父子相爭,內亂頻仍,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但是,衛靈公似乎有所作為。有一次,魯哀公問孔子:“當今之君,孰為最賢?”孔子回答說:“丘未之見也,抑有衛靈公乎?”
孔子離開魯國后,總想在衛國謀一職位,他曾感嘆地說,如果衛國任用自己,一年就有起色,三年可以大成。但是,衛靈公終究沒有用孔子,即使孔子走了靈公夫人南子的門路,也未得用。故而孔子說“衛靈公無道”。
戰國初年,孔子的嫡孫孔假(前483—前402),即子思,也在衛國生活過多年。當時,衛國國政日非,子思曾就治國理政問題,多次對衛侯提出忠告。
據《資治通鑒》的記載,子思首先談到用人問題。他向衛侯推薦茍變擔任統帥。他說:茍變是一個優秀的將領,其才能足堪率領戰車500乘。春秋戰國時,戰車一乘,最多可以帶兵70余人。能夠指揮500輛戰車、數萬大軍的,必然是大將。然而衛侯卻說,茍變誠然有軍事才能,但是他曾經在征收賦稅的時候,白吃了人家兩顆雞蛋,因為品行有瑕疵,所以廢而不用。子思對此大不以為然,說道:領導者用人,猶如巧匠處理手中的木材一樣。用其所長,棄其所短。粗大的杞梓之樹,幾個人都無法環抱,哪個巧匠會因為樹干上有幾尺爛木,就廢棄不用呢?如今我們處在戰國亂世,選拔帶兵打仗的勇敢之士,怎能因為兩顆雞蛋的事就棄置優秀的將領而不用呢?
子思的話說出了兩點道理。第一,選拔人才要取其長,容其短。第二,現在是非常時期,大爭之世,急需人才,因此更應該有包容心。茍變雖然曾吃了民家兩個雞蛋,但畢竟是不可多得的將才,應該用其所長。特別是在非常時期,應該用“最大公約數”來團結所有可以團結的力量。
衛侯說“謹受教矣!”子思是社會名人,考慮其社會影響,衛侯表面接受了他的意見。但是,衛國的君臣關系卻不是這么回事,“衛侯言計非是,而群臣和者如出一口”。衛侯決策錯誤,可是群臣卻異口同聲地附和稱贊。子思失望地說:“以吾觀衛,所謂‘君不君,臣不臣者也。”子思認為領導者在決策時自以為是,就聽不到、也聽不進大家的意見。即使領導者的意見正確,也應該集思廣益,何況決策失誤呢?群臣竟然茍同取媚,任由錯誤發展。領導者不問是非,就喜歡別人順著自己說話,這是多么昏暗!臣下不管對錯,只是阿諛取悅,這是多么諂媚!主上昏暗,臣下諂媚,卻高居百姓之上,民眾能擁護么?長此下去,國家能不覆亡么?總之,君臣之間要敢于講真話。領導者文過飾非,部下噤若寒蟬,只知道揣摩上意、溜須拍馬,非亡國不可。
子思明確地告誡衛侯說:國君有錯誤,卻自以為是,卿大夫不敢指出來;卿大夫有錯誤,卻自以為是,庶眾不敢指出來。這就失去了糾錯機制。上面感覺良好,自以為賢;下面的人隨聲附和,一片贊揚聲。豈不是自欺欺人?給領導者戴高帽子的人,就能得到好處;給領導者提意見的人,就有禍害。這樣下去,正確的決策從何而來!子思的忠告,對于今人仍有警示意義。
衛嗣君執政的時候,衛國已經很虛弱了。在他繼位前三十多年,衛國就從公國自貶一等為侯國;衛嗣君執政五年后,又改稱君了。衛國只有濮陽一塊地盤,實際上是魏國的附庸。
衛嗣君很想有所作為。《資治通鑒》卷二記載了衛嗣君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千方百計地抓捕一個逃犯。事情是這樣的。衛國的一個受刑罰較輕的罪犯逃跑了。這個犯人頗懂醫術,逃到魏國為王后治病,竟然出了名聲。這件事讓衛嗣君很難堪。他派人向魏國提出交涉,要引渡這名逃犯,條件是補償魏國五十金。魏王不答應,后來加碼到百金,交涉了五次,也沒有談成。衛嗣君一咬牙,提出以左氏城(在今山東定陶東)換回逃犯。這讓衛國的官員們很吃驚,值得拿一座城池去換回一個逃犯嗎?衛嗣君斬釘截鐵地說:你們不明白這件事的嚴重性。治理國家不放過小事,就不會有大亂子。如果國家的法制不行,該殺的不殺,即使有十個左氏城,又有什么用呢?法制建立,賞罰必行,即使失去十個左氏城,也不會有大害。魏王聽說衛嗣君如此執著地要得到逃犯,就讓人把逃犯送回了衛國,也沒有讓衛嗣君付出任何代價。
這個故事很對申韓法家的口味。為《資治通鑒》作注的胡三省,就在此處評論說,這是學習申韓之術者的說法。《韓非子》中確實比較早地提到過這個故事,司馬光的記載其實就出自《韓非子》,司馬遷的《史記》對此事反而沒有記載。
《資治通鑒》卷四中還記載了幾件關于衛嗣君的事。
比如,某位縣令在整理被褥的時候,露出了破舊的床墊。這件事被衛嗣君知道了,就下令賞賜這位縣令一床嶄新的“席夢思”,縣令大吃一驚。這究竟是為了顯示自己的聰明,還是為了獎勵臣下的廉潔?那就要看你從哪個角度去思考了。
又如,衛嗣君派人經過關市時,塞給管理人員一大把金錢,大約有偷稅走私的嫌疑或者是帶了違禁品出入。不幾日,衛嗣君又派人告訴這位官員,說某日某人經過關市的時候給你送錢,你要趕緊退回這筆賄金。這位官員嚇得渾身打顫。這到底是“釣魚執法”,還是暗中監視?歷史沒有詳細記載。
再如,衛嗣君喜愛寵妃泄姬,重用大臣如耳,可是又怕他們壅蔽自己。于是他刻意提高魏妃的地位,以防止泄姬驕恣;故意提升另一大臣薄疑的職位,以牽制如耳的權力。這究竟是為了兼聽則明,還是搞互相平衡、互相制約的小把戲?也許兩種用意都有。
公元前293年,衛嗣君去世了。
臨終前,有一個叫富術的人前來拜會衛國大臣殷順且,對他說,您如果按照我教您的話去跟國君說,您一定可以得到重用。國君生前貪戀美色,寵信奸臣。朝臣們不敢揭他的短,一定不會談論這些事情。您要勇敢地對國君說實話,告訴他:“您以前的所作所為很荒唐,您寵信的鰈錯,把持國政,又有挈薄為虎作倀,這樣下去,您的子孫將不能祭祀祖先了(意思是亡國)。”富術是看透了衛嗣君的:想當明君,卻心有余而力不足。
殷順且來到衛嗣君的病榻前,說了上面這番話。衛嗣君聽后十分震驚,頷首稱善,當即把相印交到殷順且手里,并懇切地說,我死之后,你一定要擔任國相輔政。
衛嗣君死后,殷順且按照先君遺命接任相位,輔佐太子公期繼位,是為衛懷君,奸臣鰈錯、挈薄家族全部被驅逐出境。
在歷史上,衛嗣君不能算是一位杰出的領袖,他所做的這幾件事也值得分析。
以都城換逃犯,更像是在作秀。如果它不是戰國策士游說時信口拈來的案例(此事見于《戰國策》),或者韓非為佐證自己的觀點編造的故事(韓非經常這么做),那么,這種做法是相當不靠譜的。說是要加強法制,這沒有錯;要用典型事件來表明態度——國君支持什么,反對什么,這也沒有錯。但是,治國理政,輕重緩急,關鍵在一個“時”字。衛國當前最緊迫的問題是什么?春秋末期著名賢人吳國的延陵季子曾說:“衛多君子,未有患已。”其實,衛國不僅有許多像遽伯玉這樣孔子贊賞的儒家眼中的君子,而且還有大批務實的干才,如李悝、商鞅、吳起、呂不韋,但他們都流落在他國,這才是衛國要著力解決的問題。你的疆域就剩下一個濮陽了,卻要拿珍貴的左氏城去換一個逃犯,至于這樣做嗎?這不是作秀是什么?
對于衛嗣君搞的“釣魚執法”之類的小把戲,司馬光直截了當地說,“嗣君好察微隱”。古人的政治倫理中,“察察為明”是對君主很負面的評價。荀子評價衛嗣君是“聚斂計數之君也”(《荀子·王制》)。搜刮聚斂百姓的賦稅,玩弄法術駕馭臣下,這就叫“聚斂、計數”,是不會有好結果的,荀子直接說,“聚斂者亡”。
因此,對于衛嗣君臨終前的反省,我們只能說是為時已晚。殷順且沒有辦法力挽狂瀾,太子公期即衛懷君,在位三十余年,幾乎完全聽命于強鄰魏國。公元前252年,他前往魏國見魏君,魏人執而殺之,更立其弟衛元君。元君是魏國的女婿,只是傀儡而已,不待秦始皇的鐵騎,衛國實際上已經滅亡了。
值得一提的是,衛氏家族有一個后人叫衛滿,戰國末期曾是燕國的將領,算是燕國人了。秦統一六國后,衛滿逃到遼東地區;西漢初,又進入箕子后人建立的箕氏朝鮮,被朝鮮王箕準任命為博士,封在朝鮮西部地區。衛滿家族經過十幾年的發展,居然在劉邦去世那年取代箕氏朝鮮自立,建立了衛氏朝鮮,建都王險城(今朝鮮平壤),歷三世,最終被漢武帝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