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牙記

（一）

“啪”，懸在頭頂的探照燈被打開，橘色的燈光穿透玻璃罩狠狠地扎進我的眼睛。

我瞇起眼，偏過頭，打量著慘白的天花板。一道身影突兀地出現在視野中，貼心地替我擋去大部分光芒。

“沒什么效果?！贬t生拿著冰冷的金屬器具在我的口腔中攪動，“她都不做舌肌訓練嗎？”

“她反正總是有理由的。要么就是學習忙，要么就是嫌麻煩忘了?！眿寢屄詭Р粷M的聲音從另一個角落傳來。

醫生拿著器具在我嘴里搗鼓了一陣，一會兒讓我咬緊牙齒，一會兒讓我張大嘴巴，一會兒從正面瞧著我，一會兒從側面觀察，最后利落地脫下手套，安撫性地拍拍我的肩，示意我坐起來，說：“那就準備手術拔牙吧?！?/p>

我轉過頭，睜大眼睛，全力迎接那探照燈所賜的所有光芒，然后閉上眼，腦子一片空白。

起身的那一瞬間，我迅速地擦掉滾落下來的眼淚，假裝在揉眼睛。

“好的?！绷晳T順從的我努力地點了點頭。

（二）

還記得小學五年級那個酷熱難耐的暑假，從未上過高速的媽媽在導航的指引下，驅車帶著我來到杭州一家著名的口腔醫院。

在媽媽和省城名醫的連哄帶騙下，我躺在了手術椅上。

當我乖乖張開嘴，任由醫生將那些鐵片、鋼絲強硬地植入我柔軟的口腔時，我就知道沒有退路了。

最初的好奇和新鮮感早已退去，疼痛是最直接的感受。整排的牙齒像被緊緊勒住了一樣，有擠壓的痛感。這種疼痛隨著麻藥的失效越來越強烈，接下來，牙根開始發酸，牙齦逐漸變腫發脹……尖銳的鋼絲頭有時會碰到臉頰內側的軟肉，使其潰爛，然后愈合，周而復始。

我的嘴里始終有股金屬混合血腥的味道。晚上除了滿嘴的鋼絲、鐵片、扎緊的皮筋，還要戴好正畸牽引裝置，媽媽擔心我睡熟了會不自覺地張嘴，又在我的嘴上貼牢膠帶。無數個夜晚，我就數著綿羊在半夢半醒中度過。

隨著時間的推移，很快我已是中學生了，周圍戴牙套的同學不斷更新著，唯獨我依然還是一個牙箍妹。每月上省城一次的復診似乎已成為我生活軌跡的一部分，就像這些冰冷的鋼圈、鐵片也已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

（三）

我被推進手術室，護士小姐姐安慰道：“不用怕，只是一個小手術而已?！?/p>

還是一樣慘白的墻壁和天花板，我再一次躺在手術椅上。護士小姐姐搬來一套消毒后的手術器具，耐心地向我介紹它們的用途。

盡管我有些心不在焉，還是聽出要將我那兩顆長歪的下智牙拔掉。

長長的針管扎進我的牙根部。很快，麻醉藥的苦澀味道在口中彌漫，大腦微微發燙。很快，一切痛感都消失了，我成了任人宰割的魚肉。

那些精細的手術器械在嘴里進進出出，割、挖、鉆，連帶著陣陣刺耳的摩擦聲充斥了整個房間。

當那兩顆碩大的牙齒從我的嘴里先后被取出時，我冷漠地看著它們，就像它們從來沒有屬于過我一樣。

（四）

時間過得好快，轉眼我就是高中生了，摘下牙箍也快半年了，但每月一次的復診照舊。

又是一個烈日炎炎的午后，我和媽媽如約走進了正畸科，在護士的安排下，我習慣性地乖乖躺在手術椅上，等著熟悉的白大褂過來復診。

“我的建議是再整一次牙，效果會比較好?！?醫生撫慰似的補救了一句，“我看你很愛笑的嘛！其實只要自信都是好看的?！?/p>

“是啊，她可喜歡笑了。只要有效果，錢不是問題。”媽媽的聲音從診室的另一個角落傳來。

為了印證她的話，我配合地咧起嘴角，從喉嚨深處擠出“哈哈”的聲響。

不知是因為這奇怪的笑聲，還是因為我的默許，媽媽和醫生也都笑了。診室內充斥著歡快的氣氛。

很好。媽媽得到了一張“你的女兒會在一年后更漂亮”的空頭支票。而我，得到了又一次持續一年的痛苦與煎熬。

（五）

我又重新開始整牙了。媽媽說，整牙相當于整容，是可以改變臉形的。我想，為了我的牙齒和臉形，再吃一年的苦也不是不可以?？涩F在一句輕描淡寫的“反彈”，將我打回了五年前那個一廂情愿地相信美夢會成真的小姑娘——臉形變沒變更好看我不清楚，反正戴上那一圈鋼牙的我肯定是丑陋的。

醫生說反彈是由多方面原因造成的，例如骨頭的生長發育，舌肌的訓練不到位，張嘴睡覺的習慣沒有糾正過來……我無法否認這其中很大一部分是我的懶惰與健忘導致的。

我并不害怕重戴牙套，因為這五年它帶給我的疼痛都已轉化為潛意識的了，我無法具體描述那種感覺。我所害怕和擔心的是又一次的徒勞無功，又一次的希望幻滅，又一次的重蹈覆轍……

五年的努力全都白費了，這次呢？會是又一次的許諾“流產”嗎？

旁邊的醫生與媽媽已經愉快地討論起了后續的治療。他們的語調輕松得仿佛在為一個洋娃娃挑選一套精致的晚禮服。即使被塞進了一套并不合身的衣服里，她也不會感到痛苦，更不會流血或被折磨得夜不能寐。她只會依照那既定的模子慢慢地變形，變成所有人都認為好看且衷心稱贊的樣子。

我有些憂傷，不但是因為我很可能無法成為他們心中的那個洋娃娃，而且我也許并不像他們想象中的那么愛笑。