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承雍
夏文化使得中國歷史進入了一個新階段,在氏族共同體的社會結構基礎之上,逐漸形成和確立了早期奴隸制統治秩序(等級制度),在原始文化向奴隸制文化的過渡中,逐步形成了早期的文化史。純文字(甲骨文)首先使用在具有濃厚宗教祭祀性質的巫史文化中,這是因為刻寫在龜甲、獸骨上記載占卜、祭祀等活動的殷商文字,是經過專業文化人——“巫史”加工整理過的古漢字。
甲骨文主要出土于河南安陽小屯村的殷墟遺址。這是中華上古四大集群——東夷、西戎、南苗、北狄四方文化在中原匯合的結果。從先后出土的十六萬片甲骨來看,甲骨文是殷商后期,即從殷王盤庚遷殷直到殷亡的二百七十三年間,殷王室占卜記事的文字。由于殷人們相信在天上有個“上帝”,能主宰人間的一切,死去的祖先也在經常地干預著活人的行動,自然界中的山川河岳都有能降禍福于人世的神靈,因此商王幾乎每天都對天帝鬼神進行祭祀,凡事都要通過占卜來祈求風調雨順,禱告國運久長,而甲骨占卜就是溝通人神的工具。甲骨卜辭反映的內容相當廣泛,從商王朝的世系到眾、羌、奚、妾的奴隸名稱,從天文歷法到生育死亡的記載,從氣象變化到醫藥疾病名目,從田獵農業到方國地理,等等,仿佛是一個“積累”和“保藏”起來的巨大“地下圖書館”。我們固然可以把甲骨卜辭看作是商朝奴隸主貴族“尊天事鬼”“迷信無知”的第一手檔案,但是如果不能挖掘和復現他們的精神思想,看不到從天文到人事的整個文化領域,顯然無法感受其深層的思緒。已知的近五千個甲骨文單字,現在被認識和破譯的不到一半,大約在兩千字左右。
我認為,殷商甲骨文內容反映的實質是殷人黑暗對光明、人間對帝神、死亡對生命的熱切追求,是一組組飽含著殷人當時認識自然的深情和哲理的愛歌。殷王自稱為神的后裔和代理人,但他卻以蘊含著人神的形象來祈求福祐,進行統治,甚至在祀典時對天帝、自然神和祖先不加分別,人的情思和形象統一在了鬼神的宗教結構中,交響著“祭祀神”和“戀愛人的雙重母題,這種二重性的形象結構是中國早期“天人合一”哲學中最耐人尋味的成分。正因為“人”“神”交叉,所以以占卜為職業的貞人和記載事件的史官在占卦問事時,既能代替天帝鬼神說話,又能掌握刀筆刻劃甲骨卜辭,而刻出的甲骨文,傾注了早期文化人極大的藝術才華和心血,表現出各種不同的藝術風格,特別是殷墟甲骨文已發展到綴字成句,聯句成篇,在文字系統化方面邁出了堅實而至關重要的一步,使漢字結構體系初具規模,并呈現出了字的形體美。
一般來說,最確實可信的甲骨文產生后,“書法”當然也隨之產生,但是,當時書法的意義僅在書寫文字,還沒有具備筆法、結字、章法這些基本要素,其本身也沒有其他更多的功用和意義。隨著文字的日益增多,文字實用功能的擴大,文字的概念內涵逐漸單一化、固定化,單字中包含的原始神秘意義日漸退化消失,文字便成為單純的符號,書寫文字漸漸成了_一種藝術創作。就甲骨文在漢字發展史上來說,它是業已形成的一種體系獨特的古文字,具有漢字點畫結構的均衡、對稱、穩定等帶有規律性的特點,這就使得以象形字為本原的甲骨文結構,由原來的對客觀事物的抽象模擬,漸漸形成含有藝術造型因素的形體,從而為文字書寫得以升華為書法藝術奠定了形式上的基礎。
甲骨文作為書法藝術的萌芽,當然需要其得以產生的物質條件,這就是除刻字的青銅刀外,還要有寫起字來能圓能方,能粗能細,能曲能直,鋪毫抽鋒,極富彈性的獸毛筆。眾所周知,刀的發明和使用遠比書寫工具早,“刻”的歷史比“寫”的歷史悠久得多。在文字發明之前的遠古時期,處于蒙昧階段的人類就能使用尖棱石器鐫刻拙樸的圖案和記號。長期使用刻刀的人,除了能準確地完成所需要的圖形和文字外,還能傳達出各種感性的律動,并以此感染觀者,使之體會到線條的灑脫挺勁,流暢自然,或是線條的生澀渾樸,頓挫起伏,給人以圖像或文字的美感。然而,利用富有彈性的毛筆,更能寫出點如崩石,頓如山安,導如泉注等粗細頓挫變化的筆劃,引起人們的精神聯想。值得注意的是,甲骨文絕大多數是刻的,也有極少數是用墨或漆寫的,還有刻好以后再填以朱砂的。甲骨文有“聿”字,即后來的“筆”字。這說明殷人已認識到毛筆具有圓潤爽利的特性,成為書寫者傳達情性、抒發美感的得力工具,從而取得相對于世界其他民族文字書寫的獨立性質和自己文化的發展道路。
圖1 甲骨刻辭
甲骨文的書法表現是與其時代文化緊密相連的,前后期有著截然不同的風格。前期(見圖1)從盤庚到武丁的一百多年間,正是商朝遷殷后,“行湯之政”,四方用兵,進一步擴大商朝統治區域和影響力的時期,西征舌方,北征鬼方,南下荊楚,東征虎方,達到了商王朝的極盛時期,這種戰爭和征服對各集群間文化交流起了十分重大的作用,從而使得殷商在汲取、接受南北文化中形成以先進的中原文化為核心的泱泱大國。反映在殷商甲骨文上,全篇章法大小錯落,隨意不拘,刻劃和書寫技術都非常果斷、自然,表現出古拙樸實而又浪漫的意境;文字則起筆橫豎粗圓,自然藏鋒,住筆尖細如針,轉折圓潤;加之一字有多種異形,從整體上更覺得疏朗不一,樸勁寬博,推崇尚質之風。后期(見圖2)從武丁之子祖庚直到殷末帝辛(紂王)年間,這是商朝社會矛盾趨于激化的時期,“如蜩如螗,如沸如羹”(《詩經·大雅·蕩》),從祖甲起的幾代商王,“惟耽樂之從”(《尚書·無逸》)。武王伐紂時,商朝的前線士兵倒戈,紂也身死國亡。反映在甲骨文上,是其結構雖然趨向分段方正,排行勻齊,但謹密嚴整似乎束縛著粗放浪漫的成分,其文字雖端正嚴整,注意字的修飾和美化,可有些筆道纖弱無力,喪失了甲骨文原有的那種活躍、靈動、樸實、浪漫的文化精髓和血液。這種處在萌芽時期的甲骨書法藝術所表現出的陽剛與陰柔、雄奇與嫵媚的不同風格,正是殷商文化變化的象征。
圖2 宰豐骨匕刻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